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嫁的前一個月,有個和我長的一模一樣的女乞丐出現在了相府門口。
她說她纔是沈清晚,真正的相府嫡女。
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因爲,她就是我找回來的。
1.
我站在相府門口,皺眉看着眼前的女乞丐,嫌棄地掩住口鼻。
面上是嫌棄她,實則我是在找人。
在看到我的人站在街角對我點頭後,我收回目光,不經意地扇了幾下手,示意他離開。
我手絹下的脣角輕輕揚起,沈清晚你終於回來了!
「阿香,給她點銀子打發她走吧。」
我看着沈清晚,仲夏的烈陽照在她身上,她佝僂着身子站着,混濁的汗水散發着腥臭,打溼了她的衣衫,露出內裏瘦弱的骨架。
她把鬢角的碎髮掖在耳後,似乎想讓自己看上去更整潔一些。
我想細看看她的樣貌,可惜她的臉太髒了,分辨不出,只隱約看出臉型是和我一樣的。
我站在高處看着她,她一聲不吭地站着,眼神滿是堅定,還有一絲一閃而過的貪婪。
是個聰明的,知道在我這個冒牌貨面前,她若透露真實目的,只會死得很慘。
乞丐貪錢,最正常不過。
「小姐,一個乞丐打發走了就是了,給銀子幹嘛。」阿香一臉不情願,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捏着荷包,往外倒碎銀子。
她看阿香的眼裏閃過一絲幽暗,嘴裏卻不停地說着「謝謝大小姐」。
她和十年前不一樣了。
她要回來,就需要見到沈家的掌權人。
這點,我比她更清楚。
「祖母進香快回來了,別讓她衝撞了祖母。」我故意說得很大聲,然後讓侍衛將沈清晚趕走了。
我是穿越來的,帶着我原本的身體。
然而,命不好的人,穿越都改不了。
沒錯,我穿越成了一個乞丐。
沒有金手指,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什麼宅鬥宮鬥,當然也沒有飯喫。
我安慰自己,乞丐也不怕,咱帶着現代的思想和知識,總能活得風生水起。
然而當我真正看清自己的身體時,所有的雄心壯志煙消雲散。
五歲的小乞丐,先填飽今天的肚子再說吧。
我度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日子,後來我終於在嶧城的慶山上落了腳。
那裏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寺廟,國嚴寺。
相傳,很多年前的朱朝皇后曾在那裏求子,回去後一舉得男,故而國嚴寺的香火一直很旺,來往最多的就是那些貴婦們。
那兒的住持心善,見我機靈,便收留了我,讓我負責服侍來往寺院的高官女眷。
我便是那時碰到了沈清晚。
2.
「小姐,老夫人的馬車進了正街了!」我正回想着,外面阿香跑進來回稟。
「知道了。」我放下手中的筆,吹乾了奏摺上的墨跡。
沒錯,我可以自由出入父親的書房,並且替他撰寫奏摺。
身爲相府嫡女,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可惜,當年的沈清晚不懂,也不屑。
我放下奏摺,帶着阿香去大門口候着。
我四處看了看,沒看見沈清晚。
難道她真的拿了碎銀子走了?
沒等我細看,沈家的馬車已經拐進了街口。
「祖母!」我快步上前,保持着大家閨秀的穩重和少女見到長輩該有的嬌憨。
「哎呦!我的小心尖兒!讓祖母看看,這幾日喫睡可香甜?」
祖母笑得慈愛,我挽上她的手臂撒嬌:「祖母這幾日定是沒想我,我瞧着比在家時又富態了些!」
「你這小蹄子!竟敢取笑我!誰說我沒想你啊?我給你帶了好多好喫的好玩的,回屋我拿給你看。」
「噓,祖母小點聲,可不能叫父親知道了。」我和祖母相視而笑,扶着她往回走。
「好玩的就罷了,好喫的嘛,晚兒最想喫的是賴嬤嬤做的紅糖麻花!」
賴嬤嬤走在後面,我一邊說一邊笑着回頭看向她,卻在她的身後看到了沈清晚。
小鹿一般的眼睛滿是拘謹,她搓着手,無助地站着。
很好,看樣子她比我意料中的聰明。
已經憑自己本事進了相府了。
「這位是……」我歪着頭故作疑問。
「倒把她給忘了。」祖母停下身,回頭吩咐賴嬤嬤,「你找人帶她換身乾淨衣服喫點東西,再帶來我面前,好生招待,不許嚇唬她。」
賴嬤嬤應了是,一招手便有兩個小丫頭上前,帶着沈清晚下去了。
祖母拉着我繼續走,說是進城的時候突然驚了馬,幸好沈清晚出現將馬制服了,看她可憐也爲了感謝她,就將她帶回了府。
我慌了神,趕緊拉着祖母好好看了一圈,又吩咐人去請大夫,隨後又將跟着的奴才罵了一頓。
都安排妥當我才感嘆:「沒想到那小姑娘這麼大力氣,真是厲害,幸虧遇見她,不然……」
我看見祖母邁門檻的腳一頓,隨即囑咐阿香:「阿香,去拿我新做的那幾件衣服給她,讓她穿那個!
「對了!再把我新打的那套首飾也給她。」
祖母轉頭看向我:「你倒捨得?」
「有什麼捨不得,她救了祖母的命,便是給她再多也不爲過。」
祖母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眼圈泛紅。
祖母到底是上了年紀,一天的舟車勞頓已是困頓疲倦。
我親自伺候了她浣洗更衣,看她睡安穩了才退了出來,又趕忙趕去廚房安排祖母晚膳。
從祖母房裏出來時,正好看見阿香氣嘟嘟地拿着我的衣服給沈清晚送去。
我眉眼飛揚,沈清晚希望你的樣貌沒變。
我都幫你到這個地步了,可千萬別讓我失望。
3.
我初見沈清晚的時候,是六歲。
那時,我剛到國嚴寺不久。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天傍晚。
我剛收拾好廚房,就聽見住持招呼,趕緊去迎接貴客。
我站在偏殿的柱子旁,遠遠看見一個貴夫人正緩步走來,她手裏領着一個小女娃,身後是一羣丫鬟僕婦。
我離得太遠,看不見那夫人的樣貌,可那通身的富貴和端莊氣質卻讓我記憶猶新。
即便我是穿越來的,卻在那時才真正明白「富貴」二字。世家大族的底蘊與財富,不是現在那些暴發戶能比的。
那一刻,洶湧的嫉妒將我吞沒。
我看見住持在和那婦人說話,遠遠地指了指我,我趕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過了一會兒,有個管事姐姐過來,讓我帶她去女眷休息的院子,我埋着頭應了聲是。
我是接觸不到真正的貴婦的,但是那天我卻被沈清晚注意到了。
沈清晚半夜出現在我面前時,嚇了我一跳。
她穿着薄斗篷,面料是我沒見過的,上面繡着雙獅戲球,更襯得她嬌俏可愛。
「我果然沒看錯,你真的和我長得一樣。」
鏡子裏的兩張小臉除了膚質氣色不同,真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可我依稀能看出點差異。
沈清晚的眉毛濃密,我卻是眉毛稀疏;我的鼻子小巧,沈清晚的鼻頭明顯更圓潤。
她看着鏡子中的我,連連發出讚歎。
那一晚是我們彼此真正見面,也是那一晚我們的命運開始糾纏改變。
4.
父親回來的時候,祖母的養生湯剛燉好。
我命阿香端上湯,去迎父親。
在那之前,我決定先去看看沈清晚。
我到的時候,沈清晚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頭一跳。
她的容貌和我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她過於清瘦了。
長裙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繁臃,整套頭飾襯得她的小臉越發瘦小。
我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剩下的時間足夠她長胖了。
她茫然地四處張望,小聲地喊了幾聲也沒人來。
自然不會有人,我早將人打發了。
她等了半天不見人,嘗試着自己出了院子,她一路走走停停,似乎在找丟失了已久的記憶。
她的臉上努力維持着自己的平靜,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神色。
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的神色,嫉妒。
終於找到正廳的時候,我看見她偷偷擦了擦淚,仰頭深吸了一口氣。
「這些個草包!竟然都主戰!他們根本不管家國安危,臣民生計!」
沈清晚那口氣還沒呼出,就被一句怒喝打斷了。
我眸色一亮,是父親沈靖舟。
「真是氣死我了!晚兒!隨我來!」
察覺到身後的人沒動,父親詫異地回過頭。
「你……你不是……」父親皺着眉看着沈清晚,一臉疑惑。
很明顯,他發現了不對勁。
沈清晚直愣愣地站着,我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肩膀輕輕抽搐着,緩緩跪了下去:
「父……」
「父親回來了。」我適時出現,打斷了父女相認的戲碼。
我端着湯從沈清晚身邊走過,她抽搐的動作一頓,低着頭將未說的話嚥了回去。
沈清晚,我想看看你有多少手段。
「究竟是怎麼回事?」
祖母平靜地坐在上首,看着跪在下邊的沈清晚和我,幽幽開口。
即便祖母知道此事非比尋常,也沒有疾言厲色,一如尋常輕聲慢語。
我安靜地跪着一言未發,聽着旁邊沈清晚哭訴。
「祖母!父親!十年!晚兒走了十年才見到你們!
「流寇來的那一刻,我以爲我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們!可沒想到,我竟然命大被人救了!
「從我活下來的那刻,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回家!可是,可是那裏離家是真的遠啊!怎麼走也走不到……」
……
沈清晚在旁邊聲淚俱下,絕口不提我,不提當年,只提這一路艱辛。
我快速抬眼看了一眼掉淚的祖母,心下稍安。
不錯,還算聰明,知道這個時候訴苦比控訴要有用。
離沈清晚回來,又近了一步。
我期待着父親的大發雷霆,直接將我趕出沈府。
然而沒有,這個當朝宰輔悠閒地喝着茶,頭都沒抬輕輕來了句:「晚兒,此事你怎麼看?」
輕描淡寫,就好像還是我和他在書房討論一般。
我低着頭,俯身跪拜,朗聲回答:「丞相府的血脈不能亂,欺君之罪,沈府承擔不起。」
聽見「欺君之罪」四個字,父親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抬頭看了看我和沈清晚,揮手讓我們回去休息。
我跪拜告退,轉身時餘光看向沈清晚,她的手攥着衣角,抿着脣神色有些錯愕。
我抬眉輕笑,她大概以爲會有一場抱頭痛哭的認親場面,卻不想祖母和父親如此平靜。
她真是一點都不瞭解父親,不瞭解上位者多疑的天性,此事若不調查清楚,祖母和父親又怎麼會輕易認下。
就如我當年一般。
你是誰,不是靠着一張一樣的臉就能確定的。
5.
出了正廳,我讓阿香去安排沈清晚的食宿,我自己特意走得很慢。
「你站住!」
我停住步伐,轉過身正對沈清晚。
她急衝衝趕來,眼角的淚都還沒幹。
「鳩佔鵲巢,過了這麼長時間的好日子,你該知足了。
「搶了別人的東西,是要還的。你若再敢左右父親的想法,我決……」
她一邊說着一邊抬手扇了過來。
「沈清晚,想做高門貴女,你這樣的脾性可不行。」
我抓住她扇過來的手,一下就將她推倒在地。
長裙堆疊,她想起身卻再次絆倒,我踩着她的裙襬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
「區區十年,你便忘了當初的事了?
「沈清晚。你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做你的相府嫡女,再敢挑釁我,我不介意讓你再多做幾年乞丐。」
似乎是被我的氣勢嚇住了,沈清晚沒有再掙扎,她直視着我,眼裏有不甘和懊惱。
我鬆開手,招呼下人安頓好她,走遠後我回頭看她,發現她還坐在地上,臉上掛着一絲釋然。
等我再看時,她已經換上倨傲的神色,扶着丫鬟的手走了。
定是我眼花了,那樣釋然的神色怎麼可能出現在她的臉上。
父親想要調查的結果,不出三日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畢竟我都已經調查好了,換個方式呈給他罷了。
沈清晚得了認可,第二日一早就堵在了我院子的門口。
這日正巧是發放月例銀子的日子。
身爲相府嫡女,我早就接了管家之權,如今這府裏除了祖母和父親身邊的老人,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
沈清晚來砸門的時候,我的院裏早聚滿了人。
「父親已經和我相認了,你還恬不知恥地霸佔這裏,還不給我滾……」
沈清晚的「滾「字噎在喉嚨裏,她推門的手一頓,滿臉錯愕,就差驚呼出聲了。
她大概以爲我冒領身份的事敗露父親會直接將我掃地出門,卻沒想到,我還在這,依舊掌管着相府後宅。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不只後宅。
看着她的臉色由驚轉怒,我坐在廊下沒動,輕輕喝了口茶,沒理她。
我以爲她會就此回去,不想她反倒來了精神,我猜她大約是見人多,想給我個下馬威。
「你!滾出去!」沈清晚指着我疾聲厲色。
院中的下人們都是我的人,自然也不會有人搭理她,倒不是這些人有多忠心,只是我如今還掌着權,他們不敢不從。
下人們沒反應,照例領着銀子,一口一句「大小姐」地道謝。
一人一句地戳着沈清晚的心窩,她握着拳,表情由驚愕到羞憤。
也是,坐在這廊下的本該是她纔對。
可如今的路,不是她自己選的嗎?
沈清晚,你想走回頭路,那我便幫你一把。
在沈清晚再次發作前,我搶先開了口:
「本想帶了人去見你,你既然來了,便親自挑吧,總不能沒人伺候你。」
我招呼廊下的人站好,由着沈清晚挑選,她卻看也不看那些人,高抬下巴指着一人說:「我只要她!」
阿香一臉焦急,對着我暗暗擺手。
最終我還是調了阿香去,不只阿香,院裏所有伺候我的人都跟着一塊去了沈清晚那頭。
她想將本該屬於她的東西都拿回去,我給她這個臉面。
除了這些,我還親自爲她挑了一處好院子。
那院子在相府的正中,院中有一座三層的繡樓,站在樓上遠眺,相府景色一覽無餘。
這院子其實就是沈清晚小時候住的,我回來的時候父親曾讓我住在這,被我拒絕了,沈清晚的院子,有太多她和母親的痕跡。
我帶她走上最高處,爲她介紹相府的格局,當我告訴她繡樓左邊就是父親書房時,我看見她眉峯一挑。
我不動聲色,領着她向另一邊走去,右邊一牆之隔的是個小院子。
院子裏擺着許多木製的玩具,今日天氣好,下人們正將屋中的錦被拿出來曬。
我微笑着,餘光瞥向沈清晚。
她閃着眼,努力壓制起伏的胸膛,猛地轉過身,回到了屋子裏。
我沉眸看向小院,院子裏母親的錦被在太陽下閃着光。
沈清晚,你既然沒有丟失幼時的記憶,那希望這次你不要再做錯。
6.
我和沈清晚互換身份的第一天,母親就知道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她長相極美,人又溫柔,沒有那些貴婦做作的感覺。
她將我拉過來,眉眼柔和驚異地看着我,感嘆我竟然真的和她女兒生得一模一樣。
她拉着我細看,笑着說不如我收你做義女吧。
聞言我神色一亮,福至心靈,張口脆脆地喊了一聲「母親」。
她大笑着應了一聲,淺淺地抱了抱我。
母親叫人給我拿喫的,和我說不要告訴沈清晚她拆穿了我們小把戲的事。
她將計就計,像教導沈清晚那樣教導我。
相府嫡女要學的東西很多,即使是出門在外也不能歇了功課,沈清晚最討厭學這些,這纔想了法子和我互換。
沈清晚厭惡至極的,我卻倍感珍惜。
穿越來做了一年的乞丐,我知道這些東西纔是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根本,所以學得格外用心。
母親不止一次地感嘆我聰明,要是沈清晚能像我一樣就好了。
我看着母親溫柔的面容,心下高興,她好像真的把我當成了她的女兒。
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開始貪圖與母親相處的時間,甚至每天都期盼着沈清晚可以晚一點回來。
直到有一天,暗衛跟丟了人,沈清晚很晚都沒有回來。
母親急得大哭,派了所有的人出去找。她哭着責備自己,不該順着沈清晚的意。
住持急忙報了官,知道緣由後將我狠狠罵了一頓。
我低着頭,幻想着是不是我穿越的bug修好了,所以沈清晚消失了。
直到有人帶回了沈清晚的消息。
那人說他看到一幫流寇,其中一匹馬上綁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那人曾在寺廟見過我,以爲是我被綁了,趕忙來告訴住持。
母親聽了信,哭得更是厲害。
沈清晚自己走丟還好,可若是遇見流寇,只怕凶多吉少。
就在大家慌成一鍋粥的時候,寺廟的門口想起了馬鳴聲。
有人大叫着:「丞相府的人出來!」
住持帶了幾個武僧去應門,我和母親悄悄登上角樓去看。
沈清晚被綁了手腳,丟在馬背上,雖然有些狼狽,卻是衣衫整潔,正在馬背上嗷嗷大哭。
聽到哭聲,母親登時腿一軟倒了下去,她懸着的心總算能放一放,人還活着就有希望。
我看着牆外的流寇,心下卻緊張了起來。
我記得母親說過,她來寺廟沒有太過大張旗鼓,沒有特意交代過自己是丞相府的人。
連我都是聽沈清晚說的,所以母親特意交代我不要出去亂說。
可現下,外面的流寇張口就要見丞相府的人。
我皺眉看着外面,心中祈禱不是我想的那樣。
可惜我高估了沈清晚。
7.
沈清晚的身份確定後,父親上了一道摺子,這事還是要報給皇家的,畢竟我和太子再有一個月就要成婚了,如今換了人,總要陳情一番。
宮裏的回信很快,不出我所料,對於太子妃換人,皇家並不在意,太子也不在意。
皇上賞了沈清晚不少東西,太子也送了禮物來。
反倒是皇后,想看看這個新兒媳,爲此還特意設宴,更是邀請了全京城的貴女。
沈清晚來求父親的時候,我和父親正在書房討論邊關佈防。
「父親,此處爲何不設卡?」
「這裏啊,這裏是與夷邦的天然交界,酋水河。酋水河寬闊平緩,卻只有這一處峽谷,水流湍急,兩面又是懸崖難以通行,所以……」
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沈清晚端着湯盅走了進來。
「父親,這是我做的蔘湯,您嚐嚐。」
沈清晚臉上掛着笑,推門進來看到我,面上有些驚訝:「呀!不知姐姐在這,我只端了一碗,姐姐應該不會介意吧。」
沈清晚很聰明,當她發現她的到來不能左右我的離開時,沒有硬讓父親將我趕出去,反而開始改口叫我姐姐。
「姐姐陪我去吧,宮中規矩繁多,我實在是惶恐。」
沈清晚拉着我的手,一臉真誠地看着我,想讓我陪着她去宮中赴宴。
這樣的場面我是不該出席的,我如今的身份着實尷尬,更何況皇后的懿旨上並沒有邀請我。
父親本想拒絕,沈清晚卻搶先開口:
「這次宮宴聽說要去不少人,我若是行差踏錯,只怕會給相府丟臉。我不懂規矩,太子臉上也無光,若是因此連累相府……姐姐也不願看到相府蒙羞吧。」
沈清晚言辭懇切,我臉上笑容不減,卻並不搭她的話。
她神色一變,語氣哀怨起來:
「姐姐是怨我嗎,怨我回來了。怨我搶了你與太子的婚約,若是這樣,那我這就去請旨,把身份和婚約還給姐姐,只要姐姐能讓我留在爹爹身邊就夠了!」
沈清晚說着竟滴下淚來。
我不禁覺得好笑:「妹妹真是泡得一手好茶。」
「什麼?」
「沒什麼,我和你去。」我起身要走,不想沈清晚一下拉住我。
「姐姐同意了?真是太好了!就是姐姐的身份……只怕得委屈姐姐扮做我的侍女。」
沈清晚真誠的小臉換上一層愧疚之色。
我看着沈清晚,她的眼裏除了愧疚,還有一絲羞辱得逞的快感。
想借機羞辱我?
我對着她一笑,大方地點了點頭。
8.
沈清晚曾經做過我的侍女。
她曾坐在流寇的馬背上大聲喚我小姐。
住持在和流寇交涉,說這不是什麼丞相府,沈清晚也不過是他收留的小乞丐。只要對方願意交人,他可以用銀錢換回沈清晚。
住持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沈清晚大喊:「我要見小姐!小姐救我!」
這個蠢貨!
我心頭一緊,忍不住暗罵。
果然,流寇聽了這話,知道住持在說謊,直接叫囂起來,說丞相府的人要是再不出來,他們就要進去殺人了。
母親在角樓上一臉決絕,想要衝出去換回沈清晚,我上前攔住她,慌忙中喊出了一句:「我去!」
母親的身形一頓,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問我當真願意?
我點點頭。
倒不是我多有助人情結,只因我是穿越的。
自打穿越過來,我喫了不少的苦,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我死了肯定就能穿越回去了。
可奈何我自己實在是下不去手,如今有機會擺在眼前,總要嘗試一下。
那流寇要是一刀砍了我,我就能回家了。
可凡事,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見我點頭,母親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神裏滿是感激,她上前抱住我,嘴裏不停地誇我是好孩子。
我鬆開她,緩緩跪了下去:
「我本是孤女,有幸被母親收爲義女,細心呵護諄諄教誨,慈恩難報。如今母親有難,我自當爲母親解憂。」
母親大哭着,神情愧疚,欲言又止,最後直直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受得心安理得,我本就與沈清晚母女萍水相逢,認識也不過幾日時間,若不是爲了回家,這傻事我纔不幹呢。
「母親說收我爲義女,卻還不曾交過庚帖,如今女兒去了,想求母親一個貼身之物,再請母親手書一份,回頭女兒入了地府,也好交代身世。」
我一說完,母親頓然大哭起來,從身上拿出半塊玉珏塞到我手裏。沒有筆墨,她直接咬破了手指,慌忙寫了手書。
我將玉珏和手書收好,又揣了一把小匕首,帶着母親給的銀錢,出門去換沈清晚。
她說拿着銀錢,或許那些人能饒我一命,若我能活命,一定要去丞相府找她。
我點點頭,一臉決絕地走出門去。
臨走前,我轉身看向母親,她立在風裏,瑟瑟發抖。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母親。
就在流寇要殺進寺廟的時候,我在武僧的護送下邁步走了出去。
「我乃相府大小姐,放了我的丫鬟!」
「當老子好糊弄啊!弄個小崽子來!管事的要是再不出來,我這刀劍可不長眼!「
「不長眼的是你吧!」我朗聲大喝,衝着對面領頭的晃了晃手裏厚厚的銀票。
「那丫鬟可沒有我手裏的銀票值錢。」
「你當真是相府小姐?」對方的目光如鉤,似要將我層層看透。
那流寇也不是個傻子,拿小姐換丫鬟,誰信呢?
好在我這幾天學着貴女禮儀,氣質上來也能唬一唬對方。
「那丫頭救過我的命,你放了她,一切好說,銀錢自然也有的是。」
那人沉吟了片刻,揮手讓人將沈清晚帶了上來,鬆了綁。
沈清晚一落地又開始大哭起來,我被她吵得心煩,抬腳向流寇走了過去。
對面見我誠意滿滿,將沈清晚向前一推,她大哭着跑了過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去了。
我衝着對面做了個鄙視的手勢,快速地揚了手中的銀票,抓起裙角飛快地往回跑。
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叫罵,還有馬兒的嘶鳴聲,搶錢聲。
我用盡渾身力氣衝向寺廟,卻眼見着寺廟的門,一點一點在我面前緊緊相合。
我愣在那,五感盡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的,我只記得離開前,廟門的縫隙裏依稀有兩個人影緊緊相擁。
9.
「籲!小姐,到宮門了。」
外面傳來家丁的聲音,我端坐着,等着阿香下車扶我。
「姐姐?」
一聲姐姐讓我回過神來,我如今已不是相府千金了。
我起身下車,恭敬地扶着沈清晚。
沈清晚今天穿得尤其隆重,還特意簪上了太子送的頭面,行動間環佩叮噹。
我躬身扶着她,看向她腰間,綾羅繡線細腰弱柳,一個小吊墜極爲顯眼地跳了出來。
這個掛件……有些眼熟。
「委屈姐姐了。」沈清晚輕聲低語,喚回我的思緒。
我沒回應,低頭跟在她身邊向宮門走去。
皇后設宴請了全京城的貴女,所以宮門口早圍滿了人。
沈清晚扶着我的手,一臉倨傲地站到了衆人最前面。
自打沈清晚回來,相府真假千金的傳聞就傳開了,如今兩位當事人都站在這,周圍的人都小聲議論着。
沈清晚昂首站着,眼神不時瞟向兩旁。
她應該在等,等周圍那些貴女對我嘲笑羞辱。
可她卻不知道,我從前立在這些貴女身前,靠的可不是相府嫡女的身份。
全國最大的胭脂鋪名叫「灼菁華」,分鋪遍及全國,日進萬金。
這店之所以開得這麼好,是因爲京城的貴女們都入了股,而促成這件事的牽線人就是我。
更重要的是,這樣規模的店鋪不止一家。
貴女們靠着我掙了不少體己錢,用她們的話說,我在她們眼裏就是個行走的大金元寶。
你說誰會和大金元寶過不去呢?
看見貴女們躍躍欲試的表情,沈清晚愈加得意,她放下身段,微笑着告訴大家不要拘束。
此話一出,貴女們直接圍了上來,沈清晚以爲是衝着她去的,嚇得驚慌失措,連連後退。
卻不想那些人並沒有圍上她,反而將我從她身邊拉開,圍着我說個不停。
我應付着那些大小姐們,眼神略過人羣看向沈清晚,輕輕挑了挑眉峯。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挑釁她。
我看見她狼狽地站在那,端着嫡女的架勢拼命調整呼吸緩解自己的尷尬。
我對着她明豔一笑。
沈清晚,你不會這就慫了吧?
往日設宴宮門都是早早地開,不知爲何今日遲了這麼久。
沈清晚一個人站着,臉色陰沉。
打破僵局的,是太子蕭恪的到來。
「這位便是沈妹妹吧。」蕭恪微笑着扶起沈清晚。
沈清晚低聲應答,聲音婉轉嬌羞。
蕭恪抬頭瞥了一眼聚堆兒的我們,神情冷峻。
我和貴女們行着禮,我努力低頭不讓蕭恪注意自己,不想他一眼便看到了我。
「沈妹妹倒是大度。」
蕭恪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沈清晚面色溫和。
「聽聞相府城郊的莊子裏養了許多烏魚,此季最是鮮美。本宮嘴饞,想請沈妹妹送我幾條嚐嚐鮮。」
沈清晚剛回來,哪知道這些,眼神閃躲着,胡亂應下:「這,這有什麼,回頭我便讓人給殿下送來。」
蕭恪搖搖頭,看着我說:「沈妹妹的婢女最是伶俐,便讓她去取吧。」
「那池子裏的魚本宮都要了,少一條,本宮唯你是問!」
蕭恪的話砸過來,激得我渾身一顫,忙跪拜着應下。
「既如此,那還等什麼?還不快去!」
「是。」我埋頭起身,慌忙離開。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太子在幫沈清晚趕人,他一句話直接將我丟到了莊子上。
太子給足了沈清晚面子。
我遠遠地回頭,看見蕭恪牽着沈清晚的手緩步走入深宮,身後的貴女們也終於起身,搖晃着跟上。
太子的話她們都沒聽懂,因爲只有我知道,相府的莊子上根本就沒養魚。
10.
我回相府簡單收拾了東西,父親公事繁忙還沒回來,祖母則早在幾天前就被我送去了別院。
上車前,我回頭看了眼沈清晚的小樓,琉璃的瓦片折射餘暉,溫暖又閃爍。
我嘆了口氣,轉身上車。
相府的馬車一路出了城,我卻悄悄進了胭脂鋪的後宅。
沒錯,我不只是貴女們投股的中間人,更是這鋪子真正的老闆。
我換了衣服,站在二樓的窗前看着夜景。
今夜無月,城中的燭火在黑夜裏跳動,一如我的心,躁動不安。
胭脂鋪離相府不遠,我遠遠看着丞相府的方向,暗夜濃密,只依稀能辨別出沈清晚小樓的輪廓。
外面的燭火一盞盞熄滅,三更將至。
我心緒難安,索性挪了桌子在窗前看賬。快速翻頁的手出賣了我,我根本看不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不遠處傳來官兵的聲音。
我立在窗邊,依稀聽見什麼賊匪,丞相府,受傷,什麼大小姐,搜查之類的話。
我的心終於落了地,成了!
緊繃的神經全然放空,一時間睏意來襲,我簡單收拾了賬冊,準備關窗睡覺。
突然一隻大手,扒開了窗扇。
我瞬間睡意全無,慌忙後退。
一個黑衣人翻身而進,利落給了我一劍。
我只覺得脖頸一涼,瞬間湧出一股溫熱,我捂着脖子,看見那個黑衣人昏了過去。
黑衣人受傷不輕,給我的那一劍應該是他最後一點力氣。
我大口喘着氣,慶幸剛剛自己後退得及時,不然此刻倒地的就是我了。
我張口想要呼救,餘光卻掃到了一個東西。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緩步走上前。
半個木哨,靜靜地掛在黑衣人的手腕上。
遙遠的記憶再度奔襲而來,以至於我忽略了旁邊更重要的東西。
11.
齊牧身上的傷很重,我將他扶到牀上清理傷口,滿眼的血紅又讓我想起了從前。
想起了那個早上,敞開的廟門、歪倒的住持和母親胸前的那朵紅花。
十年前,是齊牧救了我。
那時他才十幾歲,一個人一把弓,射殺了綁走我的流寇。
他在馬上衝我伸手,少年的手上覆了一層薄繭,一個小小的木哨垂落在手邊,就像少年的臉粗獷又靈動。
他帶着我回了寺廟,我以爲能趕在母親回府前回去,卻不想等我的卻是滿院的屍體。
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流寇不是已經都走了嗎?怎麼他們還是死了?
我想將住持和母親安葬,遠處又傳來了馬鳴聲。
齊牧拉着我,跨馬奔逃而出。
我看着身後的明黃暈在晨霧裏,下意識地以爲沈清晚也葬身其中。
離開寺廟,我想起母親給的玉珏和手書,於是決定去丞相府。
幸好我之前機智,偷偷留了幾張銀票傍身,我將銀票給了齊牧,求他帶我去京城。
齊牧的身手很好,我們在路上也曾遇到過流寇盜匪,都被他解決了。
我們平安到達丞相府,他卻把銀票退給了我,我不解。
「救命之恩,你以爲這幾張銀票就能還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埋首解下木哨,一刀劈開,將其中的一半扔給我轉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話:
「我若找你報恩,會帶着半個木哨來找你的。」
我拿着合二爲一的木哨,轉頭看向昏睡的齊牧。
十年,當初的少年滄桑了不少。
所以齊牧,你終於想起來找我報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