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個人品味的關係,我不是太喜歡「私電影」這個類型,那些創作者的個人生活,縱然有共鳴,卻也常常讓我感到索然。觀影的同時內心會想「我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想解開了,為什麼我要進電影院看你怎麼解開或解不開你自己的生命呢?」
今年年中,《神人之家》在台北電影節放映(並奪得百萬首獎、最佳剪輯、最佳紀錄片、會外獎項觀眾票選獎),身邊許多朋友都在他們的社交頁面上發表了「心有戚戚焉」或者「淚流滿面」的感想,當時內心就想「竟然有這麼多人害怕回家」。
直到看了電影才知道自己也被發了號碼牌,完全可以對號入座坐下去。
浪蕩一生的父親、操勞一輩子的母親以及惹事、不負責或總無法自立的手足--這三種人構成我們的原生家庭。而他們與我們的交集是無話可說的餐桌、是擺滿保健食品的茶几、是轉成靜音的來電顯示。
面對壓抑且毫無希望的生活,只能拿著三炷香用喋喋不休的話語祈求,反覆多次擲筊相同的問題,用這種幾乎半強迫的方式希望得到神明的垂愛,可能也是許多台灣家庭遇到生活難題的唯一解方。
更有甚者,《神人之家》導演的哥哥是神壇的經營人,但哥哥與家人,卻似乎從未得到神明的保佑--摃龜的大家樂、失敗的生意、淹水的農田,樣樣都經過神明指示,樣樣都毫無神跡可循。
就像我們一樣。當我們漸長,發現就連「希望明天可以接到外野高飛球」這種小小的願望神都聽不見;發現好話壞話都說盡了,父母依然固執的堅守他們的價值觀;發現無論怎麼努力,這個家就像永遠都清不乾淨的倉庫一般難以修整,「斷捨離」可能成為唯一的自救方法。
然而《神人之家》談論的並不是只有在原生家庭受的傷。離家多年的導演盧盈良應該是帶著某種決心攜著攝影機重新回到故鄉、回到老家,想「找回一部分的自己」。
但與我以往觀看的私電影不同,在《神人之家》裡,攝影機不是導演防衛家人的盾牌,也不是自我捍衛的武器,它甚至比手機還要像一個溝通的工具,平靜的、中立的連接起這家人的感情。
這也是我喜歡這部電影的地方。對我來說,攝影機不應該(只)是某種話語權的掌握。
當哥哥打電話給導演弟弟哽咽的說「小番茄都淹死了,你要回來拍嗎?」。這可能是因為哥哥認為弟弟需要這樣的畫面,也可能這是他向弟弟訴苦的一個方式,無論原因為何,都證明了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隨著導演的拍攝,而有了正向的互動。
從拒接電話、拒絕溝通,到帶著雙親前去相館拍攝身後事所需的照片,導演也以影像為工具幫助自己與父母互動,我認為這也是《神人之家》如此感人的原因。在長達三年的拍攝過程中,導演不僅僅是「找回自己」,他可能也嘗試著幫助家人「找他們自己」,所以他為此生只有一張獨照的母親照相,也帶從未見過海的母親去看海。
也許導演自己都想不到,那一生微小謹慎總想著何時能從生命中的苦痛解脫的母親,有一天會在兒子的陪同下去看海,就在兒子說「那邊(沙灘)過不去了」的同時,她突然高聲說「我還是要去探看看」。
對我而言,影片到最後「有沒有神」「信不信神」已經不重要了,奇蹟應該不是很稀奇的事情,而是平靜的每一天。
「但心不會崩潰。我們這無形的東西,不管是好、是壞,都可以無止盡的互相傳達」~村上春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