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於是這次依然只剩下我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他們。
我通常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上一次的分離,這裡的分離指的是-分班、畢業,對我來說可以難過很久很久的事。
當大家都毫不猶豫往新階段邁進時,我還是不斷留戀上一段關係的美好,然後就這樣停住了好久,不願意認識新的人,也不願意快速融入新的環境。
於是我就這樣不斷地在逝去的回憶中尋找溫存,試圖證明給別人、給自己看, 我並不是個濫情之人,更不會喜新厭舊。
而我一直以為人們和我都是這般多愁善感的,但沒想到摯友H卻告訴我:「畢業並不是會令人難過的事啊!因為好的朋友還是會聯繫,而沒有交集的,就算了吧,而且 下階段的生活讓人更為期待。」
我不知道是她太過樂觀,還是我過於悲觀。
於是,於是我似乎提前知道了,又會剩我一人留在原地。
在畢業前,H約我到海邊散散心,H是我高中最珍惜也最在乎的朋友,現在也 是,只是有些事情變了。
花蓮的海邊很多,H卻帶我到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在穿過無數條羊腸小徑後,經過一個轉彎,映入眼簾的是金黃色月光灑落在無邊無際的太平洋,杳無人煙的海灘就像是為我們專屬準備的聊天室,絲毫不用擔心 有人會來打擾。 我們走到離海最近的地方坐下,她從袋子裡拿出兩罐啤酒,使了眼色示意我打開。
「哇!你這樣對嗎?還沒十八歲欸,虧你在老師面前裝得這麼乖。」 她翻了個白眼,「不喝拉倒,少在那邊裝清純,明明自己在家也會偷喝。」 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啤酒,放肆大笑。 「哈哈哈我開玩笑啦!你很懂得儀式感欸,晚上來海邊就是要喝酒啊!」
小小的啜飲一口後,她說:「欸欸想聽聽我對你的評價是什麼嗎?」
忽然間,我心臟狂跳不止,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否像她在我心中 一樣重要,又或者她是怎麼看待我們這段友情的,空氣凝結到彷若下一秒就要被宣判死刑,沒等我回答她便開始了這段突如其來的促膝長談。
她是這麼敘述我的。
「有些沉默寡言,或許說是自閉吧!眼神中總略帶點憂鬱,似乎想遠離喧囂的 人群;有些幼稚,嘴裡總吐不出好話,每天都嘻皮笑臉的和我開玩笑。」 我略帶狐疑的眼神看向她,這聽起來根本不像同一個人吧?
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我只需要專心聽她說就好。
「還記得嗎?我們明明高一就同班了,偏偏到了下學期準備要分班前才真正熟 悉,而且開啟我們緣分的竟然是數學,你說奇不奇妙?」
「對啊!想想還是覺得很扯,真是孽緣的開始。」我依舊嘴上得理不饒人。
「記得你那時候每次段考都是班上前三,結果數學分組跟你同一組才知道原來妳數學真的是爛的可以……」
我翻了一個白眼,「是是是,數學小老師,你最厲害啦!」
「欸不過你一開始真的看起來很可怕欸,就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距離感,眼神感覺會殺死人。」
我不否認,因為已經不止一個人跟我這樣說過了。
「而且剛開始覺得你好奇怪,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髮型,那個說高不高,說低 不低的馬尾,還有那個電子錶,藍色的錶帶都已經褪成這樣了還在戴,不過後來也就習慣了,沒綁頭髮我還會覺得怪怪的。」
「那個手錶就跟你說我從小學四年級就一直戴著了,多愛惜它啊!」
「好啦好啦不要打擾我,氣氛正好欸!」
我識相地閉上嘴,乖巧的模樣和方才囂張跋扈的樣子成為極大反差。
「知道你為什麼吸引我想認識你嗎?因為我實在是看膩了你那一號表情,直到和妳數學同組的這段期間,我才解鎖了你好多的表情,我也才知道,原來你會大笑、會捉弄人,也很聒噪的,不過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觀察出,你就像一顆死不打開的蛤蜊,現在才終於有些熟透。」
我繼續細細聽著她那有些荒謬卻又極為貼切的形容,聽著那個她口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我。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北濱公園那裡被狗追嗎?那次是我第一次覺得,我好像在你心中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肉麻死了,你誤會了啦!其實沒那麼重要。」
我的臉上不由得掛起一抹微笑,細細回想,平常怕狗怕到會特別繞路,竟然為了她拿了一根木棍就衝了過去,然後拉著她躲到旁邊的公廁裡,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刻害怕早已被我拋諸腦後。
她是這麼把我扒開來觀察的。
「你和我從前認識的朋友都不同,很特別,說不出的特別,你總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但儘管我觀察的再入微,我卻總還是覺得你常常隱藏自己的情緒,甚至在每個人面前都是不一樣的你。」
我喝了一口啤酒,掩飾自己的慌張。
這樣的結論從她口中說出似乎將我活生生的扒開來。
是啊……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從來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我,我可以在面對不同人時,輕鬆的切換各種應該有的狀態,然後就這樣應對,這樣滿足所 有人,又或者說,是為了滿足自己。
「你總是無時無刻地對我好,三不五時給我送吃的,一有問題找你都馬上放下手邊的事來幫我,還常常提醒我該做什麼,甚至比我還清楚我自己的行程和待辦事項,我真的很開心,覺得有你這麼一個貼心的朋友真好。
但時間一久,我開始意識到,這得要多麼上心,又或者,是如何將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催化下,她講出了這些她從未跟我提起過的話。
其實,我不喜歡她用「別人」這個詞,但我沒有告訴她,就像我其實也不總是喜歡幫她所有的忙,但我一樣沒有告訴她。
「你知道嗎?每次我以為自己已經和你很靠近了,但才發現,原來有一堵牆將我狠狠拒絕在外。你從來不說出自己的煩惱,甚至把所有負面情緒都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消化下去。」
「是嗎?原來我是這樣啊…….」
我有些無心的隨口回答,將剩餘的啤酒一飲而盡。
「那你知道嗎?我們總害怕友情會因為過於靠近而變質,因為朋友是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沒有承諾必要,但難道友情之間就沒有所謂的出軌嗎?」
我忽然開口,並一口氣說出這些積壓在我心裡很久的話。
嘶〜我又開了一罐啤酒,喝下一大口,嗆鼻的氣泡衝上我腦門,於是我繼續藉酒壯膽說話。
「你不覺得嗎?唯一這個詞在愛情裡被歸類成美德,但換作友情,卻非常病態,這是佔有慾,還是某一種偏執?我不知道。」
她一直靜靜的看著我,從未打斷我說的話,而我看著今天有著完美弧度的上弦 月,整理腦中雜亂的思緒。
「你有數過嗎?在人生的每一個分離階段,包括分班、畢業,甚至是在補習班, 離你而去、不再連絡的朋友究竟有多少?不管你們以前一起笑得多開心、有過多 少美好的回憶,但只要不挽留,就再也不會看見他們了……以前我總是想和他們 說聲對不起,要是我努力一點,一切就會和以前一樣了吧。但不知道第幾次以後, 我想跟我自己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變成了鬼,認定了誰,便附在她身後,陰魂不散,怨念越來越深, 試圖付出自己所有的好來藉此綁住宿主,但你知道的,終究人鬼殊途。
後面這些話我沒有告訴她,因為太悲傷了。
她試圖將我修復成原來的模樣。
「所以,你現在是要說你沒有真心對待我們這段友情嗎?少騙人了。」
一直安靜的她終於開口,眼裡卻全是忿忿不平,似乎希望我的回答不要讓她失 望。
「我還沒說完呢!我要說的是,縱使是這樣,縱使我警告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可是怎麼辦呢?我這不是又心甘情願地踏入你的圈套嗎?」
「嘔~少嘔心了,你講這一長串只是為了鋪梗然後巴結我吧!真夠狗腿的。」
海邊迴盪著我們爽朗的笑聲,似乎剛剛被烏雲壟罩的氣氛已煙消雲散,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總是可以這樣,輕易緩解即將襲來的尷尬感。
「那你覺得我們畢業後還會像現在一樣好嗎?還是像你前面說的那樣,畢業即失聯。」
「嗯……不至於會失聯吧,但可能再也找不回我們高中這段時間的感覺了。」
「喂!喂!喂!太小看我了吧,我是那種人嗎?你很悲觀欸!我答應你啦,不管大學過的怎麼樣,交了多少新的朋友,環境多麼不一樣,我們一定都還會是像現在一樣,絕對不會變。」
Cheers!我拿起啤酒和她乾杯,然後相視而笑。
我沒有回應她的承諾,因為我知道,沒有辦法的,感情會隨著時間有所變化,不可能會再是現在的我們了。
我們散步著走回家,路燈映照在我們微醺的粉紅臉頰,真好看!以後不會再有了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我們,都不會再有了。
之後,我在她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下:「你知道嗎?你的生日和我的手錶來到我身 邊的日子是同一天欸!難怪都是我最珍貴的。」
我試圖用這樣的巧合來綁住我們的關係。
畢業後,手錶繼續陪伴著我,但將近 10 年沒斷過的錶帶卻忽然斷了,於是我只 好換了一個新的錶帶,從前那個她提起的褪色藍色錶帶已不在了,似乎在暗示著, 我們之間也開始岌岌可危。
雖然我們果真沒有失聯,但隨著時間的推進,開始漸行漸遠,甚至聊天找不到話題,就算見面也不像以前一樣熟絡了。
不怪她,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只是每次都覺得會有奇蹟發生罷了。
兩個生活在完全截然不同環境中的人,如何再和高中一樣?一切只是按照原本既有的順序這樣發生下去,然後之後的某年某月,再一次重複這樣的關係,而我彷彿陷入迴圈,永遠深陷在這其中。
要怎麼樣才會永遠死心呢。
於是現在,我變成了水鬼,在深不見底的潭中等待著,等待著那些我所珍視的人到來,我要拉所有人一起下水,因為我不想要覺得難過、覺得受傷的人只有我一個。
但在透過各種衝撞自我來達到這樣的目的時,我才終於發現, 原來他們根本就不在岸邊阿......
(內文靈感來自書籍 蕭詒徽-一千七百種靠近,以及自身經驗加以融合,若有抄襲嫌疑願意下架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