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 Balloon
劇情片
導演:萬瑪才旦
年份:2019
產地/語言:中國/藏語、中文
目錄
一、停電
二、種羊與母羊
三、轉世
四、失了魂
五、羞死了
六、白紅之間
基於某種崇敬與朝聖,我也想到西藏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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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停電
停電的瞬間就像是文明的脫韁,剎那間回到了古老的懷抱。
《氣球》裡共出現兩次的停電瞬間,一次是達傑在友人家喝醉了酒,窗外電閃雷鳴,屋內旋即停了電,藍色的光穿透了窗框,將達傑籠罩,像是有一道聖光照映在他的臉上,玻璃上是不停流動的水,與像是精子般的污痕;另一次則是江央幫爺爺撓背的夜晚,兩個弟弟想要看看江央背上那顆讓甫出生便一眼被認作奶奶轉世的黑痣,然後天光乍現,兄弟三人轉眼間便身處白日中的大漠,弟弟將那顆痣隨手拈下,嬉笑著跑到了沙丘的另一頭,江央無力地看著他們遠去,消失不見,遠方只剩下山與湖。
電視上用英國播著試管嬰兒與人工授精的最新進展,爺爺卻說這是經書上的末日預言,達傑說:「爸,這是科學呢。」是文明的「生」,但在老人看來卻是古老的「死」,對他來說,文明的進步意味著古老的傳統將要死去,爺爺要一眾子孫趕緊關掉電視,螢幕一暗,一家子人便又被他們的信仰擁抱。
歸還種羊的那個夜晚,達傑與江央在友人家中作客,酥油茶與羊肉並濟下肚,電話突然響起,是啊,電話有電呢,江央在那扇達傑曾凝視過的窗前接起:「爺爺沒了」,就一句話,科學遠遠地宣判了爺爺的死,古老被未來埋葬,時代正要遭逢巨變。
兩次的停電,都牽連了某種來自古老的召喚,或許在逐漸受到科學滲透的藏地,只有切斷了象徵科學的電力,才能讓藏人重新擁有回應信仰的靈光。
「摩托車怎麼可能比馬好?」爺爺說,「現在已經沒有馬了,時代變了」達傑回。
二、 種羊與母羊
達傑大老遠地從友人那借來了頭種羊用來配種,卓嘎總是稱讚牠生猛有力,就和丈夫達傑一樣,種羊與丈夫之間成了一種互相指涉,當眾人每次稱讚種羊,就像在稱讚達傑一樣,「不知道他怎麼了,沒個夠,確實像頭種羊。」羊泡了藥浴就不再有蝨子,但男人落入了藥浴卻依舊癢。
一家人對種羊的寄望透露出了他們心中所潛藏的陰莖欽羨(生理)與陽具崇拜(思考方式),達傑用力搓揉著種羊的陰囊,陰囊碩大而沉甸甸的,成為了達傑一家對於來年的希望,這是父權主義社會中的陽具掛帥。而藏族對於性事的羞於啟齒
男人的欽羨與崇拜,從他們看著種羊在羊圈裡選妃便可看出,女人將小孩拉離窗邊,但男人們都笑看著羊隻交配,江央、達傑、爺爺都開懷地大笑著,特寫鏡頭放大了他們的笑容,種羊騎上母羊,陰囊在母羊的臀部上大力拍打著,越是強壯的男性在族群裡便越擁有權力,便是父權主義社會的投射;而女人的欽羨與崇拜,西蒙波娃《第二性》便有提及,她認為佛洛依德以陰莖欽羨與陽具崇拜來解釋女人註定劣勢太過於簡化,因為女人羨慕的是父權社會賦予男人的物質與心靈特權,女人並非對男人的強壯或是較好的生理狀況產生忌妒,而是想被父權社會賦予應有的權力。
卓嘎到衛生所找周措大夫想報名結紮手術,除了明面上希望擁有安心的性交,避免受到計劃生育的懲罰,也暗示著卓嘎想要從父權結構中脫離而出。
「這麼辛苦做什麼?女人不是生育機器。」周措說,「不產羔的母羊有什麼用?」但是達傑說。
爺爺死後,卓嘎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了那頭不吃飼料也不怎麼產羔的母羊生了小羊,小羊的身體潮濕著,沾滿羊水。卓嘎去了衛生所做產檢,在從所內拿著驗孕棒去篩檢的路上,她看見了外頭的空地上有隻被鎖鏈綁著的羊,奮力掙扎著,就像卓嘎自己一樣,奮力掙扎著。
卓嘎懷孕了,一夕之間,所有人都相信了卓嘎肚子裡的孩子是爺爺轉世。達傑之前還說卓嘎夢見的那頭母羊彷彿聽得懂自己說話,但如今這母羊不聽自己的話了,卓嘎想流掉孩子,迎來的是達傑的一巴掌,掌醒了她。
「昨晚我打你一巴掌是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了,卓嘎,我求你了,你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
卓嘎躺上了手術台,兩腿在大夫面前張開,這是獨屬女性的私密領域,然而達傑與江央輕易地闖了進來,「阿媽,你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吧。」男人絲毫不覺他們侵犯了何種神聖,也體現了任何女性的私密領域在男性的強闖下都毫無設防,卓嘎就這麼雙眼瞪大地躺著,一滴淚無言而落,這一幕嘎然而止。
我們不知道卓嘎後來是否被父權生吞活剝,但那母羊最終被達傑賣了,一轉眼便活生生地在達傑面前被肢解得支離破碎,產羔的母羊是夢境,無用的母羊是現實。
「將來有機會,我也想當個尼姑,那樣的話,就沒有太多牽掛了。」最後卓嘎跟著卓瑪回了寺院,江央要她記得回家,別留在那院裡,卓嘎沒有回答。
三、 轉世
江央背上的痣讓他甫出生就被認出是奶奶的轉世,奶奶能轉世回到自己家裡,這是多麽大的福氣。
江央做了兩場夢,一場是自己的痣被兩個弟弟信手拈下,像是江央曾經背負了太多屬於奶奶的轉世過往,希冀假弟弟之手獲得某種釋放的解脫,也像是藏人所信仰的轉世輪迴天道規則,在此時開始逐漸崩解,更或許,是對轉世是否為真的質疑;另一場則是將爺爺送往火葬場的路上,他夢見了自己在岸上追尋著爺爺的身影,爺爺的身影卻在水中的倒影漫步著,兩人已經天人兩隔,在夢境裡也在虛實之中交錯而行,這是藏人所認為在死後必須經歷的中陰,最後江央沒有找到爺爺,因為爺爺似乎已經完成輪迴轉世。面對自己希望從奶奶的轉世中解脫,卻又希望爺爺能夠轉世回自己身旁,江央作為家中長子,如此在信仰中徘徊游移,或許這是他希望阿媽可以將孩子生下的原因,也是他想要輟學回家幫忙的原因。
一直以來江央都是一個旁觀者、學習者,看著父親如何行事,但爺爺死後,江央開始開口了,因為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從爺爺的長孫上升至了父親的長子,代表江央必須繼承更多責任。達傑與江央拜訪了上師,得知了爺爺的亡靈轉世回了自己家裡,而這就像是藏人的聖旨。
卓嘎必須在計劃生育與爺爺的亡靈之間作出抉擇,這是現實與信仰的雙向崩塌,是政權與父權的輪流姦淫,任憑卓嘎如何掙扎都掙不脫,倒影在水中逐漸模糊不清,就像女人的身不由己。
卓嘎向達傑表示或許上師出了錯,肚裡的孩子不一定是爺爺的轉世,面對現實與政權,卓嘎甚至開口質疑了自己的信仰,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哀戚,達傑為了信仰掌摑卓嘎,卓嘎卻就著現實掌摑了觀眾。
「我是為了這個家著想。」卓嘎說,「妳這妖女,這樣想會遭報應的」達傑說「我們懷疑一個能看透前世今生的上師,真是罪過,不然怎麼會懷孕?」
而妹妹卓瑪更是信仰的擁護者,係因她透露了自己的過往:「妳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沒有前世的積緣,要再投胎回這世上是很困難的,亡靈選擇了你的肉身,拒絕他的降生對他來說是很痛苦的,別像我一樣,積這輩子還不清的孽債。」在信仰面前,一切都難以比擬。
爺爺說,每一個人都是某個生命的轉世,這是藏族人堅定不移的信仰核心,但計劃生育卻與信仰互相抵觸,當藏人拒絕了一個孩子的降生,意味著藏人同時失去了孩子將傳承的過去和將創造的未來,再也無法擁有完整的永恆。
四、 失了魂
亡靈的魂魄或許有所去向,然而生人的魂魄卻不知道去了哪。
卓瑪從舊情人德本加手上拿到的書《氣球》,是她的靈魂,是她出了家剃了度卻還留戀著紅塵的煩惱絲。她刻意藉著與江央一同返家的藉口去到學校,如願見到了德本加,她裝作不知道德本加在這裡,裝作沒看過德本加給她的書,但她知道書中寫的是大人的故事,寫的是「我們」的故事。卓嘎憤而將書丟入火爐,卓瑪不管不顧地從火中用手將書取了出來,那是一顆寫實長鏡頭,看來若無其事,卻樸實地展現了卓瑪的貪嗔癡,可笑又諷刺一個尼姑被情所困,無法戒除,但生而為人,誰又不是為己所欲在活著。自從書不見了後,卓瑪無時無刻都在尋找著這本書,像是在尋找著自己的靈魂所在。
自從母羊化作兜裡的人民幣後,達傑便失魂落魄的,他與文成公主之像相看兩無言,坐在雕像下淋著雨,又像是遊魂般在市場間遊蕩,可以說達傑的靈魂便是那母羊,也就是卓嘎,達傑在犯了錯後笨拙地向卓嘎道歉,卻又不得不為了信仰向她乞求,他願意戒菸戒酒來換取這個孩子,也展現了男人在信仰與現實間搖尾乞憐的模樣,最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直到他看見紅色的氣球,才似乎又找回了自己的神魂。
五、 羞死了
藏地對於性事的傳統保守,在群像之間展露無遺。卓瑪對保險套的厭惡、鄰居對達傑的怒斥甚至於大打出手,而每每卓嘎提到保險套都會補一句:「羞死了。」要拿保險套、要做結紮手術,都還得躲起來偷偷地說,深怕被人聽到,造就了觀眾在視角上的窺視。
當孩子們大聲詢問著達傑:「這不是氣球的話,那是什麼?」達傑難以啟齒的模樣,讓我聯想到了幼年時在父母的床頭櫃找到了相同東西,問出了相同問題的記憶,也許這會是我們共有的回憶。
六、白紅之間
孩子的眼神透過了保險套吹成的白色氣球,觀看著其中的人物,達傑追著他們,父子的奔追趕跑了成群的羊。白色的氣球是幻化而成,紅色的氣球則真有其物,這一虛一實之間,容納的是藏人集體信仰的縮影,是從節育政策到轉世輪迴間的映影。
在漢地,白色是喪事,紅色是喜慶,這白紅之間看見了由死到生,看見了生命的杜絕與懷有。那麼海報上,卓嘎緊擁著的,孕肚般的紅色氣球便代表喜慶嗎?我想不然,她所面臨的現實像是達傑眼前被扯爛的保險套氣球,在風中搖搖欲墜。
最後,達傑遵守了對孩子做出的承諾,從市場小販那買來了兩顆紅氣球,在孩子的手上,一顆破了,一顆飄走了,達傑費盡心思買回來的氣球,恍惚間便一閃而逝,那像是緊緊抓著的希望卻一下子就破滅了,它浮上了天空,所有人都看見了,卻再也無法將它握在手裡。
也許這是導演喜歡在景框中用物將人分隔開來的原因,所有人都有著某種隔閡與對立,無法緊握相同的希望。
這是我的第一部藏語劇情片,在此之前我只看過兩部藏語紀錄片《乘願再來九百年》(這甚至是我在大學面試時所答最喜歡的電影,是我有意識接觸的第一部電影)與《不再恐懼》,萬瑪才旦讓我看見了藏語片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