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大將軍府會客廳正中央,五人圍著圓桌坐著, 因只是私下吃個便飯,太子也不耐煩管尊卑,只扯住馮孟璘的袖子往自己旁邊一拉,轉頭就讓其他人隨意坐了。座位依序是太子、馮孟璘、林祐嵐、莊思文及蕭辛,長和公公則是默默站在太子附近服侍,除了幫著上菜、佈菜,亦在太子詢問時回答問題。剛開動時林祐嵐不怎麼說話,莊思文不敢說話,蕭辛偶想插話但被莊思文偷偷按著,於是只餘馮孟璘與太子二人夾雜著正事與伴嘴的聲音,霸道地佔據了在場人們的耳朵。
餐桌上盡是將軍府慣常吃的家常菜,只兩、三盤是專為客人們準備的特殊菜色,還是林祐嵐看馮孟璘沒有要管的意思,才趕緊吩咐讓人加的。蕭辛每吃一道菜就跟莊思文咬一次耳朵,大多不是在說菜好吃、就是在可惜菜的份量太少。兩人交談的次數一多,略有發覺的林祐嵐便忍不住屢屢往他們的方向看,臉上也漸漸浮現無法掩飾的笑意。提心吊膽的莊思文幾乎馬上就發現了林祐嵐的視線,當下他只能僵著臉努力回以笑臉,暗地裡則狠狠踹了蕭辛的小腿。
真是丟人現眼!
不過,這可是個搭話的好機會……
莊思文僵硬地斟酌半晌,謹慎地清了清嗓子。
「那個,林公子……」
「啊,實在抱歉,在下笑是覺得蕭將軍真是性情中人,絕非有意嘲笑,讓莊參軍見笑了。」
「不、不會,是他沒見過世面,讓林公子見笑了。」
「喂,我怎麼就沒見過世……」
「你可不可以安…」
「的確是在下唐突了,望兩位海涵。這樣吧,剛才蕭將軍回味再三的五彩肉絲豆腐,在下再讓人多做一點來?」
「不不不,不用麻……」
「那可太好了!」
「蕭辛!」
「哈哈哈不用介意,再好的美食也需有識貨之人品嘗,蕭將軍如此識貨可是件難得事。這道家常料理在將軍府趙廚子手裡,可是較一般人家裡做的還要往上翻了幾倍的美味,在下第一次品嘗時,也多配了好幾碗飯呢!」
雖然林祐嵐好心給他們遞了臺階,莊思文仍無可避免地尷尬得臉上脹紅,恨不得狠狠將一旁的罪魁禍首狠踹入地。於是,趁著林祐嵐轉身招手、吩咐廳內候著的下人往外傳話時,莊思文悄悄拉過蕭辛的袖子,低聲警告他。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貪吃?你是不是忘了我們還有正事呢?」
「什麼正事?咱不就是來吃飯的嗎?」
「你、你你你!你能不能用點腦子!」
「啊?你什麼意思?」
「那個啊,『林公子』啊!『林公子』!」
「你別那麼急嘛,總要先吃飽啊!」
蕭辛嘴裡還嚼著飯,表情一臉莫名,莊思文一看就知道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偏偏此時林祐嵐已吩咐完奴僕們,回頭復又捧起了飯碗,莊思文只好狠瞪蕭辛一眼,轉頭不再跟他說話。
孤立無援的莊思文心中打鼓,再次在心中堅定此後一年內都要遠離蕭辛的念頭,面上則勉強又撐起笑容,微微轉身再次向林祐嵐致謝後,才小心翼翼地試著挑選話題。
「那個……初次見面,請容在下冒昧請教,不知林公子在哪裡高就?」
「啊,是在下失禮了,未向您二位問好。在下林祐嵐,是京城翰宜行的少當家,小小家業不敢說是高就,做的是西域貨物的買賣,二位有空歡迎來逛逛。」
「原來是那個翰宜行!咱跟著將軍在北州守邊的時候,也有遇見過翰宜行的人,我記得有個老頭兒人特別好……」
「你怎麼老是記不住人家的名字,虧他老人家幫你帶了那麼多次吃的……你是說陳丁陳老爺子吧?」
「對對對!就是他!他的眼光可好了,帶回來的東西都好吃!」
「哈哈,陳爺是我們翰宜行的頂梁柱,跟著家父打理商行至今,眼光確實毒辣。可惜他今早跟著行裡的商隊往北州去了,否則在下還能讓人將他請來,和蕭將軍敘敘舊呢!」
在他們來將軍府的路上,蕭辛也提過林家的商隊。那是造成馮孟璘今日怪異行徑的關鍵原因。
莊思文很意外自己這隨意的一問竟有意想不到的結果。正當他想趁勝追擊地繼續問時,沒想到卻是蕭辛搶先他一步。
「那還真是可惜,說不定下次再見又是在北州了。我記得商隊出行的時間一向挺早的吧?林公子您早上去送行了?」
「這倒沒有,這次有家兄跟著商隊一同出行,在下又恰好有事在將軍府作客,便照舊由家父去送了。」
「啊?原來您是老將軍的客人啊?我還以為您和咱將軍是舊識呢!」
「在下的確是受馮老將軍所邀,才暫居將軍府的。在下從前便聽過不少馮小將軍驍勇的事蹟,此次拜訪得以與小將軍相識,是在下的好運氣……」
「唉,下了戰場就別提那些殺呀砍呀的事兒了。咱將軍啊,那身武藝是一等一的好,可他那脾氣……」
趁著蕭辛和莊思文說話,總算有心思吃飯的莊思文一邊吃、一邊聽得專注,他那本因焦慮而沒怎麼動的飯碗,也被他不自覺夾菜來配的動作給吃了個底朝天。可當蕭辛好不容易問出了一些似乎有用的訊息,沒過多久莊思文就聽見他又故態復萌,不但搶了林祐嵐的話,還不顧馮孟璘在場、自以為壓低聲音地胡亂抱怨。
果不其然,還沒等莊思文阻止,就聽見蕭辛驚叫後捂住額頭,好一會兒直不起身來,同時亦傳來不知何物落地的清脆聲響,整個會客廳也一瞬間陷入沉默。直到有小廝把新做好的五彩肉絲豆腐並幾道小菜端上桌,馮孟璘冷哼一聲,順手接過小廝重新遞過來的筷子與筷枕,莊思文才終於明白剛才落地的究竟是什麼。
真真是丟人現眼!
莊思文已丟臉得無顏圓場,而林祐嵐這次則真的忍不住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
「哼!我看你是皮癢,早上練得還不夠是吧……」
馮孟璘大概是忍很久了,被蕭辛這一打岔,便乾脆地放下原本與太子正在聊的話題,轉頭狠狠唸了他好幾句。為了不引火上身,莊思文連忙轉頭躲避蕭辛求救的眼神,恰好正面對上林祐嵐笑得開懷的模樣。
眼前的林祐嵐明顯是個愛笑的人,一雙漂亮的眼睛此刻瞇成兩彎拱橋,拱橋裡映照著靈動的水光。他動作自然地以袖遮嘴笑著,即使大笑也是一副優雅模樣,令旁人不禁也想跟著微笑。
此時莊思文忽然想起自己上次來訪時的情景。
那時莊思文遇見的林祐嵐身形和眼前這位很像,不過身高應該更高一些。當時他清秀的臉上略有鬱色,緊蹙的眉間隱有黑氣,但當他與他說話、他有禮地看向他時,他的眼睛裡始終隱隱帶著水光。
後來莊思文才知道,那眼裡的水光該有一部份緣自於疼痛。
眼前人眼裡突現的水光,使莊思文串起了名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蕭將軍果真是性情中人,元隱你就別跟他計較了吧!」
「將軍,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別再嘮叨了……」
「哼!還敢說!你等會兒不准騎馬,給我用跑的回營裡去……」
「好啦!管你們要吵、要罵還是要罰,都得吃完飯再說!接下來飯桌上可不准再說啦,再說就不准吃了!就會壞人胃口,真是的。」
林祐嵐好不容易笑完,左手食指還揩著眼角笑出的淚,就忙著出聲幫忙圓場。馮孟璘看在林祐嵐的面子上也沒繼續罵,只狠瞪了蕭辛一眼,便復舉筷夾菜,和一旁看熱鬧的太子繼續剛才的話題。
莊思文看這次蕭辛終於學乖,夾著尾吧、閉嘴吃飯,再看林祐嵐伸手夾了一筷子的豆腐入碗,還轉頭招呼著他也吃,便裝作不經意地跟著夾了一筷子豆腐和肉絲,隨意地向林祐嵐開口。
「話說這五彩肉絲豆腐,倒令在下想起一個地方。」
「嗯?願聞其詳?」
「林公子可曾去過城南的王母娘娘廟?」
不知道是不是莊思文的錯覺,林祐嵐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回望他的眸子也微微瞇起,似笑又非笑。
「當然。在下經常到王母娘娘廟裡祈福,順路……與住在附近的家兄吃頓便飯。」
莊思文一瞬恍惚。
原來真的有人眼底的水光可以瀲灩得令人心旌動搖,卻又像是在故弄玄虛。
◆◇◆
「夫君?」
林承祖被突來的呼喚嚇了一大跳,無法自制地脫口大叫一聲,連帶向前踉蹌了好幾步,才終於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轉頭。周圍被他嚇到的路人一臉莫名其妙,但他沒來得及去在意,只一眼便望見叫住他的熟悉身影。
「娘子?」
吳夕娘正站在林承祖身後不遠處,左右跟了婢女,婢女的手上皆拎著竹籃。她一身低調素衣,妝髮簡約,頭戴一頂寬大的竹笠,笠緣圍著一圈皂紗,緊密地將她的面容給遮擋了大半。吳夕娘是為了讓林承祖認臉,才輕輕撩起皂紗的一小角,見他已認出她便再度放下,使人只能隱約能看見她溫潤的輪廓。
這樣素淨的裝扮在她身上是頗為少見的,但林承祖知道每個月中她至少有一、兩天會這樣裝扮,為的是到城南的王母娘娘廟參拜。
「夫君怎麼一個人在此?」
「早上剛送完商隊,想說難得有閒,就隨意走走。夫人是要去廟裡?」
「是。過幾天就十五了,怕人多擠得慌,我就提早來了。」
「我跟妳一道去吧。怎麼沒喊小廝或管家跟著?」
「哎,這才幾步路,我自己就可以……」
王母娘娘心善,參拜祂不需奢華的祭品,只需信眾心存誠敬。誠敬之心藏在小事之中,無論貴如天子或賤如奴隸,無論是凡子、契子亦或是尻子,自古皆要親自步行入廟參拜,在途中與黎民同行,方能知世間冷暖虛實。吳夕娘一向虔誠,自然不會壞了這些規矩。
此時夫妻二人離王母娘娘廟已近,路上已湧現些許人潮,除了如他們這樣前往參拜的人之外,兩側也零星出現了做生意的攤販和人家。剛剛路上細問,婢女們雖有多準備香燭,供品卻只準備了吳夕娘和她們自己的份,中途加入的林承祖尋思著自己這樣空手入廟實在不太好,便隨意往兩側看了看。挑了半天他買了一小盒還冒著熱氣的桂花糕,拉著草繩提在手上,匆匆擠過人潮,與吳夕娘等人一起跟著人群入廟。
「咦?怎麼會買桂花糕?家裡現在就剩我倆不愛甜的,怎麼吃得完?」
「我也沒辦法呀,鹹糕剛好賣完了。沒事,家裡還有幾個小廝啊、婢女的,再不然舖子裡的掌櫃們也能分掉,妳就別操心啦!」
「哎呦,要是老大跟嵐兒在家,別說這一小盒,就是一大盒都不夠他倆塞牙縫的!」
吳夕娘隨意接了句話,不知怎的惹得林承祖一愣,但他回神後也只笑笑附和幾句,之後便繞開話題。
人們都說王母娘娘極為靈驗,舉凡求子、求健康、求姻緣、求功名,甚至是求失物,幾乎都有求必應,也因此廟裡日日都聚集了不少人,一行人也因此花了一點時間入廟。
林家的婢女們一到貢桌前就熟路輕車地動工,一人快速將供品及蠟燭擺好、點燃,一人手腳俐落地替一行人各點了一把香。等他們夫婦站定後,婢女們才跟在兩人身後依序對著廟中各個香爐捻香躬身,各自口中叨叨,各有所求。一行人花了一點時間才將整座廟參拜完,等祭拜的時間差不多了,婢女們馬上默契地將供品收好,他們才終於得以從廟裡的摩肩擦踵之中脫身。
「夫君,我想吃包子,咱們順路去旁邊榕樹下買吧?」
林承祖又愣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對吳夕娘的要求表示任何異議,只是挽著她慢慢走著,一邊和她聊些閒話。他們走沒幾步便發現周圍的人潮又慢慢變多了,看著店門口十幾個正在排隊的人,林承祖覺得人實在太多,認為夫人應該會支使婢女們去排隊買。
沒想到吳夕娘卻是轉頭讓婢女們先拎著貢品回家去,然後便挽著夫君排到隊伍裡。林承祖忍不住嘀咕了句「人這麼多,幹嘛非要自己買」,但還是乖乖跟著吳夕娘一起排隊,一邊替她擋下周圍難免因人多而造成的推擠。
在嚷嚷人群中最是難說話,連說兩句話都得用吼的。夫妻倆其實沒什麼興趣在這種情況下浪費力氣,可等待的過程又確實無聊,兩人便只好靠得極近,幾乎是貼著對方咬耳朵。
「夫君你呀,等下記得冷靜點。」
「啊?什麼?」
「我不知道老劉在不在,如果他在的話,你……」
「哼,他不惹我,我自然就不會惹他啊!」
「你看看你,沒說幾句又這麼激動……」
「我沒有,我只是……」
「有,你有。」
大概是剛好遇到包子出爐的時間,這包子店外等的人雖多,店家販售的速度卻也很快,林承祖和吳夕娘鬥嘴都還沒鬥出個結果,就恰好輪到他倆了。
櫃台後面忙著接待的是位中年婦人,頭上高高綁了個包頭,袖子被臂繩俐落束起,一副忙到腳不沾地的幹練模樣。夫妻倆往前走時,婦人正一手將前一位客人買的包子遞出去,一邊嘴比眼快地對遮著臉的吳夕娘說話,詢問她要的數量跟口味。但當她轉過頭來仔細看清楚站在她身後的林承祖時,態度馬上變得比剛才熱情許多。
「孫姐,生意興隆啊!」
「啊!小姐來了!夫君、夫君?夕小姐來了!」
「別、孫姐妳別喊他!廚房一定忙著呢,喊他做啥?」
中年婦人姓孫,小時候家遇急難,不得已被賣到做布料買賣的吳家,因為表現得好,後來是跟在吳夕娘母親身邊作婢女的,也沒少照顧小時候的吳夕娘。到了適婚年齡,孫家人將她贖回,許給開包子店的劉家,等公婆將店鋪交給他們夫妻倆看顧後,她就成了包子店的老闆娘,人人都稱她孫娘子。
說來也巧,吳夕娘從小就愛吃劉家的包子,婚後的孫娘子每次見她饞到親自來買包子,就會像是怕她吃不飽似的,熱情地多塞好幾個給她。
「小姐,今天還是十二個菜的、十二個肉的,再加四個豆沙的嗎?」
「不了,我想想……四個菜的、四個肉的就好,豆沙的就不用了。」
「啊,好哩。我看看……豆沙的正好剩最後兩個,小姐我給妳裝著好嗎?一個給嵐少爺、一個給阿祐,我記得他倆愛吃。」
「不用不用,他倆暫時不在家,就算妳多給我、我跟夫君也不愛吃甜,反而浪費。妳就留著多賺點銀兩吧!」
「咦?阿祐還在江南呀?這都一年多了,我夫君還總叨念,說他怎麼還不回來……嵐少爺該不會也去找他了?」
「他前幾天回來得急,今早又跟著我夫君的商隊見見世面去了。嵐兒最近則是替我跟夫君去拜訪親戚,孩子們都不在家,家裡就剩我們倆啦!」
吳夕娘話才說完,孫娘子就已用油紙將包子裝好打結,穩穩地遞給吳夕娘。那分量看起來還是比預想的來得多,吳夕娘只能無奈地笑笑,任由林承祖伸手將自己手上的包子接過,夫妻倆也順勢向孫娘子道別。
沒想到他們才剛走沒幾步,就聽見有人在身後呼喚,一身汗的劉大郎此時才大步走出廚房,莽撞地擠過店裡店外忙碌的人們。等他站到林承祖夫妻面前,靠近了細看才發現,他的兩隻膀子光著,手掌舉在胸前,上頭沾有點點麵粉,甚至還沾了一點在眉毛末端,一副匆匆放下手頭工作趕來的模樣。
劉大郎對著吳夕娘還算客氣,尊敬地道好後,還不忘有禮地問候了幾句,但他對林承祖就沒有這麼客氣了,雖然嘴上沒少了問候,但看見他時整張臉馬上就拉下來,彷彿兩人相欠債已久,下一句就要口出惡言。原本還在櫃台後的孫娘子見丈夫衝了出去,趕忙拉了個夥計頂替自己的位置,匆匆追上來時恰好趕上劉大郎陰陽怪氣地打完招呼。她連忙尷尬地推了推劉大郎,但劉大郎只是哼了一聲,雖然很給面子地沒再多說什麼,卻仍堅持瞪著眼睛。
「老劉你忙,就不用特地出來了,孫姐妳快喊他回去,手上都是粉呢!」
「夫君,唉你怎麼就不懂得擦一擦……」
「我就出來說兩句話而已,用不著用不著。那個,夕小姐啊,其實……我是,想託妳件事兒啊!」
「咦?什麼事?」
說到正事,劉大郎看起來有些緊張,兩掌緊張地在他腹前交握,時不時來回摩擦。自起了個話頭後,他的眼神便閃閃爍爍地只敢看著地板,結結巴巴好一會兒,似乎正試圖組織出完整的話語。孫娘子應是知道他想說什麼的,也沒搶他的話,只帶著鼓勵的眼神,溫柔地看向丈夫。
「就是,我那傻徒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可我大字也不識得幾個,也不知道他在哪……就、就是想託妳,若是哪日若要寫信給他,能否替我告訴他……」
其實老劉夫婦早就不該喊吳夕娘「小姐」了。
不說吳夕娘和孫娘子之間早就不存在主奴關係,更何況她還已成婚多年並育有一子,甚至……她的夫君還曾半逼半奪走了他們多年來視如己出培養的徒弟。
但這對實誠心善的夫婦,卻始終不改對她的尊重,始終都這樣信她。
「我老劉這兒,永遠有他的一個位置。讓他想回來就回來!」
唉。
林承祖的臉一定黑如鍋底。
縱使隔著皂紗,吳夕娘面上溫婉的笑也從未落下。她柔聲應了老劉的請求,再三保證會替他轉達,讓他們夫婦倆趕緊先回去店裡,還有客人在等。說完後她便匆匆挽住林承祖的手,在老劉夫婦的注視下,半扯著他離開。
果然,當吳夕娘好不容易才扯著林承祖拐了個彎,就聽見身旁傳來再也忍不住的怒罵。
「開什麼玩笑!什麼回去!那是我兒子!我……」
「好了好了,你小聲點,這裡是街上……」
吳夕娘嘴上一面不住地輕哄,一面在心中忍不住嘆氣。
唉,罵就罵吧,好歹沒起正面衝突……
◆◇◆
「……你什麼意思?」
「少爺,您請回吧。老將軍正閉關替老夫人祈福,不見客。」
「我、不是……莊叔,已經三天了,爺爺這是什麼意思?」
「在下也只是聽命行事,少爺就別為難我們了。」
已經三天了,馮衛明院門的守衛天天固定在傍晚時分迎來馮孟璘的糾纏。守衛領頭莊一是個說一不二的,老將軍不讓進的人他一向不放,縱使嘴上說著抱歉,但他臉上可半點也沒多少歉意。馮孟璘又纏了一會兒,才不甘心地讓莊一至少替他向馮衛明轉達想他有要事求見,這個要求莊一倒是答應得爽快,多少撫平了一點馮孟璘的憋屈。
莊一跟過去三天一樣,沉默地目送馮孟璘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側的那條小路盡頭。等他離開不久,站在那條路口的侍衛微微轉過身比了個手勢,表示馮孟璘真的離開了,莊一馬上回了另個手勢,那侍衛見狀點了點頭,眨眼就消失了。
只是今日不太一樣,送走馮孟璘沒多久,莊一便見老爺馮保嘉從東側那條路緩緩踱步而出,身邊小廝手裡還提了一個竹籃子。
這次莊一領著一群侍衛恭敬地行了禮。
「老爺,老將軍說在書房等您。」
「父親用過晚飯了嗎?」
「剛用完,正在書房裡抄經。」
「璘兒剛剛是不是又來了?」
「是,不過老將軍還是堅持不見。」
「唉……啊對,甜湯你們等會兒拿去井裡冰一下。上層的那碗綠豆薏仁湯等會兒讓人送給父親,這下層的綠豆湯讓你們值班的分了吧。」
「是。謝謝老爺!」
馮保嘉隨意揮了揮手,逕直踏上往馮衛明書房的長廊。
他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馮孟璘從小就是個辦正事跟鬧脾氣兩不誤的孩子,雖然沒出過什麼大岔子,卻也從來沒少讓家裡人頭疼。但自林祐嵐來了之後,馮孟璘鬧脾氣的時間少了,近來眼傷痊癒、重回軍營後,就連幾位父親撥去輔佐他的舊部都交相稱讚,說是能略見老將軍年少時的風采。
也不意外能令馮孟璘再度被打回原形的,會是那個林祐嵐。
「愣著幹嘛?進來啊!」
馮衛明的院子一向比別人空,他從來都不喜歡被人跟著,因此院內除非必要,否則大多不會留著奴僕待命,反正他院門的護衛各個身懷絕技又耳聰目明,真有事要喊人也不怕。也因此馮衛明院子裡的空景好看,馮保嘉就這樣三心二意地向前走著,直到聽到父親宏亮的聲音穿透大半個書房傳到門邊,馮衛明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站在書房門前愣了許久,他連忙推門而入。
「那邊先坐去,順便幫我把西窗再開大點兒,悶得慌!」
「父親怎麼不喊個人伺候筆墨?」
「本來以為會有個自己送上門來的,誰知道都三天了還進不來。哼!」
這話不好接,馮保嘉只好摸摸鼻子,將灑滿餘暉的西窗給推個全開。之後他又踱到一旁摸了摸茶壺,見餘溫還未散,便提了茶壺替父親滿杯,才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這書房裡的椅子安排得巧妙,馮保嘉抬頭就能看見西窗外正對著向晚的夕陽,橘黃色的光芒掩映在颯響的葉子之間,頗有意趣。
等馮保嘉喝了大半杯,馮衛明才終於停筆,拿過紙鎮壓住紙張下方的兩角,讓未乾的黑緩緩地與白融為一體,由濃重的水光慢慢轉變為乾枯的流線。
「說吧。」
「父親,璘兒好像發現了。」
「發現就發現啊,我不是說過了,你們就讓他直接來找我嗎?」
「可是莊一擋了他三天……」
「平常也沒見他守過多少規矩,這會兒給誰看呢?」
「父親,您別這樣。」
「哼!」
杯中的茶冷了,但馮衛明顯然沒什麼興致計較,往兒子旁邊的椅子一坐,略顯粗魯地仰頭將整杯吞下。馮保嘉摸不清楚父親現下的心情,但事情總要解決,他便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父親,璘兒既然都發現了,不如我們就趁機講清楚?」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我馮衛明從不做那背信忘義之人。我已答應那孩子不說,我們就不能說。」
「可是,都這樣了還瞞著璘兒……說不過去啊!」
「他自己笨有什麼好說不過去的?我看你跟余氏就是心軟!」
「但璘兒眼睛也才剛好,您就多讓讓他嘛,啊?」
「讓什麼?你當我和他在下棋啊?這要是戰場上的陷阱,他早就不知道死幾百回了!」
「唉,您別這樣……」
馮保嘉好說歹說又是一頓勸,嘴上不停說著,一邊卻發現這期間馮衛明往西窗外看了好幾眼,眼底晦暗不明,頗為怪異。於是馮保嘉趁著停下來喝茶的空檔,也往那窗外看了幾眼,卻沒看見什麼怪異之處。再回頭時馮保嘉仔細看了看父親的臉色,見他也不是真的在發脾氣,便止住差點繼續脫口而出的勸慰,決定轉個彎替兒子說點話。
於是他交代了一遍那日太子私下來將軍府的事,因他當時有要事在身,便喊了林祐嵐去接待,沒多久馮孟璘就帶著部下回來了,幾人一起吃了頓飯。當天用完晚飯後,管家單叔照慣例來尋馮保嘉,和他討論今日府中需他親自定奪的事情,那時也略提到馮孟璘在送走太子、回自己院中與部下談完事後,喊了好一些奴僕進院子裡問話的事情。當時馮保嘉也沒多在意,但仔細想想也就是那天過後,馮孟璘才開始追問他和余氏關於林祐嵐的事,也才會一路找到馮衛明這裡來。
馮衛明就這樣靜靜地聽,除了途中小廝送綠豆薏仁湯來時,他喊人進來稍稍打斷了對話,其他時候他都不曾打斷馮保嘉。聽完馮保嘉的話,他也只輕笑一聲,又替自己倒了碗湯,懶懶地稱讚孫子手下還是有能人的。馮衛明見父親心情明顯不錯,連忙打鐵趁熱。
「父親,如今瞞著璘兒還算事小,但皇上賜婚的事大……現在璘兒發現了,肯定會鬧著不願與府裡這孩子結親,這該如何是好?」
「嗯,的確是麻煩。」
「所以咱還是誠實跟他說,不如讓余氏開口……」
「不必。」
「啊?」
「要嘛他自己來我面前說服我說清楚,要嘛他自己想辦法。」
「不、父親,可現在的問題是……」
「問題就是在他自己身上,不在我們。他若不急,你替他急什麼?」
「……那、那賜婚可怎麼辦才好?」
「我不是說過了嗎?賜婚可是家裡那孩子替璘兒謀來的,這馮家白拿的恩典,有也好、最後要是沒有也罷,咱也不必執著。」
「可萬一皇上不高興…或是家裡那孩子……」
「你通通不用擔心,就當給我自私給笨孫留的後路吧。而且就算真的鬧大了,龍椅上那位無論如何也還是會看我這老頭子的一點薄面的。」
「這、我…可是……唉,我真的是,勸不動您。」
「勸不動就早點回去休息吧。湯不錯,讓余氏下次多放點糖。」
「父親,這次已經比上次多放兩勺了……」
「兩勺我塞牙縫都不夠,下次至少給我放個五勺。」
馮保嘉雖然還想多叨唸兩句,卻也知道父親已經說得很明白,他再想勸也沒用,只希望笨兒子能早日自己開竅。
站起向外走前,馮保嘉又轉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天空的橘紅中已染上了大片藍紫,晚風吹著樹群搖晃,群樹遮住的遠處院子隱約亮起了零星的燈火,透過樹葉透出的燈火與星光相比,意外地黯淡許多。馮衛明見他也在看,便笑著誇他有眼光,與他一起看了一會兒,才又揮手讓他回自己院子裡去。
等兒子離開,馮衛明便喊人進來點燈,喊完又站回書桌後,靜靜看了一會兒已然乾透的字跡。
一片寂靜中,只隱約能聽見小廝點燃燭芯的微小聲音。看到入迷處,馮衛明隨手拿起一旁空著的筆山,輕輕地上下拋著,像在沉思似地慢慢閉上眼睛,卻突然在某個筆山落下的瞬間,猛地將它朝大開的西窗外扔出去。
咚!
已將燈全數點上的小廝不為所動,見那大開的窗開始飛進一些蚊蟲,便走過去把西窗給關緊了。當他打算退下時,馮衛明突然喊住他,讓他明日將桌上這幅字拿去找裱畫匠處理好。
「對了,等會兒溫一壺酒拿去小涼亭,再準備兩個杯子,我想去坐坐。」
小廝順從地應了,悄悄退出門去。等門被關上了,馮衛明才嘆了口氣,低聲嘟噥。
「到底是聽見了沒有,功夫不到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