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贏了?」
秀君望著父親進房的背影,久久才模糊地聽見幾聲支支吾吾的回答。母親依舊沒有回家。
一開始,秀君還帶著一點希望,盼著母親回來。但過了幾天後,她開始意識到,或許母親拋下家裏,拋下她和妹妹跑了!她心裡是不願相信的,但事實赤裸裸擺在眼前,母親無緣無故失蹤了,還有比這更好的解釋嗎?
她本應感到憤恨的。但奇怪的是,她只覺得一種攙和著失落與慶幸的情緒襲來。或許,她比自己想的堅強多了。父親倒漫不在乎,依舊過著糜爛的酒肉生活。這些天,他唯一一句提到母親的話便是:「伊是跑去哪了?按呢誰來給我煮食?」想當然耳,家裏所有雜務自然都落到了秀君身上。
打點好阿桃,秀君便出了門。她要用那天父親給的錢,買一幅框把畫裱起來,看著也體面些。
她挑了一幅樣式簡單的木框──事實上,她的錢也只夠買下這幅。雖然和其他的畫框相比顯得平凡,甚至寒酸許多,她卻毫不介意,這已是她心目中最好的了。把畫和畫框交給老闆裝裱,等待時聽見老闆不經意的讚美:「畫得真好,這畫有名字嗎?」秀君看著畫作正中央嬰孩沉睡的小臉,微微一笑。
到家時已是下午了。今天的午後沒有陽光,烏雲籠得天灰濛濛的。秀君趕著進門,好奇怪,屋子裏和前幾天一樣靜悄悄的,沒有阿桃的哭聲,沒有父親的咆哮。狐疑地上樓,一個人也沒有,整棟房子陷入幽冷的死寂。
窗外開始砸下疏疏落落的雨,滴滴答答,接著便如擂鼓一般緊湊地擊打在秀君心上。她佇在窗前出神,依稀記得好幾天前也是這樣的,是了,那時她在廚房替母親煨湯,看著窗外……。
若從外頭望進來,她、母親和阿桃便像一幀暖色調的油畫,被窗框裱裝起來……。開鎖聲打斷她,急奔下樓,父親回來了。和前幾天一樣,他帶著笑容,令人渾身不對勁。但秀君哪裡管得了這些?只得有些倉卒地開口:「阿桃呢?」
父親沒有說話。她只好加大音量:「阿桃呢?」
秀君看著父親,半晌,才聽見那細如蚊鳴的回答。
「送走了。」
如雷貫頂,簡簡單單一句話便教她呆住了。窗外的雨淅瀝瀝地下。
只交代了這幾個字,父親轉身便要回房,卻被秀君一把拉住。
「送走?你怎麼能……」
「啪!」
清脆的耳光打斷秀君的話。父親的暴喝再次響起,一如既往:「囡仔人捌啥?無恁爸是要提啥飼恁?錢敢會對天頂落來?」
才說著,一個紅包袋從他懷裡掉出來,鈔票登時散了滿地。
秀君冷冷地看他拾起地上的鈔票,她訝異自己竟笑著:「賣了……賣了!你把她賣了……」
父親破天荒沒有駁斥,亦是笑:「莫講得遐爾仔歹聽……妳毋是嘛有分?莫講前幾工遐的定金妳攏無提!」
她一楞,想起了今天早上挑的畫框。阿桃天真無邪的睡臉突然浮現眼前,一種似悔恨又像羞愧的情緒咬嚙著她。
一瞬間,秀君覺得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不久,老師那邊來了消息,說對方看了秀君的畫後大為讚賞,並希望她能到台北發展。本想一口答應,已經沒有什麼能猶豫了,不是嗎?可她卻仍踟躕著無法下定決心。最後還是老師出來圓場,給她一點時間好好想想。
昏暗的天,雷聲轟鳴。秀君回家時,看見父親和阿發伯站在門外。她小聲問好,低頭,開了門。
推開門的那刻,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有個女人坐在客廳,披頭散髮,全身上下散發出異味,破爛的衣服沾滿雨水和泥濘。那女人抬頭,秀君強忍著淚水上前抱住她。
當晚,她替母親好好洗了澡。聽阿發伯轉述,母親在隔壁村子被人發現,看起來神智不清,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有人認得母親的樣子,才托阿發伯送她回家。
父親氣極敗壞地掄起棍子就是一陣毒打,但母親卻全然不知閃避,竟還露出笑容。最後,秀君挺身擋在母親身前哀求,近乎一半的棍子都招呼到她身上。父親的怒吼可比雷聲:「卸世卸眾!死查某閣敢轉來?恁爸辛苦趁錢飼恁,結果咧?飼甲恁兩個賤人!」
母親只是一個勁傻笑。
她無法丟下母親不管。可她的夢想呢?這是她唯一也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她不想輕易地放棄。只要一通電話,一個毋須顧慮的簡單的回答,一切便能重新開始,她也能獲得真正屬於她的生活。
下著雨,濕冷的空氣滲進秀君心裏。父親又出去賭錢了,也許她可以趁現在打通電話給老師……。看著坐在身邊的母親,瘦弱、衰頹,容顏蒼老如枯敗的花,秀君伸手握住了她冷澀的手。母親一如她離家前那樣,低低呢喃著:「桃……阿桃……」
暗灰色的天空,她倚著窗坐著,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幅畫。秀君看著爬滿雨滴的窗,外頭細雨綿綿,朦朦朧朧的。最後一次看向窗外,依稀感到有光照進了房間,她放下簾子擋住了陽光。
用僵冷的手巍顫顫提起話筒,秀君才撥了號碼,手臂便被人狠狠攫住。一驚,回眸,是母親。令她訝異,甚至感到驚怖的,並非是母親衰頹的面容。反而,母親在抓著她時,眼神奕奕爍著光,臉色依舊憔悴卻絲毫沒有一點瘋婦的神態。她驚異地看著母親。
一陣弔詭的沉默瀰漫在空氣中。兩人對望良久,終是無人開口。秀君回過身子,重拾話筒撥了號碼。母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輕輕的呢喃,卻恍若雷聲似轟鳴,貫徹整棟死寂的房。
「桃,桃,桃,逃……逃啊!」
外頭的雨依然淅零零地下。
(全文完)
這篇是約莫2017年時的作品,彼時讀高中,想著把母親的故事寫下來。畢業前投稿中台灣聯合文學獎,僥倖拿了第三。上大學以後病越發重了,所以停筆了許久。
最近想參加編劇計畫,需要作品集才翻出這篇,後來想想放出來也比留在電腦裡長灰塵好。
希望有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