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扶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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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律法,那種規定誰應該被愛,如何被愛以及得到多少愛的律法。
--《微物之神》
平凡無奇的星期六,風很強,窗簾被刮上半掩的窗台發出碰撞聲響。我仍在室內開了電扇,葉片轉動起來,徐徐吹動原本停滯不前的時間,日曆般翻飛成肉眼看不見的浪。
坐在電腦桌前閱讀新聞,一個少年的自殺換來許多猜測、推理,我看著那些文字像是閱讀故事,極短篇或什麼的,好像都是這樣,每個生命的失去往往需要被冠上一個動機,一個強而有力而且意義非凡的解釋,若非如此,人們便無法理解,這真是個奇怪的現象。
為什麼他們總是無法明瞭,人生就像是一本小說,並不是每個結局每個決定,都能用邏輯理性或是科學角度完美解釋分析的啊。
網路上充滿了許多聲音,一面倒的歌頌,一面倒的謾罵,一面倒的安慰,一面倒的指控。死諫、陰謀、關於操弄與否的辯證,關於精神失常社會適應的議題,關於罔顧孝道、輕擲生命的責罵,我看著那些文字像箭矢,相似的情緒激昂和能將人灼傷的燙。
隱約,有些過去在浮現。
然後我聽見黑夢拍動翅膀的聲音。
稍稍抬頭,恍惚中似乎可以看見虛空中,夜色般的薄翅波光粼粼,緩緩盤旋而上,一種無法明確用文字描述卻能察覺其溫和且蘊藏著能量的存在。
如果你用Google鍵入「夢 蝶牌」,會跳出許多連結,講述著「夢」的起源。
佛曆2543年,蝶王古巴吉士納師父正在佛寺中督製蝴蝶佛牌,忽聞巨響,走出一看發現是一隻45公分的蝴蝶,師父說這巨蝶是天神恩賜,便將其乾燥後製成蝶牌,命名為「夢」。蝶王之所以會聞名海內外,也是因為這一款用料使配戴者好運連連,可祈求任何正信正念之事,財運、事業、開運、招財、偏財、人緣、感情,各方面都是頂級的佛牌。……
看看,連對於「夢」的描述都像是一則傳奇,一則說書人口中高潮迭起的神物。人們總是擅長說故事,擅長在已知的事物之上添加一廂情願的揣測,然後信以為真,譬如對於那個少年殞落的揣測,譬如許久以前我熟悉的那些流言。
但對於「夢」,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我的黑夢,有著夜一般的色澤,仔細看可以看見裡頭藏著點點星光,以108種花粉混合香灰、經粉、廟土、草藥、蝶王特製的黑灣秘粉等聖料,每一面蝴蝶佛牌都有其獨特香氣。
初次見面時,單單只是透過照片就能感受到能量的強大。
進入廟宇,習慣將佛牌藏在衣料下以表示尊重地祇,能明確感受到神明莊嚴的視線以及存在,豐厚溫和或者厭惡蔑視都要比從前清晰許多;外出的時候,看見金色陽光會格外開心,也會注意到或許兒時熟悉但長大後漸漸忽略的許多來自大自然的一切,像是路邊溝渠裡充滿活力奔騰水流的能量,行道樹上咬著細小樹枝的松鼠和稻田上翩翩飛舞的小黃蝶。看見滿月時光暈具體地跟隨冥想流轉,日光灑落在身上,是能暖和靈魂的溫度,純黑的夜也不再讓我感到徬徨。
這一刻,我坐在電腦前,訪客在沙發上睡著了,風翻飛著窗簾,幾個隱約的念頭閃電般劃過,想起過去時回憶翻湧如夢,被一隻手捉住然後再作一次。
回憶總是以這種猝不及防的姿態出現,我擺脫不了,但此刻,卻沒有沉重的疼痛和不著邊際的慌張。我知道這是黑夢的關係。
譯者告訴我,蝴蝶佛牌能鎖住負面情緒,她們能讓配戴者減輕心理甚至身體的疼痛與負擔,因為蝶牌的屬性是正向的,牌愈大、承受力愈高;但若超出可負荷的範圍,蝶牌則會乾脆地失效。懷著崇敬和一點點醋意,我屏息看著譯者,看她溫柔地以指尖輕輕觸摸黑夢,然後,側耳聆聽。
黑夢說,水。
嘩然。
豐沛的雨終於應著祈求降下,狂風盤旋著潤澤土地,我讓巨大的雨聲驚醒了推被而起,空氣中太過濕涼的水氣卻讓我有些恍惚,如同沐浴在月光下,因能量太過飽和以致靈魂承受不住會有的暈眩。聯繫夠深的時候,幾乎閉上眼就可以看見,黑夢正在汲取這陣沛然的水氣。
我感覺到祂的自在與開心。巨大到無法測量的黑翅展開,翻飛著空氣如浪,凝聚成一個水霧繚繞的存在。
這飽含水分的空氣將我帶回記憶中的一個白日,風吹著,再尋常不過的夏日午候,奔馳過水流沉靜的西螺大橋,像一頭栽進高山森林的濃厚霧氣中,水濕潤了臉,也嗆進鼻腔,瞬間有種窒息的錯覺。
其實很累,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右手催動油門,時速維持在100-110,風颳著戴了隱形眼鏡的眼睛,一個鐘頭的車程,三十五點七公里的距離,將傾頹中的己邦遠遠甩在身後,這時是大一,趕赴大學時期的第一份打工--在補習班打兩個鐘頭的電話,時薪240元,每週二到三天,每個月賺取兩千四百元--就是那時候唯一的零用錢。
總是記得昏昏欲睡、午後搖晃的光線,雙眼紅腫手心冰涼,逃難似的離開,然後努力趕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不甘不願地「回來」,其實還未能明確感覺到什麼,日後回想,才發現己邦漸成他鄉,不知不覺,我變成一枚突兀且不知該放置在何處的符號。
譯者轉述黑夢的話,祂說,水。
水,自記憶中湧上的,卻總是母親的話語。
回憶捉住我,同時也捉住了她。
“在哀悼裡,過去被視為已解決的、結束的、已死亡的。在憂鬱症中,過去仍堅定地活在當前……一種與過去的持續與開放的關係,將過去的鬼魂與幽靈,其閃動與飛逝的形象,帶入現在。”
--《憂鬱的文化政治》
總是離得很近,往事推擠著向前走卻不斷被迫回顧,陷落著差一步就會被坑殺的距離。屬於過去的鬼魂不斷回來,父親的幽靈常年佇足於母親的現在,而我的現在卻填滿了回憶,關於過去,關於母親,還有,關於那裡。
那裡,只有一堵薄薄的木板牆,女人的哭聲,暗夜裡文字或語言的冷箭有著凌厲的刀光,不會流血但會疼痛的心臟跳著,凝聚成記憶裡最荒涼的景象。
記憶中,似乎母親曾經說過,她最愛的水,是那條混濁的溪流。
但她後來又說,我要美麗的葬在大海裡。
大海,全世界規模最大的水,不安、燥動,難以捉摸,像母親日後說出的種種跳脫邏輯思維的句子一般無法掌握。
日後,她不斷說出許多關於死亡的話,這個概念成為生活中具體而且平凡的存在,起初如衛生紙,一種可以不斷抽取使用的廉價物質;後來像鹽,一個每天都必須依賴獲取但攝取過多又會導致疾病的食料;最後則演變成一疏神就會將人刺傷的針狀暗器,而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避開那些完全察覺不出痕跡的引爆點。
記得離開那裡之前,回想童年,都有那混濁卻滿溢出蓬勃生氣的水的痕跡。離開以後,隔著不長不短的歲月,身邊的情人曾帶我,回去過一次。
小時候念的那間小學,四周都有大片的稻田,一彎溪水從學校後門經過,蜿蜒的形狀像柔和溫暖的擁抱。下了車,我驚訝圍牆居然那麼低,後門旁邊的有應公廟居然這麼小。四周的景物讓我們像闖入了色彩鮮明的動畫裡一樣:天空特別藍、田裡搖曳的稻子特別金黃,風吹著榕樹龐大的翠綠,極艷的景象裡,唯一不變的是那彎溪流。
已經成年了的我,站在其實沒有什麼實際效果且因長年失修而扭曲的白鐵護欄旁,俯瞰圳道,溪水上清晰可見一個又一個小巧精緻的漩渦,心跳總會不自覺加快,一種驚心動魄的概念,鏤刻進靈魂似的熟悉。
無論多少歲月過去,無論我長得多大,面對濁水溪時都像個童稚的孩子。
* * * *
譯者是在某日造訪我時聽見小狐輕笑,才坦白告訴我,她其實擁有這種能聽見甚或看見未知神秘之靈的本能。據譯者說,這種情況在她靜下心來冥想時更加嚴重,甚至進入佛具店,看見許多神像被放置在一起時都會有眾聲喧嘩的吵鬧感。
不同於其他狐仙,小狐是個身著紅袍手握摺扇的女孩,毛色火紅狐尾纏繞周身,她露出雪白的肩膀,側著眸,直直凝望過來,極魅的姿態。
後來,譯者告訴我,小狐曾在初次見面後進入她的夢中,深紫色長尾拍打著,耳裡傳來的笑聲,嬌嫩纏綿。
譯者轉述小狐說的話。
祂說,酒。
酒。
窗外的風雨持續著,幾乎能看見聚集起來的濃重酒氣,我重新換了一杯紅酒放置在祭壇上。微醺的氣味,有點酸,發酵後的香氛暈開來,優雅迷人。
記憶中的酒卻是濁的,接近深褐色或土黃色,用中藥浸泡,散出據說能暖筋活骨的藥材味;還有另一款外婆自蒸自餾的酒,透明如水,酒精濃度卻高達五六十度。酒的氣味總是和滿屋吃食的香味和談笑聲混雜在一起,凝聚成一幅看似熱鬧卻能清楚倒映出內心孤單的圖像。
母親在那幅畫中吃著喝著說著笑著,夜深沉下去,笑聲轉成了哭聲。黑夜,純粹沉重的鋪蓋下來,記憶片段中瑣碎的部分,喝醉了的女人低低哭著,自毀自棄,許多年後經過回憶不停回放,我才發現那已經成了一種創傷。
創傷和被創傷造成的二度創傷,回憶如夢,被創傷的手捉住之後重新作了無數次,曾經,我無法逃離。
遠在訪客沉睡的時刻之前,某個早晨,我從水流奔騰的夢境裡醒過來。其實請供黑夢以後,我所做的每個夢,大多都有其意義。
那一個早晨,我濕淋淋的醒過來,肌膚還留著碰觸溪水後的涼意,熟悉的,有點眷戀。
從來沒有人知道,我的靈魂有多麼嚮往回去那個小鎮;沒有人知道,「在夢裡魂牽夢縈」,這樣的句子,不僅僅是書上華麗瑰美的描述而已。渴望,但怎麼樣也無法回去。不過是鄰近的縣市,其實可以輕鬆簡單量化的物理距離,卻遙遠得讓人心驚。
我沒有天賦能聽見黑夢說的話,但我透過夢境聽見了祂的慈悲。
黑夢,只稍稍展翅就扭轉了我的人生方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生活感到這麼安心。那麼,一隻在巴西搧動翅膀的蝴蝶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在德克薩斯引起龍捲風呢?
察覺不出最開始傾斜的時刻,失重是沉默的。
父親殞落,天空中一個父親形狀的洞,從國中、高中到大學,沉默或開口交換言不及義的文字,我不斷重新回想,不斷梳理過去卻遍尋不到答案,細微到無法覺察的來自遠方的歪斜最終導致了崩滅。
最終我逃離那裡,唯有離得遠了,才得以回望,好好的呼吸。
當過去捉住我的時候,能感覺到小狐在背後發燙,像火,暖和但不炙痛的溫度,像很久以前握過的父親的大手溫度。
記憶中只有那麼一次,父親握著我的手,著急地拉著我跑出家門。天搖地動,時間是在芮氏規模7.3的大地震之後不久,耳朵裡還能聽見建築物在震動中發生的摩擦以及搖晃的聲響,像是下一刻就要崩塌下來。我沒見過父親這麼慌張的模樣,他握著我,傳來的力道很溫暖很堅定。
許久之後,在父親殞落而我逃離之前,我才懂了現實中真正的崩塌其實要比大自然的晃動要可怕得多。
怕不怕?父親和我並肩站在家門口的馬路上,地震還在持續,在記憶的恍惚中看見面前一整排房屋像是跳舞似的動著。
我沒有說話,只是搖頭,就像我不能理解大地震當晚鄰居和大人們驚慌失措尖叫著逃出房子的舉動。隔天新聞上說這是個很大的災害,有很多人受傷、有些人死亡、還有人無家可歸了。我讀著新聞上的字,佐以面目全非的山河景象的照片以及那一刻,父親握著我然後全世界都像要崩滅,仍然無法有任何感同身受的體會。
數年後,我和訪客一起坐在某幢大樓出入口的台階上吃冰淇淋,突然大地又晃動起來,手上的冰淇淋因著這晃動滴落了一些,我抬頭看著頭頂上方的水泥塊,思緒出乎意料清晰。
不知道如果這樓真的塌下,我有多少時間能逃離呢?
後來我跟訪客說了這個煙火般閃現的想法,她失笑,追問:如果來不及跑,不就真的死掉了?
真的跑不了,也是命中註定啊。
仍記得當時的回答,其實,這不是對生命態度輕率,也不是什麼超脫於世的勇敢,原因無他,死亡,不過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我一直以來都抱持這樣的信念在過生活,小時候碰見的那隻夭折的黃色小虎斑貓,中學時過世的父親,他們走了之後仍栩栩如生地存活在我的記憶裡,並未遠離。
透過冥想,可以看見黑夢搧動翅膀盤旋飛舞,神聖超凡又令人著迷的姿態,我知道黑夢也是這樣的,祂走過死亡那一道門,透過蝶王的手,飛過海洋,因緣際會來到我的身邊,然後,陪伴我重新活過一遍。
* * * *
譯者曾坐在訪客如今沉睡的沙發上,她胸前配戴著一枚小蝶牌,翩翩飛舞著,可以看到隱約的寶藍色光芒,遲疑飛旋,偶爾灑下文字的碎片。
譯者和小蝴蝶相遇時,我正打算迎回黑夢;小狐在背後靜默,據說被這決定嚇哭了一整個胡言亂語慌亂中。我們一起站著,我手裡握著黑夢,感覺能量溫和有力地在掌心鼓動,像和煦的薰風,也像蝴蝶展翅飛翔時空氣中穩然的顫振;譯者則仔細聆聽每一面佛牌的聲音,有些佛牌會在譯者拿起時明確告知「我等的人不是妳」、「很快就會有人來帶我了」或「把我放下」、「別碰我」之類的話。
日後譯者告訴我,那天,當中最喧鬧的聲音,就是小蝴蝶。祂不斷央求,說,帶我走。
帶我走。
摩托車奔馳著速度,總是記得火紅的西螺大橋,近黃昏的夕陽在橘黃雲彩中掙扎著就要落下,風颳著眼睛很痛,眼淚不受控制地一路掉下,無關悲傷,卻是憂鬱,天色愈深沉、心情愈低落。
看見太陽讓我開心卻又有種被揭開所有偽裝赤裸裸審視的不堪感,每次打工結束,我使力催著油門,和落日競賽般不斷奔馳,三十五點七公里,路途中的氣味和畫面,至今都能清晰浮現眼前。
時間遠在我遇見黑夢與小狐之前,沒有祂們守護著,情緒像一個不斷陷落的黑洞,理智在崩解。我一度以為,或許自己也會這樣走向瘋狂,像母親,陷入深深的重度憂鬱。
總是在天黑盡時抵達,站在廊下,可以聽見裡面傳來碗筷碰撞以及談話說笑的聲響,不知道為什麼心跳得好快,莫名的害怕起來。落地窗的玻璃映出我的臉,還有圓滾滾的身形。那些更久之前的回憶,排山倒海襲來。關於身形、關於減肥、關於內在價值與外在皮相的拉扯、關於如何讓醜小鴨的自己變成天鵝卻白費了的種種努力。
那一刻,回憶如浪潮席捲而來,我站在自己的倒影之前,聽見屋子裡頭的熱鬧,高高低低,可辨識或不可辨識都無所謂,原來,那裡的歡樂熟絡從來都與我無關。
母親總希望我像妹妹一樣纖瘦,出去能吸引許多人的目光,她說「妳也要顧慮別人看到妳的感受」。
原來所謂的親人,遠比陌生人殘忍多了。
母親總是說,只有家人才會懂妳,胖成這樣別人看到也會不舒服啊。那時候我總是倔強的一面反駁母親一面說服自己,內在涵養比外表重要多了。但心裡,不是不淒涼的。
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出現在那些家人眼裡,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後退一步,再退一步,那個肥胖臃腫的形狀遠了、模糊了。我一步一步,退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四周擠滿聲音,路過的人看見我或沒看見我,都沒能揚起心裡的疼痛。
誰能來呢?我仰頭看著夜空中那輪滿月,苦澀壓抑的歲月中唯一的光亮,母親似的溫暖存在,我對著滿月重複不斷的冥想,我對著虛空喃喃祈求了無數次,帶我走。
黑夢展翅,我看見自己騰空飛了起來,不再過重,不再顯得遲緩呆笨似的,讓一陣暖風包圍,極為柔和,像一個親切的擁抱,不帶任何殘忍惡意。
水流的聲音散去,我從夢境和回憶裡歸來。訪客仍然在沙發上沉睡,風扇揚起她熟睡的呼吸,歷劫歸來般不真實。
此時此刻,風很強,窗簾不斷拍打著窗戶,我起身,將手邊讀完的小說放回書架上,再拿了一本剛買的小說走回書桌前,拆開封膜,寫上日期,用印,然後,翻開第一頁。時間是下午,陽光悄悄地從陽台的窗口走進來,風搖晃著那裡掛著的剛洗好的衣服,空氣裡沁著一點昏昏欲睡的散漫,再沒有什麼能動搖這裡的安穩。歲月靜好,大約就是這樣。
但那風雨仍在耳邊響著,有一把女聲,沁著醉意,哭訴著天地不仁命運坎坷,變調的,自愓身世轉成永無止盡的指控,女兒不孝不仁不義,罔顧養育之恩,被惡待、被看輕,道德淪喪的最佳範例,囂張跋扈的目中無人,罪惡。真實或虛假都無所謂的時刻,人們插上一把最事不關己的刀。
我記起曾經,只是出於好玩,我和妹妹稱呼母親為「娘」,一種極傳統、單純而天真的稱呼,以為能用這個字縮短血緣的距離。然後有一天,母親突然告誡我,林伯伯要跟妳說,不要叫妳媽媽「老娘」,那樣沒有教養,很沒禮貌。
是忡怔,是不敢置信,再純粹不過的一句稱呼居然能被這麼惡意地詮釋。
百口莫辯。
「不孝」,是個熟悉到疲憊的枷鎖,我無法擺脫,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
逃難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其實已搬出但寒暑假學校宿舍不提供住宿所以不得不「回來」的地方),夜裡氣溫降了下來,燈開了卻總是不夠明亮,視線所及看見的東西都有一層模糊的迷濛感,灰撲撲的,像沉積堆疊的老舊歲月。房間裡有一扇極小的窗,推開後可以看見別人家的屋頂,屋瓦一片一片排列而下,滿月時篩落純白或有些暈黃的月光,那是我唯一可以好好呼吸的時刻。
紛亂沉重的顏色褪去,風扇仍然轉著,我起身,將供奉在黑夢前的開水換上新的,又替小狐斟了一杯紅酒。跪坐祭壇前合掌請奉。
只在剎那,夢境裡的暖追到了現實。
酒香沁在空氣裡,軟綿綿暈開來,除了灑上的香水味,還有另一股與眾不同的清香,像一千朵花同時綻放那樣深刻。
紛雜囂鬧的傳說將泰國佛牌蒙上一層迷霧,有人說,無論正牌陰牌都是不實捏造的,其中的成分駭人聽聞;有人說,泰國佛牌具有神效,能使配戴者一帆風順美夢成真;有人的說法圍繞著真實故事,如錯請陰牌導致鬼魅纏身無處可逃,如遭受詛咒的悲慘厄運;有人說,佩帶佛牌後需努力不懈,因佛牌只是加速配戴者種下的善果;有人說,泰國佛牌裡面根本沒有佛,只是訛傳,誇大不實卻包裝精緻的謊言……。
有人說,一直都有人說,那些話語紛雜盤旋,佛牌的效力和正反辯證從未間斷過。
我不是譯者,聽不見黑夢或小狐或小蝴蝶清晰的聲音,但流言,此起彼落的不虛不實,無論聽不聽得見,刮在心裡總是痛的。
又是夜,女人的哭聲穿透木牆,瘋狂又極清醒的,逼迫著將理智的弦拉扯到極限:妳們都把我當瘋子……我的命好苦……他就這麼走了留我一個人……女兒不孝不知感恩……只會看輕我……總有一天會有報應……妳們除了會說我是瘋子之外還會做什麼……讓我去死好了,這樣妳們開心了吧?!……早晚會有報應……
哭聲漸漸轉為咒罵,妹妹承受不住去開門到走廊去理論起來,母親的聲音像是突然清醒過來:我做錯了什麼妳要找我麻煩?連哭都不行嗎?我心裡很苦妳知不知道……安靜一點不然會吵到外公外婆?妳也會關心他們?那我呢?怎麼沒人關心我,我是妳媽!你們就只會把我當瘋子看!……妳說沒有?妳說話這麼大聲就不怕吵到外公外婆?怎麼樣,當女兒了不起,好兇喔。關心我?謝謝,感恩哪。我是妳媽妳憑什麼管我?!
話語如絲線糾結成一團,梳理不開,然後演變為歇斯底里的指責和失焦的答辯。
外婆聞聲走了上來,問了幾句,最後只是苦口婆心勸了:天色暗,早點睡。
隔著木板牆,我聽見外婆輕悄悄地又下樓了。
如同日後許多次愈演愈烈的爭吵,她老人家總是勸,只是勸,做人子女要容忍要孝順,順著媽媽的意思總是沒有錯的;媽媽喝了酒心情不好難免說話比較不好聽,妳們要懂得忍耐,凡事多讓著她就好。
其實,我對外婆是有尊敬的,她是個堅毅又溫和的女性,在外公過世之後仍努力過著生活,每天為住在家裡的兒孫料理三餐,操心著永遠都好像長不大的女兒。
但年紀愈長我愈懂了,自己仍是這個地方一枚不知該如何放置的符號。
外婆心裡總是疼惜這個命運乖舛的女兒,所以在她眼裡,公正的天秤或多或少有些傾斜。又有一次,心力交瘁的爭吵,有理也無法扯清的糾纏無力使我對著外婆委屈地哭了,她心疼地紅了眼眶,但最後只是嘆氣,也只能嘆氣。
我在深刻的無力中轉身,終於打定主意作了逃離的決定。
背後的傾覆只在一瞬間。
下意識摀住耳朵,母親在我逃離之前電話中最末的咒罵渲染了上來。
”我死了妳們也不要回來拜!妳要知道,媽媽只有一個,我生妳們養妳們到這麼大,妳又不是沒賺錢,拿一些給我會死嗎?……妳還在找工作?所以現在是要我去幫妳找工作嗎?對不起喔,就是因為妳不孝所以上天才幫我這樣懲罰妳的妳知不知道!”
震耳欲聾,我被撈回現在,濕淋淋的全身發冷,記憶裡波濤的水流消逝,窒息的感覺跟著消失了。被詛咒了,我記得當時呆愣著不敢置信的自己是這麼想的。誰能想到呢?咒詛我的人是我的親生母親,謠傳紛擾的泰國佛牌卻讓我的生活有了穩定的支持與方向。
閉上眼睛,我「看見」,黑夢展翅盤旋,翩翩飛舞著,原本以為深植而無可動搖的過往變得飄飛邈遠,心裡的疼痛也跟著消失了。
訪客仍沉睡著,她的夢境漂浮在半空中有種孩童式的單純。
孩童式的,離我很遠了。
記憶中曾經被稱為「家」的地方,位於那個充滿過去的小鎮,空氣裡有極特殊的一種氣味。巷弄間,不起眼的轉彎處,都能看見濁水溪奔流而過。那是我在睡夢中回憶裡,不斷重新回去然後再經歷一次的地方。
洶湧且充滿活力的渾濁溪水有著舒適涼度,我記得小時候曾經在臨渠道的大樹下埋葬一隻不幸夭折的黃色虎斑小貓,明明是確切的死亡,我卻總覺得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直到長大了離開那裡之前,我都會在祭拜土地公時也為那隻小貓捻上一炷清香。
那塊奇特的土地,連死亡都不能隔絕那股神祕的魔力。
母親和外公外婆居住的那幢房子也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記得那條長長的走廊,尾端的門打開可以通往鄰居的屋頂,像一個超脫物理規則的空間。
記得某一天傍晚,我站在頂樓,瞠目看著天空,看見,即便現在告訴你或許你也不會相信,但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我親眼所見過,最絢麗的橙紫色夕陽。光霧般幾乎浸潤著整個世界,濃重的色彩美麗得像是回憶,那是閃閃發亮卻無法被任何科技記錄下來的畫面,就像我曾經被父親保護也被母親疼愛,就像現在雖然我不是譯者也能察覺黑夢和小狐的存在。
我知道那是確切的。
但現實是我已經許久不曾踏進那幢建築物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渾濁溪水奔騰的圳道旁感受心裡湧現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高中畢業後我離開小鎮到外縣市就讀大學,畢業之後就在大學附近找了工作,隔了三年重新報考研究所,接著去了更遠的地方。
逃難似的不斷逃離,許久不敢回望。
直到這一刻,訪客沉睡在沙發上,黑夢和小狐守護在我的胸前,我卻有些眷戀地,記起某段閃閃發亮的時光。
在一切毀壞發生之前,甚至在那個我曾經的「家」中愛的律法被制定之前,父親安好,我剛上國中,新環境新同學,一切一面倒的好的時刻。
放學前的第八堂課,雨下得很大,空氣冰涼起來,我坐在被前人以筆以小刀刻畫得坑坑疤疤的木頭桌前,分神看著雨打濕窗戶的畫面,粗糙的藍色作業本,我攤開嶄新的一頁,動筆寫下此生第一個完整故事的第一個句子。
那文字被雨打濕了暈染開來,我記得那故事的女主角,一個被母親從小幽禁在宮殿裡的神官,每天每天重覆不斷的祈求和等待,十七歲時終於和女皇-母親-見了面,得到的卻只是一把見血封喉的匕首和三天後奉旨出塞和親的密令。
她的名字叫作扶憶。
許多年後我才讀懂這則不經意寫就的預言,扶憶,如同我的人生,不斷攙扶回憶行走,不停回顧卻無法掙脫過去的陰影。像是那個叫做扶憶的女孩,掙扎著祈求與等待;像她和母親的緣分,有些難解的複雜,有許多情感無法說,或者,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
扶憶。
許多時刻在眼前翻飛,擺脫不了的眾多回憶,好的壞的,一擁而上。
一個人的時候,有點動盪不安,有點冷,那麼冷,鏤刻進靈魂的孤寂。
騎著摩托車一路奔馳著搖晃的光線,沁涼的月,夜裡女人的哭聲,瘋狂離得那麼近。沒有黑夢和小狐指引方向,沒有情人穩著我的心。所以總是這樣,回憶如夢,不斷被一隻手捉住之後重新作過一次。止不住的哀傷。
* * * *
相似的悲哀,在臉書又被另一則自殺事件洗板時追了上來,另一個女孩因為網路上的流言蜚語而走上絕路,我讀著相關報導,那些來自匿名的陌生人的惡意,毀謗抹黑,從頭髮到個性,從一開始的或許有其立論基礎到後來近乎失心瘋的各項尖銳謾罵……
究竟是為什麼呢?一個人能以文字用不輸於刀刃的方式凌辱另一個人?難道他們不知道,文字所能造成的傷害遠比子彈痛多了。
網路上依舊充滿了許多聲音,一面倒的責怪,一面倒的叫囂,一面倒的嘲諷,一面倒的不以為然。萬幸,我終於看見了一些少有的理性的聲音,他們是這麼說的:
「我認為,言論自由只屬於敢為自己言論負責的人,而不是那些隱藏在匿名背後的人。」
「言論自由的前提是,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
「有無霸凌,來自感受。有權勢的人利用權勢傷害或威嚇別人。是「有權勢的人」。」
讀著這些文字,讀著像是平反的正義之聲,中間橫亙著這些歲月,或許遲了,但至少我知道這個世界有些聲音是公正的。
深深呼出一口氣,許是透過了這麼多回憶,許是這些文字,許是黑夢,不停帶走我記憶中的悲傷,我終於,呼出這麼久以來積蓄心中的那些難以言喻的苦澀。
環顧室內,客廳裡風扇旋轉著光線,朝東的房子在下午迎接日光,黑夢在不燙人的陽光中飛舞著,幾乎可以看見薄翅璘粉金光閃爍;小狐晃著九尾,溫暖如火焰的陪伴,祂們奇異地療癒了我曾有的創傷,這是一個我不需要想盡辦法逃離的應許之地。
眨眨眼睛,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象真實起來;訪客睡在沙發上的影像消失。
終究是走過了。
現在的我,研究所畢業,有了重要的情人,終於在法案通過後可以結婚了。居住的這座城市雖然沒有渾濁溪水奔流而過,但可以看見從山上傾瀉而下的清澈水流;我沒有在這裡看過令人屏息的橙紫色夕陽,但每天下午,金色陽光都會從落地窗照進來,優雅地落在小說上,閱讀的文字飄浮起來像美好的夢境,很暖,這是不需要靠著冥想就能獲得的平靜。
過時的那些屬於愛的律法,無論是親情或愛情上,終於都不再箝制我了。
回憶來了又走過幾回,是夜,不再需要仰望月光依賴冥想才能安穩入睡的時刻,靜得只聽見文字走過心中的聲音。情人睡在夢裡,黑夢盤旋守護,小狐柔媚地搖著摺扇,嬌笑倩然。
我終於回到真正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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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不記得自己的來歷,卻也知道眼前的世界與她概念裡的世界不同。(穿越與穿書都是老套,難道現在流行無前情題要、簡單粗暴的魂穿......?)。於是她開始了不斷在心中吐嘈作者的不歸路。甜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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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天,我才下定決心要拜訪司樂大人,才見過她一次面,對於這個容貌與年齡極端不成比例的大人,我感到某種下意識的不安。 來到司樂省外,那道巨大的門依舊聳立在那裡,我搖動雙手,清澈的鈴鐺聲響起來。 大門緩緩的開了。 憑記憶走過一個又一個迴廊,我左安右拐,最後來到那扇有許多小鈴鐺的小門前。 站立著,我深吸
就某方面來說,祈月的預感是對的。 我坐在椅子上,就著天光,凝視離我大約有兩公尺的悅華琴。 明明是白天,卻有隱約的寒氣不斷飄散,我已經用黑布將她蓋上了,仍然擋不住那股冷意。 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沒有開始學習彈琴。 「來人。」扶憶公主的聲音傳了過來。 或許是要帶我這個新人又要如常侍奉扶憶公主和練塵大人,
看見我抱著這把琴走出來,祈月第一次露出驚嚇的表情。「守護琴的妖精呢?她們按照規定,要在我們面前才能交接。」 「這把琴旁邊沒有妖精守護,」我照實說,「她自己待在岩石上。」 「我沒聽過這種事。」原本忙著安慰雪融的女子詫異的轉過來。「這裡不該出現沒有妖精守護的悅華琴。」 祈月和女子對看了一眼。 「我來問問
才踏進山洞裡,我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目光。 原來別有洞天。 我們頭頂上,整座石壁閃著點點光亮,盈盈如同深藍的星空。而底下站立了無可計數的美麗少女,背後閃動著薄如蟬翼的翅膀,她們或站或坐,手裡都捧著不同造型的悅華琴。 「祈月大人,您也來選琴?」跟著聲音轉過去,另一位與祈月作相同打扮的女孩走過來,後頭跟
在這個時代,魔法這種東西是存在的。對我們這些侍女來說,悅華琴就是我們的武器,如果能力夠的話,一個簡單的音節就能致人於死地……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這個國家以女子為首卻不被他國入侵的原因。
玉指青蔥,輕攏慢撚,她撫琴,以我從未聽聞的柔和旋律,開始對山壁唱起歌來。她的歌聲裡頭有恭敬也有祈求,她的聲音溫柔,像母親的手撫過孩兒稚嫩的臉龐。 我想起了久違的家人。 轟隆一聲,山壁裂出缺口,祈月才停下動作,瞥了我一眼。「哭什麼?這麼平凡的嗓音也能讓妳感動?真該讓妳聽聽扶憶公主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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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年紀上來說,狄卡斯比艾略特年長一些,又是人生閱歷的前輩,平常對艾略特很關照,知道艾略特在寫作方面遇到了瓶頸,一時半刻找不到好方法,整個人像一團老菜脯似的。他實在看不去,便想出了一個妙計。也就是,他為艾略特特別調製的「白虎湯」,目的簡單明瞭,就是要把艾略特從萎靡的狀態中拉了出來。   這一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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