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因世界：朱子、蓮花與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上）

由於每個人的人生出發點不同、加上成長背景，生活歷程的差異。因此對同一件事應該如何應對、往往各有想法，難以一致，相信這是大多數人都可以理解的現象。然而，由於大多數的人，一生碌碌，並沒有機會將自己的想法形成一個體系傳諸後世，所以那些少數有機會將自己想法形成一個體系的人，在最早的華夏道統中，就被尊稱為「子」。

在這種情況下，流傳在先秦時代的「諸子」很自然就成為後代文化人在思路閉塞難行時，最先尋求指引的文化迷因庫。只是，有些文化迷因在華夏文化的傳承過程中，不免因為時空環境的變化，遭遇到佚失、改寫或誤讀的命運。

其中，有時被稱為「朱子」或「楊朱子」的「楊朱思想」就是一例。

「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即歸墨。」這段出於「孟子、滕文公」書中的話讓我們知道，楊朱思想活躍的時代，早於孟子，而且到了孟子的時代，這種思想還非常流行。只是，楊朱一派的著作並未流傳下來，所以我們只能從其他先秦諸子的作品中去猜測楊朱學說的核心想法是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華人其實是透過孟子聽聞楊朱思想的：「楊子取為我，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我們可以由此看出孟子對楊朱思想的不以為然。

孟子是個為了天下和平，四處奔走的人，他看不慣楊朱的「自私自利」，並不令人意外，只是主張「自私自利」的楊朱又是如何贏得眾人的認同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若是單看孟子的批評，是很難找到答案的。

另一方面，先秦諸子中似乎有不少人喜歡批評楊朱思想，其中包括很會寫論說文的韓非子，在其著作「韓非子·顯學」中，就有這麼一段敘述「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域，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世主必從而禮之，貴其智而高其行，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講的顯然也是「一毛不拔」大師「楊朱」，不過，如果我們再讀一讀原文，就可以知道，與其說韓非是在此批評楊朱，不如說韓非是在提醒國君這種「獨善其身」的思想對國家的傷害。試想，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人身安全為優先考量，誰會願意從軍呢？此外，按照韓非的說法，國君都是以外物（如田地、房宅）來獎賞民眾從軍，像楊朱這般重視養生的學說一但流行起來，有誰會願意為國賣力打拼？

不過，韓非這段話也讓我們理解，在韓非的時代，不僅有許多民眾以楊朱的信徒自居，甚至連許多國君也認為這些楊朱的信徒頗有見識，並對其禮遇。

那麼，為什麼會有國君或領導人會願意禮遇這些「一毛不拔」又「輕物重生」的人呢？

答案也許很簡單——這些楊朱信徒雖然不會為了酬賞而拼命，但也不會為了外物而害己，所以他們基本上是人畜無害的隱士，只要國君可以找到足夠的人對自己效忠，自然就可以暫時容得下這樣的人。換作現代民主國家的用語，有些人雖不會成為任何政黨的黨員，也不太會自掏腰包來贊助候選人選舉，更不會想藉國家或政黨機器謀取個人利益，這種「凡事只為自己著想」的「中間選民」照理不會妨礙國君治理國家的。

理解到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繼續往下問，那麼為什麼後來楊朱思想不流行了呢？

就如同韓非子所指出的，像楊朱這種個人主義思想，其實在國家需要全民共同打拼時，是會妨礙國家整體運作的。

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可以想像，當一個國君決定採用儒家或法家這種比較積極的治理手法時，自然會覺得楊朱這種人不但很難使喚、而且危害了國家的整體運作。另一方面，當一個國家或國君決定採用道家或佛家清淨無為的治理手法時，又會覺得楊朱這種人懂得自己照顧自己，不會增加國家負擔，值得做其他人的榜樣。

換句話說，國家體制與國君領導風格與楊朱思想的社會適應性可說是密切相關的。

理解到這點後，我們就可以一起來讀讀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這個故事很短，但卻很有意思，和芥川的其他作品一樣需要費心猜解：

在故事的一開頭，芥川就讓釋迦牟尼出場，並且在極樂蓮花池邊獨自散步。池中的蓮花雪白如玉，正中央金色的花蕊不斷散發出迷人的香氣。佇立在池邊的釋迦牟尼，從覆蓋水面的蓮葉間望向下面的景色。極樂世界的蓮池下剛好是地獄深處。蓮池的池水清澈猶如水晶，三途川和針山的景色清晰可見，猶如透過水中望遠鏡來觀看一樣。

（下面圖片來自網路）

從蓮花池觀看地獄景色的釋迦從中注意到了犍陀多正與其他惡人們一起受苦。曾經在人間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盜犍陀多如今在地獄受苦似乎並無不妥、但是俯視地獄的釋迦卻在此時想起犍陀多的一件往事。

當時，犍陀多在深山看見一隻小蜘蛛在路邊爬行，立刻想要抬腳踩死它，後來卻心念一轉，放了小蜘蛛一條生路。

蜘蛛雖小，也是生命，所以釋迦決定將犍陀多由地獄中救出，以回報他過去的善舉。釋迦因此取了一條蜘蛛絲，從如玉般的白蓮間，垂到遙遠的地獄谷底。

讀者的注意力接著被作者從在極樂蓮花池畔的釋迦身上轉移到了在地獄谷底的犍陀多。

正在血池中掙扎的犍陀多注意到了遙遠天際下垂下來的蜘蛛絲，開始動念要順著這條銀色的蜘蛛絲離開地獄。只是，地獄和極樂世界的距離遙遠，所以一心想向上、努力攀爬的犍陀多其實受了不少苦頭。

然而，正當犍陀多感到疲憊萬分，再也無法向上爬時，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離地獄有一段距離了，「太棒了！」他由衷地發出暢快的吶喊。只是他的高興沒有持續多久，不久後，他就發現蜘蛛絲的下方，有無數的罪人像螞蟻隊伍跟在自己後面，專心向上攀爬。

這怎麼可以，在犍陀多想來、這麼細的蜘蛛絲連支撐自己都有困難，怎堪承受這麼多人的重量。如果不想法解決，蜘蛛絲一定會從中央斷裂，自己也會摔落下去。

於是，犍陀多大聲對那些想要跟著他向上爬的罪人們大喊：「喂！罪人們，這蜘蛛絲可是我的，是誰允許你們上來的？滾下去 !滾下去 !」

就在此時，蜘蛛絲突然從犍陀多的上方噗地斷落，犍陀多也往黑暗深處掉落。

這個故事其實還沒完，有興趣閱讀全文的讀者可點下列連結，試著解讀這篇小說的結尾後，想想芥川龍之介為何如此安排小說的結局。

推薦參考讀物：

領導者的修練 作者：韓非、凌永放 出版社：華文精典
中國哲學簡史 馮友蘭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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