乘桴是一種進退失據的姿態,沉浮亦然。
108新課綱的新課次〈鹿港乘桴記〉翰林版無情地放在高一下,在領略〈畫菊自序〉聊以怡情之前就先讓學生古文「沉浮」了一番。
即使我相對地能掌握「遺民」那種活在時空夾層的心理失根,但〈鹿港乘桴記〉的生難字詞簡直像鹿港遭逢的泥沙淤積一樣災難。說鹽田「萬瓦如甃,長隄如隍」,是多奇異的閱讀經驗,當你以為譬喻具備的「喻依」不該成為另一種天險,譬喻就該像「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那樣簡易直截。閱讀至此,你卻卡在「甃」該怎麼唸呢?「井壁」是什麼呢?「隍」跟神祇有關係嗎?「隄」如「隍」真有令人覺得妙絕的喻體、喻依比附嗎?
更別提作者的逢日本必反、反現代眼光,恰恰都只把自認為「棄地生民」的清遺民洪繻照得比鹿港的身世還黯然、可傷。國族情感有更合理、更適切的表達方式,僅僅基於舊日榮光的緬懷是游談無根的,更何況,那是作者未曾親臨的黃金時代,追憶總帶點虛構與誇張。要知道就算是生活在黃金時代的文人也可能抱怨眼前所見都是金色的,人怎能耽溺於未曾經歷的輝煌,而不思與時代巨輪一起往前滾動呢?(怎麼變雞湯了)
我無意批判作者的遺民情懷,遺民情懷其實很悲壯,和幻肢痛很像,因為家國劇變,你的神經元找不到對應的大腦區位,於是處處碰壁,引發痛感,正如新的國家不許你一個美好的「攀桂」未來,而立的你突然跌了一大跤,實是生命難以承受的亡國之痛。作者選擇不斷髮辮也是一種自我定義,新中國成立後的北大英文科教授辜鴻銘也不斷髮,他說「我的辮子長在腦後,笑我的人,辮子長在心頭。」此話一出,主客易位,到底誰才迂腐?誰才封建?瞬間變得不好說了!但拿這課企圖取代連橫的〈台灣通史序〉顯然少了「史」部的正統性,僅附麗了「集」部的各類心理掙扎,雖與「貶謫」做出區隔,但從小到大都知悉「文學是苦悶的象徵」的學子當真有缺這篇嗎?
但我們還是要積極一點,找些材料。想要教好這課,是可以拜讀高嘉謙教授的《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漢詩的南方離散與抒情(1895~1945)、林志宏教授的《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轉型下的清遺民》二書。前者從時間橫切、空間斷裂分析洪繻的乙未書寫,後者提供一個合理觀照「以夷變夏」的清遺民視角,讀完會對在民國不進電影院看戲、咒罵火車的遺民多點慈悲,他們可是將自己棄絕於現代化的便利外以祭悼一個盛世的消亡。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鹿港乘桴記〉這課放在高一下,疫情中,園遊會、運動會間,選組前、一段後真有各種不利。臣妾難為啊!就算把佐藤春夫的〈殖民地之旅〉拿來當軼事,好像也有點提不起勁呀!
更難為的是翰林版跟龍騰版註釋各走各的,以「潦」字來說,翰林注「ㄌㄠˇ」龍騰注「ㄌㄠˋ」當真出成考題學生該怎麼選?凡此種種,教學上的痛苦指數偏高,加上鄙人的無線麥克風近日亦「寄鶴」而去.......(不要偷渡個人的抱怨)。吾愛吾鄉,但希望不要相遇太早,畢竟在學子高一下的飛奔裡,迎面而來的古文真的不要那麼用字波特萊爾、風格李商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