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農忙季節,外曾祖父要求七、八歲的阿嬤幫忙顧牛,不用去上學了。阿嬤不敢違抗外曾祖父的命令,只好把滿腹的委屈往肚裡吞,乖乖在家做事。她萬萬沒想到,幾天後,她的級任老師竟然……
2017年,阿嬤臥病在床七年後離開了我們,享壽八十八歲。媽媽說她其實算是很幸運的,直到臨終都沒有失智。的確,她隨時可以跟兒孫輩話當年,甚至記得比我們還清楚。
她於1930年誕生在台北木柵的一個貧苦農家,很小就開始幫忙農事、照顧弟弟、妹妹。她的童年,可能是苦得太刻骨銘心,記憶歷歷在目。有一次,我去探望她,忘記聊到什麼話題,她突然提起出現在她童年短暫求學時光中的一位女老師--
阿嬤讀的是日治時期政府開設的公學校,由於是義務教育,學費大多是中央或地方經費負擔,她才能如願入學就讀。雖然她要一邊幫忙家計、一邊讀書,蠟燭兩頭燒,但為了把握難得的讀書機會,她牙一咬撐了下來。她直到晚年還能說上幾句日語,正是拜那段基礎教育所賜。
在為期不到一年的求學時光當中,她積極把握學習機會,成績非常好。她的級任老師是一位日籍的女老師--她是少見的不會歧視台灣人的日本老師--相當賞識阿嬤的天資,對她特別照顧。
然而,生在那個年代,尤其又是出身社會底層家庭的女性,外曾祖父肯讓她唸幾個月的書已是萬幸,阿嬤當時早預料到自己不可能讀到畢業。果然,不久後進入農忙季節,外曾祖父便要求她回家幫忙顧牛,不用去上學了。阿嬤不敢違抗外曾祖父的命令,只好把滿腔的委屈往肚裡吞,乖乖待在家做事。
她萬萬沒想到,幾天後,級任老師竟然找到家裡,當面拜託外曾祖父讓她回學校讀書,還向他打包票:這個孩子是她少見天資極其聰穎的,如果照這樣讀下去,保證讀到大學沒問題!
要知道,日治時期的台灣人只要讀到中學畢業,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事,回到故鄉是要受人敬重的,更何況是一個來自農家的女童可以唸到大學?!--我私底下猜想,這位老師可能為了說服外曾祖父,不惜誇大其詞,起碼先為阿嬤爭取到繼續就學的機會再說。
不過,這招顯然對目不識丁,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女生讀書可以幹嘛的外曾祖父完全無效,他堅持不再讓阿嬤去上學。之後,老師又拜訪了兩次,始終說服不了外曾祖父,只好放棄。
沒過幾年,阿嬤十來歲的時候,被外曾祖父賣給人家當童養媳,侍候年紀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丈夫,當然更加不可能去接受教育。至於那位日籍女老師的預言,永遠無法驗證能否成真了。
誠如黃昭堂在《
台灣總督府》中所指出的:「戰後,台灣人轉為親日的傾向,是因為台灣人敬愛而且懷念那些曾經教田他們的各級學校老師……。」直到八十年後,阿嬤仍然想著這位老師,感謝她的厚愛。我相信在她臨終前的人生跑馬燈中,老師的影像肯定是最光明燦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