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書藝養心
我們日日陪伴對方,默契無限,濃情之時也動過結婚之念,但龐大的阻撓橫亙在彼此家族之間,她一開始沒少說我壞話,她家族都說我是個老不修,其它壞話她堅持保留,我家則認為她就是個拜金女、心機深沉,我年邁的母親不曉得哪裡聽了流言,好似娶了她馬上要被謀財害命。春花知曉此事非常生氣的對我說:「你家的人太過分,說我蛇蠍心腸,我家的人最難聽只說你是牛糞。」
我與春華年紀都大了,對於家族又有責任,這事就在重重的阻礙下不了了之,她也沒不爽快,反而比我更加豁達。說到底我認為春華畏懼麻煩,而我卻是下定決心要做必然會注重細節的個性,這兩種面向也使我們彼此有些互補或爭端,她性格看來不服,內在卻是千依百順;我交往的女友外表總是溫柔,但卻沒有一個真正願意傾聽與溝通。
最後一段時間,春花介意自己難看,我們在病痛的折磨下,有了一種難以打破的疆界,隔閡感是所有患病者跟照護者都會有的疆界,她的痛苦我無法感同身受,我心中的恐慌也排山倒海,本來無常的來臨就不可能預先通知;就算通知了也永遠不可能準備好,她實在虛弱,頭髮都掉光了,我也開始掉頭髮,後來禿了頭,索幸陪她剃光頭,直到她寫不動毛筆為止,那天什麼都不記得,模模糊糊的,後來回家了,她安安靜靜的,我就想起她以前愛唸一些書法訣。
我喃喃自語,唸起了最喜歡的隸書法訣:
「蠶頭雁尾形扁方,數橫之中一橫揚;
點畫用筆重靈氣,口字家頭帶肩膀;
起筆藏鋒收筆放,中鋒運筆氣勢揚;
捺畫筆力看稍末,撇重回圓鉤不張。」
春華隨著我的速度,跟著我的音調,一起同步結束了這首詩。
我再給她講了一些我們下次展覽要選的作品,她又認真起來,然後睡著了。她睡著前摸摸我的光頭說我長得滑稽,我說還不是為了搭配妳,她氣得笑出來:「你講話就是令人討厭。」那之後沒多久人就歿了。
跟我在一起時,我喜歡喊她春花,總覺得春華實在太有氣質,跟她不夠搭,叫春花卻十分和諧,好像一朵花,春天會開然後夏天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既善變又難以捉摸。《書藝養心》是她離開之後我竭力辦的藝文展,動線或是作品安排都十分用心,說實在的,這種展覽也不是每年都能辦,只是她走之後三年我慢慢整理了一些東西,覺得可以放在一起作書畫展,大部分都是字,我又重寫了一張「春華吾愛」,感覺好像也沒之前害臊。
她的西畫功夫尚可,色鉛筆畫很有特色。尤其喜歡先打稿子然後慢慢著色,我認識她早期的時候,她愛畫些靜物,愛畫小茶几加泡茶用具、胸針與珍珠項鍊、長頸子女人,後期她開始做橫幅創作,她說有了我當依靠,有了那麼多好紙張,這個想法必然要試著實現,她說現代人閱讀習慣由左而右,與以前書字體制完全相反,她也要變,還要學我譁眾取寵的獨門功夫。
她的作品沒少被批評!她跟我吃遍全台迴轉壽司店,創作了壽司大全系列:爭鮮系列、海壽司系列、壽司郎系列等,大都橫幅作品,由左至右,全寫日文書法字,全部都是壽司店的料理,短短的,下面就是她畫的壽司小物,這些食物各有不同,還有隊長跟傭兵的靈魂在裡面,這也是她泡在我家寫字寫很久之後,決定採用的一種字體格調。我心裡嘲笑她亂來一通,但沒說出口,她看我一眼:「我在開發新市場,不需要得到你的認同。」這句話真有道理,如果藝術家什麼都賣不掉,反而搞怪能賣些東西,最終大家都會走上這樣的路。
我想起篆刻技術的殞落,想起許多時代下被淘汰的產物,隨著時間,所有古老技術將被新科技取代,再難以出現在現代人的視野,光是欣賞的書畫的人就不多,往後會更少,學字的人本身也不多,一生學習的更少。
現在我寫字已經不在意別人或觀眾怎麼看我,以前的弱點春花也說過有均值的美感,並不是一開始我所猜測的如此不堪,我感到終於可以淡泊明志的寫,總覺得有一股意志力牽引,從第一個字直到最後──我從未這樣大殺四方情緒凝定,有了更完整的自我風格,寫字跟印刷是不同的,心境、四季、好墨、紙張都會影響心情,正因為沒有人是完美的,每個字在當下各有其墨韻......我在朝朝暮暮的愁思感慨中反而沉潛下來。
藝文展結束之後我靜下心整頓了一些東西,繪圖的大桌上擺著她每年為我訂製的毛筆與禮物,猶記當時我也沒有感恩的心,覺得她浪費錢,黑檀木筆桿、羊鬚大筆、瘦金筆、上好的狼毫筆,加上冰片麝香的墨條,現在睹物思人又有點難過,當初應該收到禮物就開開心心地跟她一起寫寫畫畫,而不是冷冷淡淡。
找尋舊硯台跟一些年輕時慣用物件時,看到了春花寫的小紙條,用小張宣紙以中楷硬毛筆寫成書籤那樣,每一張都在逗我玩,她老故意東放一張、西放一張,有一張上面寫著:「哥哥需要裸體家政」,我記得當時看到時馬上把她帶上床,後來她把我伺候的服服貼貼。我把這些小紙條都收在一起,開始一張張看,有一些只有畫圖,沒有字,各種奇形怪狀的語言少不了象形字,有一張寫著:「小藝文,字神雕,號彼得潘。」後來又看到一張小楷「春天的花朵藝術的文采。」我一邊讀著……眼淚潸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