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甚麼?我媽是亂黨主唱?」愛莎難以置信,失態驚呼道。
在她記憶裡,媽媽是個溫柔的母親,是生活上堅毅的戰士,是個愛到附近操場跳健身舞的普通大媽。
她使勁地甩了甩頭,拍打臉頰,努力回想過去生活中的點滴,腦海閃過母親過去辛勤工作的樣子,近來閒得發慌揮舞蚊拍的模樣。但就是無法在過去的記憶中找出蛛絲馬跡,來和母親曾經是個搖滾歌手做聯想。
要命的是!她看過亂黨登台演出的影片不下百遍,竟然不知那把她最喜愛的聲音發自母親。
「我媽會唱歌?騙人!我可是從未聽過我媽唱歌。」愛莎皺著眉頭,滿臉疑惑地對著阿光問道。
「你媽媽叫花拉嗎?」阿光反問,他同樣難以置信,因為實在太過巧合,他一時間也接受不了眼前這位女生,竟然是故人之女。
「嗯!」愛莎茫然地點頭稱是。
餐廳老闆也感意外,聽了愛莎的回答,他點了點頭,接話道:「她的確就是亂黨的主唱。」
「沒想到,他們的女兒竟然這麼大了…」阿光思緒混亂,未經思索就伸手撫摸愛莎的頭,盡顯舔犢之情。
愛莎稍縮了縮頭,阿光此舉非常唐突,不過愛莎感受得到阿光並無冒犯之意,純粹只是長輩關愛小輩的舉動。
阿光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縮手,連聲道歉:「啊!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就是他們的女兒。」
「你們也認識我爸?」愛莎心裡有太多的問號,按奈不住問道。
餐廳老闆答道:「嗯!你爸曾經在這裡兼職,樂隊也是在他的介紹下才到這裡駐唱的。」
「我爸曾在這裡打工?」愛莎。
老闆:「沒錯,你爸曾在這裡打工,而且還是在我這裡向你媽告白。」
阿光想起往事,說道:「讀中學時,你媽是我們的學姐,大我們一年,你爸和我還有大志同班。你爸追求你媽媽時可拼得很,不止為了親近你媽,甚麼事都幹得出來!後來當花拉到吉隆坡時,他也義無反顧地跟著過去。」
老闆聳聳肩,笑道:「沒法子,花拉當年可是很多人追求,強敵環伺,阿祖不拼一點就怎麼追到花拉?」
「真的假的?」愛莎腦筋轉不過來,很難想像媽媽年輕時竟如此受歡迎。
阿光沉溺在過往的回憶,笑道:「當然真的!她可是我們校園的風雲人物,不止人長得漂亮,歌也唱得極好。當年民歌盛行,我們的學校就有好幾個歌唱得特別好的學生和團體,其中以你母親最受矚目,大志都被壓著打。」
愛莎好奇地問道:「你們是怎樣組隊的?」
「都是你爸的關係,他和大志從小一起長大,一條底褲兩份穿。大志知道你爸暗戀你媽,為了撮合他們,特地寫了首歌給你媽,要求在一個校內活動裡合唱,以此讓你爸有機會接近你媽。沒料到這首歌最後竟然大受歡迎,附近幾所學校都傳開來,傳唱度很高。大家就這樣混在一起。」想起那段往事,阿光嘴角不禁上揚。
「原來如此!」愛莎道。
她一直以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大志竟有如此深的淵源。
「我終於搞清楚,我媽為甚麼會討厭老闆的原因了!」愛莎回想過去種種跡象,陡然醒悟,衝口而出。
亂黨就是因為大志改編國歌惹出風波而被逼解散,愛莎總算搞清楚母親為甚麼會討厭大志的原因。她和阿吉一直以為是因為大志過去爭議性的言論所致,原來原因並不在此。
阿光一聽,眉頭深鎖,語帶遺憾地說:「看來她放不下過去的事,始終不能原諒大志。」
愛莎開始有點明白母親對大志的怨恨。
阿光又點了根煙,喃喃自語:「這也不能怪她,她當年畢業後,獨身一人到吉隆坡闖蕩,如果隔年我們沒跟著去…她沒有跟我們組樂團而是自己發展,就不會受到改編國歌的風波影響,她可能現在還是歌手。」
阿光頓了頓,面帶愧疚說道:「我們到吉隆坡時,你媽媽可說對我們盡心盡力,幫我們打點一切,我們真是對不住她!」
阿光的話跟愛莎一向聽來的說辭有出入,她疑惑問道:「我父母離家出走的原因,不是因為家裡人反對他們戀愛嗎?」
阿光搖頭嘆息道:「你爸是,你媽不是。你媽為了成為歌手,獨身一人到吉隆坡尋求機會,當時和家人鬧得很兇,關係弄得很僵。不過你媽脾氣硬得很!最後家人對她毫無辦法,只好妥協。」
愛莎實在不能想信母親年輕時竟如此叛逆和倔強,會和家人鬧得天翻地覆。
她不由得擔心,說道:「如果我貿然去見公公婆婆,不知他們會有甚麼反應?」
阿光呼了一口煙,歪著頭說:「應該不會怎樣,畢竟是自己的孫女。再說,你媽到吉隆坡時住的親戚家,也是你祖父母幫他安排的。至於後來發生甚麼事,你媽再也沒和家人聯絡,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有點怕!」愛莎膽怯,對該否與祖父祖母見面一事開始猶豫不決。
阿光搔搔頭苦笑:「你和你媽的性格怎麼差醬遠…不過…我先說明,等下載你到那邊,我可不下車。」
事情後來搞到一塌糊塗,阿光自覺沒臉面對花拉的父母。他向佐科打了個眼色,示意接下來陪愛莎探親的任務交由他負責。
佐科百般不樂意,不過考慮到愛莎的心情,他只能硬著頭皮上。
阿光拍拍佐科的肩膀,讚許道;「果然是好兄弟!」
愛莎思緒萬千,內心交戰,久久未能下決定。
阿光、老闆和佐科理解愛莎的心情,故意岔開話題閒聊其他事,給她時間整理思緒。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愛莎總算作出決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阿光安哥,麻煩你等下載我過去見公公婆婆。」
聽愛莎忽然改口稱自己為光叔,阿光不禁莞爾,笑著點頭答應。
阿光看了看時鐘,說:「時間不早了,我這就載你過去吧!」
阿光掏出錢買單,然後就載愛莎和佐科到愛莎公公的茶餐室。很快地,他們就來到達目的地。
阿光把車泊得遠遠的,指著對面的店舖說:「就在對面唯一一間賣沙嗲和馬來餐的茶餐室就是了!」
然後指著身後的店舖,頹然道:「我在這裡喝茶等你們。」
愛莎和佐科一起步行到對面的店舖。這是一條老街,馬路兩旁的店舖都是英殖民時期建造的老建築,屋齡大概都有七、八十年左右。走在街上,再加上橘黃色夕陽餘暉的照映下,彷如墜入時光隧道,穿越回英殖民時代的馬來亞。
愛莎在茶餐室外裹足不前,茶餐室內只有兩三座顧客,店裡工作的人正殷勤地招待著食客。
這時,一個大叔從店裡頭走出來到放置烤爐的五腳基,一邊從保麗龍箱拿出沙嗲肉串,一邊好奇地看著愛莎和佐科。
大叔身形矮胖,肥頭大耳,粗眉下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臉龐長滿鬍鬚,普通成年人用的口罩完全罩不住他茂密的鬍鬚。
他拉下口罩,向愛莎和佐科投以一個禮貌的笑容,扯開喉嚨對他們叫道:「來啊!想吃沙嗲嗎?我們這裡的沙嗲遠近馳名,一吃難忘,快進去品嚐一下。」
愛莎和佐科對視了一下,雙雙走入店內找位子坐下。
一名年紀和愛莎差不多的女生過來他們的位子寫單,她用馬來話問道:「想點甚麼?」
這馬來女生長得亭亭玉立,樣貌清秀,予人一種賢慧的感覺。
店內充溢著沙嗲的烤肉香味,佐科受不了誘惑,忍不住點了二十串沙嗲來吃。
愛莎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頗為緊張。佐科安撫道:「別緊張,沒事的。把照片給我!」
佐科主動出手相助,愛莎當然求之不得,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乖乖地奉上照片交給佐科。
飲料和沙嗲醬料陸續送上。過一陣子,外頭的大叔把烤好的肉串送到他們的位子。
佐科趁此機會,向大叔亮出照片,指著照片裡頭的花拉,問道:「阿邦,請問你認識這人嗎?」
(阿邦,馬來文Abang,即哥的意思,馬來西亞普遍上都會以此稱呼男性。)
大叔瞥了照片一眼,驚呆了片刻,接著沉吟道:「你怎麼會有她的照片?」
「你認識她?」佐科重複地問。
大叔點點頭,大為緊張地問道:「我是她弟弟,你怎麼會有她的照片,她怎麼了?」
大叔和姐姐花拉失聯已久,忽見一陌生男子亮出他姐的照片,誤以為姐姐出了事,不由得生出不祥之感。
佐科見大叔的神情不對,料想他有所誤會。佐科急忙指著愛莎,解釋道:「她沒事,這是她的女兒,今天特地回來探望你們。」
大叔順著佐科手指的方向,呆呆地望著愛莎,一時間思緒紊亂以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令愛莎與佐科無法從他的表情中判斷他的想法。
愛莎指著照片中的花拉,輕聲道:「安哥,我叫愛莎。這是我的媽媽。」
大叔眼眶泛紅,即驚乍喜,心情複雜,霎那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懂僵在原處。
過了半響,潤濕的眼眶終於簌簌落下眼淚,顫聲道:「愛…愛莎?」
愛莎不知為何,頓感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淚順著臉龐滑下,低聲輕呼道:「舅舅…」
(馬來話基本上和英語一樣,都沒有在長輩的稱呼上進行細分,馬來話把男性長輩稱為Pakcik,女性則稱為Makcik,但為了方便華語圈讀者閱讀,故事會改用我們習慣的方式作為稱呼。)
大叔自幼與花拉的感情要好,兩姐弟十分親近,他心底一直記掛著失聯的姐姐,現在乍見姐姐的女兒就在眼前,不禁百感交集,喜不自勝。他忍不住伸手摸起愛莎的頭,只差沒把這外甥女抱入懷中。
他擦拭臉上的眼淚,倏然喊道:「努魯!努魯!快叫你的公公婆婆下來!」
剛才寫單的女生,聽見父親的叫聲,連忙走到父親身旁,見父親神色複雜,好奇地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大叔喜不自勝,跟女兒介紹道:「這是我姐姐的女兒,叫甚麼來著?啊…是了!愛莎!你的表姐!咦?還是表妹?哈哈哈…」
甫一相認,很多狀況他都還搞不清楚,於是整段話聽起來語無倫次。努魯八仗金剛摸不著頭腦,愣在原地原。
愛莎微笑著向努魯打招呼,努魯也報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大叔見女兒毫無動作,嘖了一聲,心急的他,一把抓起愛莎的手,往樓上奔去。
努魯滿頭問號,她向佐科投以尋問的目光,佐科簡單扼要的解釋給她知道。
大叔拉著愛莎到樓上,人未到聲先到;「爸!媽!看誰來了!」
大廳裡,坐著兩個在看電視的老夫婦,他們聽到大叔的呼叫聲,不約而同地朝門口望去。
大叔把愛莎推到老夫婦的面前,興奮地問道:「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老夫婦上下打量愛莎,齊齊搖頭表示不知道。
愛莎半跪下身,雙手拿著照片,把它交給老婦,她說:「公公婆婆,我是愛莎。這是我媽媽。」
兩老先是一怔,接著把大叔剛才的表情和心情轉折重新演繹個遍,最後潸然淚下,抱著孫女痛哭。
大叔原本已經止住的眼淚,此刻又不聽使喚地流出來,喜極而泣。
祖母心掛女兒,她握住愛莎的手,兩行淚簌簌落下,問道:「你媽好嗎?」
愛莎抽泣道:「媽媽很好!爸爸把我們照顧得很好!」
祖母哭笑著點頭:「很好就好!很好就好!」
愛莎繼續說道:「爸爸知道我來麻坡公幹,特別交代我要來這裡探望你們,順便告訴你們近況,好讓你們放心。」
兩老以往雖知阿茲曼這個人,也知道他他說花拉的戀人,不過只見過一兩次面,所以對他不是很熟悉。兩老見他如此用心,想來待花拉必定不會太差,不由得對阿茲曼大生好感。
坐在一旁的祖父,別過臉抹掉淚水,聽見自己的女兒一切安好,長期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放下。
大叔不斷地問長問短,跟外甥女打聽姐姐的近況,連樓下的生意也忘了,直到他老婆上來捉人,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樓工作。
兩老想知道女兒的近況,愛莎則想知道母親的過去,話題一開,祖孫三人聊個不亦樂乎,愛莎幾乎忘了佐科還在樓下。
祖母握著愛莎的手,說道:「今晚留在這裡過夜。」
「我的上司在樓下,我問問看可不可以。」愛莎說道,她明白祖母的不捨,於是下樓向佐科請示。
佐科與努魯正聊得起勁,見愛莎下樓,忙指著沙嗲,說;「喂!快來吃,你舅舅剛剛又捧來二十串,我快撐死了!」
「好吃嗎?」愛莎是吃沙嗲長大的,她基本上對沙嗲很無感,都吃膩了。
「好吃啊!我加影人覺得好吃,一定錯不了!」
愛莎拿了一串牛肉,沾了沾沙嗲醬,放進嘴裡咀嚼,母親花拉做的沙嗲已經算很美味了,不過這味道似乎更勝一籌。看來母親沒有完全學會祖傳的秘方。
「好吃!比我媽做得還好吃!」愛莎向努魯比了個讚。
大叔探頭進來,鼻孔朝天,得意地說道;「當然囉!這味道是我改良的!你媽除了會彈吉他外,甚麼都不會!哈哈!」
努魯跟著笑了起來,她爸一向不正經,平時最愛開玩笑,但她可以感覺到爸爸今天特別開心。
「佐科哥!」愛莎怯怯問道:「我可以在這兒住一晚?」
佐科捧住塞滿肉串的肚子,鬆開些許褲帶,癱靠椅背,一邊喘氣一邊說道:「可以!反正明天沒有行程。妳老闆會整天待在家裡,你不在的話更好!我可以跟阿光一切去釣魚。」
愛莎能與家人重聚,佐科打從心底替愛莎感到高興,自然不會拒絕愛莎的請求。
「我夜一點會把妳的行李送過來。」佐科吃飽喝足,起身要走,他跟愛莎說道。
佐科掏出錢包買單,可是大叔堅持不收錢,說要請客,感謝他把愛莎送來,讓他們得以團聚。
佐科離開時,努魯站到五腳基向佐科揮手道別,兩人不經意地對上一眼,眼神交織,雙雙閃過一絲不捨和曖昧…
「喂!」大叔叫住還在發怔目送佐科離開的努魯,把車鑰匙拋給她,說道:「妳今天休息,帶愛莎四處逛逛。」
努魯眼睛發亮,問道:「真的嗎?」
「當然真的!公公婆婆也一併帶去!」大叔話一說完就從皮包掏出數張鈔票,交給努魯。
努魯歡呼道:「哇!爸!你幾時變得這樣慷慨?」
大叔一臉嚴肅說道:「要好好招待我姐的女兒!知道嗎?」
努魯舉手行軍禮說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