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意只是想確認從莫葉身上看見的可怕景象,起因是不是自己,卻見到跟欲知詳情的事毫無關聯的景色。在那句不枉教導後,景色再次轉變──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少女坐在林裡其中一塊大約半人高的盤根之上。
「就是因為身體機能脆弱,人類才會把心靈填得如此『堅強』……雖說在我看來極大部分都是蠢豬而已。」說話毫不客氣的她冷冷一哼,視線緊盯著在她眼前、視角是背對索羅的銀髮人。「沒有覺悟、只會出一張嘴,不過是在自我腐敗,連冒險犯難的能力也沒有。」
「人類不是全部都那樣的。」堅定地回應少女,銀髮人的語調讓人倍感熟悉。「只要堅強的人類還存在,一定有辦法可以……」
「天真!」少女用力過猛的兩字令銀髮人不禁噤聲,她由坐而站,居高臨下地斜睨她的說話對象。「別就這樣把自己當成聖人,在那說些假惺惺的慈悲話──那只是一種墮落的自我安慰。聽好了,人類這種族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有挽救的價值!」雙手環胸的少女橫眉倒竪,大肆批評一番後,又想到什麼似的瞇細了燦金的眼眸。
「就用你擅長的思考方式說明。」她往後一坐,滯於半空、不可一世地翹起二郎腿──裙子短的只夠剛好遮住內褲。「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現在只能夠毀滅人類才能生存,那就是你們這群天真的小鬼所謂的『壞事』;然而如果不這麼做,就是我們會先滅亡。所以,說得明白一點──」輕輕一撥馬尾,少女的笑容相當邪魅。
「活著就是在做壞事。明白沒有?」
即使是令人啞然的結論,銀髮人仍是在微微偏頭後以一貫的堅定嗓音開了口:「是,師傅。」
「我說多少次了別叫我師傅,都被你叫老了──叫我的名字!就算是那個代號也行!」
「代號……」
「可別說你沒聽過喔?」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目視銀髮弟子的少女輕哼一聲,再次開口。「冰姈・玹,代號『鬼銀之玹』──想喊哪個都可以,別叫我師傅。」
「是,冰姈師傅。」
「給我把師傅去掉!」明確表達出沒有殺傷力的抗議,冰姈一臉不滿。「真是,就只有這點很難搞……」一面嘟噥抱怨一面抬起手,再次恢復為站姿的少女身邊凝聚起黑色的縱走閃電、亦開始不自然地起風──
「好了,再打一次,今天的教學就結束。」像是想到什麼惡作劇、也像是打算報復銀髮人喊的兩聲師傅,冰姈露出的是令人膽寒的可怕笑容。「難得你終於掌握住『息』,應該可以玩久一點了吧?」
伴隨這句宣告,眼前景色逐漸融為不見五指的墨黑,唯獨冰姈刺耳的笑聲劃破天空般尖銳,餘音久久不散──
索羅猛地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宿舍房間,只有些許微弱的燈光勾勒出房內的輪廓。另一張床上是睡姿端正的莫葉,睡著的呼吸聲規律的能安撫心緒……腦中還在迴盪尖銳笑聲的索羅搖搖頭試圖甩掉穿腦魔音,同時撐起身子。從身上滑落的被子讓索羅不由得眨眼──印象中含下水鏡後就軟倒了,應該沒有蓋被的。也就是說,這是莫葉……才意識到這件事短短一天內已經發生第二次,不由得臉頰發燙、連睡意都被全部驅散。
又給他添了麻煩……還被細心照顧了。不好意思打擾旁邊還在休息的室友,尷尬與感動還有感謝的情緒卻膨脹滿溢到沒辦法重新睡著,索羅思索了一會決定下床漱洗。時間是凌晨四點多,讓人不禁憶起當初開學時失眠的夜晚──那時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吧?想先熟悉學校而跑去逛,意外發現在PO公園內晨練的楚彬。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在那裡……
清楚記得校長提過不要落單,索羅捏上之前洛德說可以用來感應同伴位置的祖母綠寶石,閉上眼睛──可以從寶石上感受到某種波紋,像是聲納探測器一樣傳來了回音──PO公園的位置,的確有另一個帶著寶石的人。
那肯定就是楚彬了。既然過去公園不會落單,等於決定了去處。索羅留下給莫葉的手寫字條、套好學院袍、帶上自己的魔杖後才安靜地離開房間,用移動咒前往公園。
雖然宿舍內禁止使用魔法,不過剛才那個……洛德說過不被抓到就沒關係的話,應該還算是安全的範圍吧……違反規定的心虛感令索羅不由得縮了下身子,這才注意到就算罩著學院袍,清晨的戶外還是讓人感到有些寒意。校園正籠罩在太陽都還沒升起的薄霧中,等待陽光前來喚醒。
在這個清朗早晨前往公園的不是只有自己。感受得到還有個氣息遠遠地跟在身後,索羅知道那是守林人的弟弟巫恩。不僅是路途、目的地也有同伴的索羅緩步踏上不久前才迎接過皇氏兄妹偷襲的綠地,前方劃破空氣的聲音有著獨自的節奏感。正如洛德之前在騎士團團練時提過每天都有在練劍的事,楚彬現在正好就在自主練習揮劍。
人煙稀少的公園內能提升敏銳度,意識到有人來訪的楚彬很快轉過臉去。「索羅?這時間真早啊。」停下動作,楚彬收起劍。「是來看日出的嗎?」
「日出?」意料外的猜測讓索羅側首。見狀不禁失笑,自知猜錯索羅來訪目的,楚彬也只是微微聳肩。「沒什麼,坐吧。」
一面招呼騎士團的後輩,楚彬跟著坐了下來。在遭遇黑魔法師的攻擊、以及鍊金術師兄妹的偷襲那些事情之後,還能夠像這樣單獨行動的索羅,不知道該說是心眼不多、還是該說是很勇敢呢……伸了個懶腰,他在索羅坐定後重新開口。「昨天來不及說……恭喜變裝遊行拿到了冠軍。打扮很可愛喔。」沒有等索羅回話,楚彬便繼續往下提問。「身體還好嗎?後夜祭的時候你好像中途就睡著了。」
沒有料到對方會先提起這件事,想起莫葉是怎麼照顧自己的索羅立即刷紅了臉頰。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沒事後,索羅做了個深呼吸──「那個。」雖然是夢中的名字,但夢裡那名少女的語調、那副身姿,實在過於真實……「楚彬知道……『鬼銀之玹』嗎?」
「索羅應該是新世界的人……是怎麼知道這個稱呼的?」並未回答這個問題,楚彬看過來的金眸帶著顯而易見的困惑。「魔法學院一年級,理應還不會上到這些。」
「啊、那個……」不知道該怎麼跟楚彬解釋比較好,索羅的視線從那雙與鬼銀之玹同樣是金色的眼眸逃開。「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的。」溫和地對一年級生微笑,為了避免繼續讓對方感受到壓力,楚彬將目光轉回天空。「她確實相當的有名,資源中心可以找到她的資料……或者,問問其他人,他們一定也聽過這一位。」一面解說對這號人物的認知,楚彬悠悠地點頭。「像現在過來的這位一定也知道。」
「現在過來的這位……」隨著楚彬的說明,索羅一面復述一面看向剛才過來的方向,有個身影正往這邊靠近──在清晨薄霧後方緩緩現身的是同為騎士團的同伴,第二班班長艾夏琳。注意到兩人的她亦在短暫的驚訝後露出笑容。
「大人早安!平時只有楚彬的,今天看來會是比平時還美好的一天呢!」她熱情地打過招呼,楚彬亦半舉起手當作回應。
「早。今天換來這邊看日出了?」做出與索羅來時同樣的猜測,艾夏琳才剛點頭要接話,楚彬便再次開口:「雖說這麼問很突然……艾夏琳知道『鬼銀之玹』吧?」
「咦……」聽聞這個稱呼的第二班班長神情倏然黯淡下來。「剛才說的是『鬼銀之玹』嗎……」
「嗯。」與楚彬一起點頭,索羅沒有錯過艾夏琳抿唇的反應。見到另外兩人肯定的回應,艾夏琳微微張望兩旁,彷彿在猶豫該不該說,但遲疑沒有太久,她便凝起眉、視線從兩人身上落向地面。
「『鬼』是代指通緝犯,『銀』是指最強的等級……我知道她。」娓娓道出擁有這稱號的人真正的身份,艾夏琳再次開口補充。「她是當今最強的通緝犯,本名是冰姈……跟我一樣,種族是精靈。」
「精靈……」聽上去跟妖精是不同的種族,但如果只看外觀,從艾夏琳的模樣實在判斷不出跟妖精的差異。眨了眨眼,索羅好奇地偏頭。
「是的,大人。」點頭肯定這個答案,艾夏琳輕快地解說起精靈這個種族。「跟妖精相比數量更為稀少,但是同屬夜晚。而且,精靈大部分都有翅膀喔。」她豎起食指,恢復滿面笑容。「對精靈來說,翅膀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平時會藏起來……聽說有些『狩獵者』對翅膀情有獨鍾,所以,現在的精靈們幾乎都不會展示給伴侶以外的人看。」
「艾夏琳也有嗎?」輕聲探問對方,索羅的眼神充滿求知。被這反應逗笑的艾夏琳輕輕點了頭,得到答案的索羅亦小小的「哇」了一聲──妖精與精靈這般充滿神秘與幻想的生物,知道的越多越是忍不住驚奇。
「今天的第一道日出是在前面一點的位置,距離出來還有一點時間……兩位要一起看嗎?」或許是因為短暫的交談促進了感情、也或許是因為本身便喜歡欣賞日出的少女想分享這片美景,艾夏琳再次開口,邀請了比自己早出現在公園的兩人。
「我就不用了。」擺擺手乾脆地回絕,楚彬笑著起身。「今天一早就有課,但我還有一些揮劍數沒做完,得先把這個日課搞定才行。」
「這樣啊……那,大人……」艾夏琳的視線轉了過來。眸中除了期待以外還有著熱切燃燒、似是崇拜的狂熱光芒──被那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索羅微微抿唇。
「沒、沒關係的……我差不多要回去了。」跟莫葉分開也夠久了,還跟騎士團的同伴聊了不少,心情已經平復下來──現在回去,就算看見莫葉醒著,也不會再像自己剛醒來時那麼尷尬了。
與略顯失落的艾夏琳跟重新開始練劍的楚彬分別道別,索羅趕在日出前用移動咒回到了宿舍。在宿舍門前輕手輕腳觸上門把,腦海裡浮現的,仍是那個代號『鬼銀之玹』的最強通緝犯冰姈。夢裡那位與她對練、和她談論人類的銀髮人,就是她的弟子……身為最強通緝犯的弟子,是怎樣的感覺呢?
雖然不清楚那位銀髮人的身份,看著那人卻有種很奇特的感受,奇特到用言語也難以形容。總覺得似曾相識、卻又相當遙遠……進房後,索羅注意到床上的人還沒醒。但,不知道是因為莫葉比較淺眠還是自己發出太大的噪音,才剛走回床前,隔壁床的少年便坐起了身子──這舉動點醒了什麼。
「啊……」怔忡地看著莫葉醒轉,索羅意識到了那件事。
是啊。
那個人──
那位既跟真實身分是姆拉特的卓根老師聊過魔法、也是最強通緝犯的弟子的銀髮人。
就是每一次用溫柔的聲音喊自己「該醒來了」的聲音主人啊。
「怎麼是從外面回來……」莫葉這番顯然才剛醒、還沒看過字條的提問促使索羅開口,卻什麼都還沒說就被莫葉的下一句話打斷。「身體還好吧?昨晚意外的早睡啊。」看向索羅的他目光相當專注,像是想從中找出一丁點不舒服的蛛絲馬跡。
「我……沒事。」回應少年的關心,索羅垂下眼簾。那個通緝犯的稱號,莫葉是不是也知道呢?「我……夢到了『鬼銀之玹』。」
「什……」顯然沒有想過會從索羅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莫葉的神情是為驚愕,但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莫葉知道她嗎?」
「這世界沒有不知道這個稱號的人。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鬼銀之玹,本名應該是冰姈……有機會的話還滿想跟她過個招試試的。」凜然地回應了索羅的提問,本是戰士一族的血統、有著不畏強敵特性的莫葉微微一笑,便乾脆地在五點多的此刻下床。雖然比平時還早很多,學生餐廳應該開始供餐了吧?沒打算繼續睡回籠覺,少年迅速的盥洗後,才和索羅一同前往學生餐廳。
不知道是誰先認出來的。變裝遊行的冠軍這一頭銜,即使在創校祭典後依然相當響亮。明顯不是同學年、面生的黑袍生或是其他學院的學生們陸續跟自己搭話打招呼、甚至想靠更近一睹風采、也有大老遠就喊出索羅一名的人。意識到室友在遊行後爆炸性出名的日子還沒過,莫葉主動當起了護花使者。好心勸說與乾脆喚走對方交錯並用──不習慣與誰近距離接觸的索羅對於前來認人或是道賀的學生,有很明顯的躲避之意。這人不擅長接受誇讚。
上半天在學習與預告考試即將到來的課程中渡過。下午放學、結束晚餐後,兩人在索羅的提議下再次抵達資源中心──楚彬說過,資源中心有那位通緝犯的資料。知道室友想查什麼、還可以從到處被叫住的突發狀況中喘口氣的關係,莫葉並沒有反對。
「索羅?啊,還有莫葉──是來唸書的嗎?」才剛踏入資源中心沒有多久,兩人便與懷中抱著一本書的露塔露斯相遇,她的視線在距離不到一公尺的兩人之間定格。先前已經被她看過牽手畫面,想起這份尷尬的索羅趕緊開口轉移注意力,表明自己是來查鬼銀之玹這名通緝犯的資料的。
「我懂我懂,聽說了任務是那樣可怕的罪犯之後就會想更了解對吧?『鬼銀之玹』的事情,我可是有出過專題報告的喔!」微妙的誤解了什麼,露露一邊點頭一邊招呼兩人往閱讀區去。在那之後,她用了三個小時向兩人闡述了這名通緝犯的特徵跟各種傳言──原先是精靈,因為謀反而被抓,卻在入獄後殺了所有獄友跟看守的人後逃獄等等,繪聲繪影的惡人作風為她塑造了不可侵犯的恐怖形象。
似是因為與自己曾做過的作業相關,露露講起來如數家珍,還向兩人透露了鬼銀之玹冰姈的招牌打扮跟非人身份,其敘述的外觀與索羅夢中所見到的樣貌全然一致。不僅如此,露露還提到當今最強的通緝犯真正含意──無論是人類或是非人,前去捉拿她的沒有一個人生還。不僅如此,據說她的性格捉摸不定,甚至有些學者認為冰姈並非罪犯,而是遭受誣陷之身。
聽取了這麼多最強通緝犯的背景,索羅是越發難以明白──如果夢中的銀髮人就是喊自己醒來的人,那人一直都是很溫柔的。銀髮人會容許鬼銀之玹做這麼殘酷的事情嗎?或者那個人其實不知道她是這麼殘忍的通緝犯?又或者,鬼銀之玹真的是被誣陷……那樣的話,是誰、又是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得不到答案的懸問在心底逐漸被現實生活重新掩埋,索羅與莫葉在那之後維持著莫葉隨身攜帶亞奧劍與索羅結伴同行的習慣,渡過追跟他倆的人潮逐漸退去的兩週。
兩週後,索羅一早醒來還在等待莫葉盥洗完時,接到來自母親的電話──絮梅相當重視、每年都一定會親口說出「生日快樂」這句祝福──不僅是祝福,絮梅甚至開口讓自己跟莫葉在下次放假時回家一趟。雖說母親沒有說原因,但索羅總有種她是想要做生日蛋糕慶祝的預感。
母親每年都沒有忘記,也都是第一個獻上祝福的。今年就算分隔兩地也是如此。從今天開始邁入十六歲的實感與母親特地致電的感動讓索羅在掛斷電話後心頭仍暖得難以消化──抱持滿溢的幸福感,索羅與莫葉一同上完早上的課,甚至忘了要告訴他自己生日的事情。
一直到前往學生餐廳的途中,莫葉停下腳步表示要去一會洗手間,讓索羅在外頭稍候,後者才緩緩地想起還沒告訴他絮梅的邀請。抱著筆記注視莫葉的背影,還在思索晚些就跟他說這件事時,索羅冷不防聽見陌生的搭話聲。
「索羅・普依路・奧塔對吧?東西掉囉。」
「咦?」不小心弄掉什麼了嗎……
才轉過頭去便聽見一聲低柔的「解放」,連對方是誰都沒有看見──隨即迎接索羅的,是意識墜入無盡的黑暗。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