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個又羞恥又燦爛的畫面,我們男校和鄰近女校的手語社隊員,一起在類似國軍文藝中心那樣的舞台,舉辦社團成果發表。這個由每一斷代的花樣少年簡稱為「成發」的活動裡,一群男女配合著流行歌的旋律,打出奇幻卻實際上無以用來溝通的手語,一切如早餐店煎油鍋上方的空氣,因熱對流而氤氳扭曲了,又宛如觀景窗的畫面,一切就此靜止。
但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那首歌,蘇慧倫的〈傻瓜〉,錄影帶裡的蘇慧倫剪著當時風靡巷衢的傻瓜頭,分明引領風騷但當時怎麼都違和拗折的妹妹頭齊瀏海。你人在倫敦我整晚聽披頭四,你說你感冒我呼吸都困難。時隔經年,我也親身履踐了幾段欲說還休的情愛轇葛,用不上「繾綣」卻確實如髮絲菌落分岔又糾結的故事,似乎稍微能體會「想和你一樣╱要和你一樣」那種極黏極纏極煩躁卻癡迷不已的愛情。
說是真愛那未免太恐怖情人,更精準的撿詞鍊句,大概就是所謂的孽緣吧。
說起女玉掌門人蘇慧倫,鐵粉大概從《追的過一切》、《滿足》就開始關注追蹤,但我們這代的滾石跟風迷,卻是遲到《檸檬樹》、《鴨子》這幾張專輯才真正當成了粉絲。我一直想像若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執導筒拍出一部青春電影,或將親手操刀將小說影視化,那麼最後一幕樂團從舞台奈落上冉冉升起,煙花散射,陽春好景,舞台正中央只能是帶著觀眾重新回到九零年代的蘇慧倫。
只是我如今真的難以回想,當時何以社團選了蘇慧倫的歌來表演。或許她不過是那些年華語唱片市場榮景的微型縮圖,
後來自己真成了蘇慧倫粉,約莫是〈我一個人住〉的MV,雖然與歌詞本身實在稱不上什麼互文性,但蘇慧倫在首段、中段和收束分別唸了吉本巴娜娜的《鶇》與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她的聲線遼朗又磁性,那可能是我稀薄卻嚮往文藝青年的時代,最貼近文學的描述——只是究竟何如自己跑去了手語社而非校刊社?
時至如今我仍時常想起歌詞裡那個永遠沒法被親愛的人記住的影子,像村上春樹那句知名到足以鑲嵌在書封上的格言,藍色的風,夏天的夢,女孩子肌膚的觸覺,還有沒有對準的、一點一線慢慢錯開的描圖紙。
那可能是關於我青春截面的最後一個鮮明意象。描圖紙,如蟬翼般半透明,隔膜霧面,我第一次去文具店買描圖紙為了地理課的等高線或疆域習作,那張秋海棠或其實根本不是的地圖,墊在釉綠色的墊板上,接著就是以描圖紙一點一劃巧翼翼地複寫。那時我們還沒有自己的衛星,還沒有遙測或幾千萬畫素的光學鏡頭,所以這一切的作業都還得仰仗詩化的臨摹與測量。
我在想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或許也並未如想像那麼久,描圖紙這樣的工具就會徹底消失了。但我們終究還是會看村上春樹,會聽蘇慧倫,有時會以為只要憑恃真愛無敵,就足以追過一切,或會為了愛傻的奮不顧身,為了愛當傻瓜力量大。
這可能就是流行歌被譏訕為社會水泥牆的原因。它是那麼千篇一律不斷疊架複製。但我們終究還是需要情歌。因為無論是誰還是難免陷入情歌的窘境,像隻什麼都依對方卻看清我自己的鴨子,或以忙碌作為逃避想念藉口的軟弱,為了對方淋雨,為對方孩子氣,甚至意義不明地變成遙控器……
總之就是為了上述各種無機荒謬的緣由,我們都需要蘇慧倫,和那羞赧到最好不要回望,卻不容塗銷的九零年代。旋律終於靜止,我們在舞台上擺出了恥力全開的結束姿勢。別說我傻,我就是真傻。但也惟有傻瓜可以穿透這些寂寞、糾纏與愛情,到以後,到未來。
(收錄散文集《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