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LE REGRET(遺憾) 2006/12/16
人類的確有一半靈魂是由神決定。因此,有另外一半的靈魂可以改變自身的命運。
~ Howard Mumford Jones[1]
生命還是短暫點好;否則,遺憾的事情會一再上演。
~莎士比亞[2]
中廣新聞網(2006年12月15日)新聞:「台北地方法院今天首度就國務機要費案開庭,總統夫人吳淑珍庭訊到十一點十分左右,法官宣佈休息之際,突然昏倒。現場法警以及醫護員一擁而上,護持吳淑珍,而隨扈隨即抱著吳淑珍離開第七法庭,上救護車,救護車急奔臺大醫院。 台大醫療團隊同時也接獲訊息,立即準備相關的急診。
《聯合報》(2006年12月12日)新聞:「高雄市長選舉前密集掃街、站台的陳水扁總統累倒了,他昨天上午臨時因身體不適無法接見外賓。陳總統就任六年多來從未稱病,昨天是首度因身體不適取消公務行程。」
從馬來西亞飄洋過海的研究所同學莉嬌,在台灣待了八年,終於要回到土生土長的熱帶椰子林裡。給大家的親筆信中,她說:「親愛的大家,我回到馬來西亞了。這幾天,心情很複雜,我忙於收拾六大箱的行李,卻來不及整理更多更重的心情,甚至於來不及哭泣。今天,大馬的氣溫是30度,冷氣團大概都到台灣跟大家見面了吧?三天前,走在學校的研究大樓,突然想到沒和大家拍到畢業照,心裡滿是深深的遺憾。謝謝你們的歡送和祝福。」
維克多‧法藍克曾經說過:「只要能由痛苦中找到意義,一個人就願意承擔任何痛苦。」我很希望能親口對她說。可是,仔細想想,莉嬌應該比我更懂得痛苦的真諦。她的家境並不好,八年在台灣的生活費,全都是靠自己打工掙來的,餐廳服務生、研究助理、影印店小妞、搭舞台的臨時工讀生她全都做過。在校園裡很少看到她,因為她不是在為了能夠繼續讀書而拼命賺錢,就是為了省學費而讀更多書、趕論文、提早畢業。她經常在MSN上跟我訴苦: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念那麼多paper,寫我自己都看不懂的研究假設,拿這個學位?我以後又沒有要當麥克魯漢。」
「蒜頭雞,你知道嗎?我寒假回國時,馬來西亞有公司要讓我去工作,薪水雖然不多,畢竟實實在在。我喝著一點都不甜的椰子水,想了一整個炎熱的冬天,還是回來了。」
這兩年,她跟著所上最嚴厲的教授做研究,三天兩頭就被「奪命連環CALL」,半夜三點,我還在網路上像遊魂一般無所事事,MSN的聊天框框經常會「拎」一聲傳來她的訊息:「我才剛從唐德芳老師研究室回來,累得像隻狗。」從文字中,聽得到她的嘆氣與虛弱的鼻息。正因為如此,同學們得知她不到兩年就舉行論文口試時,都訝異不已。莉嬌是蔽所五年來第一位兩年畢業的碩士生。
我想到三年前某一個不知名的傍晚,我頂著劉德華的中分頭,卻嫌莉嬌的髮型很土氣。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莉嬌的嗓門很大,但聲音中有熱情的彈性,不像那種粗裡粗氣的大聲公或大聲婆,讓人討厭或嫌惡。她的聲音,讓人聯想到沙巴島上的陽光、空氣和水,也讓人想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
我一直欠她一個擁抱。九月初,出發流浪到歐洲的前一個晚上,她還傳簡訊祝福我;而這一次,我卻無法參與同學為她舉辦的歡送會。時間從來不會拉一張椅子坐下來,好心地等待我們。
巴黎有許多八大藝術的知名學術殿堂。因此,即使是陰陰鬱鬱的天氣裡,都可以看到留著復古龐克頭的歐洲男孩,肩頭上背著一個用黑色套子裝起來的畫板,或是150公分初頭的東方女生,背著一個幾乎與她等高的大提琴。奧塞博物館裡,一個金髮的女孩正振筆描繪著眼前的雕像,雕像的紋路與肌理也在她的白紙上緩緩浮現;抑或在歌劇院廣場前,三、五個人用樂器唱和著彼此,也讓四周的遊人沾光。對藝術的至真、至善、至美隱隱展現出來的企圖心與慾望,不管是靜態還是動態的畫面,看起來,總是令人震動不已。
「Merde. 這KABAB怎麼這麼難吃!」我皺著眉頭抱怨。
KABAB是歐洲最流行的小吃之一,一張稍微烤過的餅皮裡,包著生菜、薯條和碳烤豬肉片。
「不會啊,怎麼會?」Antoine大口大口地啃著他的美味,我還是提不起興趣:「我可是出了名的不挑嘴,超級好養的,可是這KABAB真的很鹹啊,肉也乾乾硬硬的,不像別家都鮮嫩多汁,何況它比別家多兩歐……」為了證明自己的厭惡,絕對要繼續加油添醋,以合理化先前的指控。這跟說了第一個謊就沒有退路,因為要用下一個謊言圓上一個謊言的道理一樣。
「可能對一個餓到底的人來講,世界上沒有不美味的食物吧?」聽到他這麼說,我突然覺得羞愧起來。
「而且,你買都買了,再抱怨有用嗎?老闆又不會退你錢。」
我還是看著不生動活潑的豬肉片發呆,想像它等下又會成為Antoine五臟腑的祭品。
「我這一生沒有後悔過。Jamais de la vie. 你知道嗎?生命不應該浪費在無意義的僵持、爭執與喟嘆。音樂比賽忘了報名,高高興興地在夜市買的便宜電風扇卻兩天就故障,男朋友兩天沒有打電話來甜言蜜語,這些事情有什麼好抱怨的?」
「即使是看著母親跟妹妹從眼前離去,也不覺得遺憾嗎?」學新聞的人都有這種毛病。講好聽是具有追根究柢的精神,講難聽一點是喜歡探人隱私。
「不會。離開就離開了,覆水難收。當下難過的感覺當然很強烈,可是一天過後,就會覺得,她們都離去了,傷心難過能起得了任何作用嗎?自己做的決定,要自己承擔後果,不是?離別表面上是一種實體結構上的斷裂,事實上,情感還是銜接住的。從那一天到現在,媽媽額頭上的細細皺紋,妹妹的肢體因著音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鮮豔感情,還是經常出現在夢裡。」
「那你在紐約的那兩、三年在幹嘛?」我突然想起從來沒問過。
「喔,你真的想知道,c’est une histoire vachement longue.」
「講吧。」我咬下一口KABAB。
「輸了比賽後,我帶著看過兩遍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躲到洛桑湖旁的樹蔭裡,呼吸米蘭昆得拉的筆觸,那是一本在任何時刻都可以閱讀的好書。我喜歡看書,閱讀有治癒任何心靈低潮的效果。」
我想起05年初,余秋雨在台北政府的大禮堂裡,對著爆滿的觀眾的提醒:「閱讀,是把人從平庸的狀態中拔除出來的最重要途徑之一;不閱讀的人,總是很輕易就暴露自己的人生等級。」
「第三次看那本書,我看得很慢,想把一字一句都刻進心裡。書裡的主角弗蘭茨說:『在歐洲,美總是帶有一種刻意的特質。總是有個美學意圖,有個長期的計畫;依據這計畫來建造一座哥德式的大教堂,或一座文藝復興式的城市,得花好幾世紀的功夫。紐約的美則來自另一種源頭,那是一種非刻意的美,不是誕生於人的預先構想,而是像鐘乳石洞那樣的美。一些原本很醜陋的形式,沒有任何計畫,碰巧湊在一個幾乎不可能的鄰近地帶,就這樣突然綻放出魔法般的詩意。』而薩賓娜回他說:『非刻意的美。當然了。也可以說是:錯誤的美。在美從世界上完全消失之前,它還會存在片刻,但它是因為錯誤而存在。這種錯誤的美,是美的歷史的最後一個階段。
[3]』當天下午,我上網訂了到紐約的機票。這幾年來,我都活在完美的Saint Tropez,以為世界就應該是那個樣子,那麼無憂無慮、無風無浪。」
「紐約是一個既光鮮又邪惡的城市,不是?」我未曾踏進美國領土過。
「米蘭昆得拉對紐約的感受,我幾乎完全同意。當然經過了幾十年,紐約的詩意具有更多重的繁複意義。不過,說到那三年,一開始我每天從不一樣的長板凳上甦醒後,就開始找乞討的地點。我刻意把小提琴遺忘在瑞士,完全沒想到那可能是我謀生的工具。應該說,我當時執拗,寧願餓死,也不再拉琴。經過兩個月的『田野調查』,我每天『上班』的地點,就是大中央車站 (
Grand Central Terminal),她是紐約市的交通樞紐,有數條鐵路及地鐵交會於此站,重要性與混亂的程度,與巴黎的北方車站如出一轍。那裡人來人往,不管是尖峰還是離峰時間,都可以有一點點收入。那幾年,美國的經濟不像現在不停探底,願意施捨的好心人還不少。」
「嗯。這樣看人家臉色吃飯,都不會不好受?」
把我的問題當成耳邊風,Antoine繼續說:「潮濕的夏天、涼爽的秋天與冷峻的冬天過去了,初春的一個中午,我坐在車站角落,手裡拿著破了兩、三個洞的帽子,視線停留在遠方一個跟父親鬧彆扭的小女孩身上,回過神來,突然察覺帽子裡,多了兩張五十元鈔票,先是大吃一驚,然後被眼前的女孩子嚇了一跳。頂多是22、23歲的大學生,怎麼出手那麼大方?」Antoine很像中國古時候的說書人,滔滔不絕中,表情、語氣、動作都有了。
「你去過美國喔?那你去看過大聯盟的棒球賽嗎?」蒜頭雞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到什麼就問什麼的個性,常常被YAYA抱怨。
「棒球?啥?」Antoine皺著眉毛,不發一語,似乎漸漸習慣我跳來跳去的腦神經。
日本一等一的職棒投手,綽號「平成怪物」的松坂大輔,被挖角至美國大聯盟紅襪隊後,今天在記者會上說:「有人問我,是不是『夢想』在大聯盟打球,我回答,我討厭『夢想』這個詞,因為夢想就是夢想,不會發生。來到這裡,是一個『目標』,我一直相信我可以在大聯盟投球。」
「Antoine,你相信有一天你能夠抬頭挺胸得走出地鐵站,再也不回到那個你霸佔許久的『乞討者寶座』嗎?」我雖然很想知道他跟金髮妹妹的豔遇,卻更擔心五年後回到巴黎,回到六號線上place d’italie站,往Charles de Gaulle方向月台上,那個年輕人,還坐在那裡。
我當然並沒有那麼灑狗血地問出那個問題,那個很容易被誤解為假慈悲的問題,像碳烤鯖魚的魚刺,哽在喉嚨裡出不來。
台灣島內,經濟實力日益沈淪,政局混亂不堪,總統因為輔選自己黨內同志累倒;第一夫人列為被告,身體嬴弱,還得出庭應訊,面臨社會大眾的質疑與司法的審判,狼狽至此,豈不讓人遺憾?
跟Antoine趴在新橋(註一)上,背後是川流不息的路人和車輛,喇叭聲在耳邊此起彼落,眼前看著川流不息的塞納河,平靜又永恆。想起之前跟Antoine辯論過的BERTRAND DELANOE的相片展,有一禎照片捕捉到40,50年代的塞納河畔,人們不僅在堤岸上曬日光浴、洗衣服,甚至洗澡,還有青春洋溢而狂放不羈的年輕男孩子,把Pont au Change當成了跳水台,縱身躍入的結實肢體凝結於靜止的空氣中,在DELANOE的古老相機前,留下美麗的證明。
半個世紀後,那對結實的肢體還被後人欣賞,恐怕也是當時那一個稚嫩的生命萬萬沒想到的吧。
秋天的初端,我剛空降這個華麗的首都,陽光正好,我卻掉了護照,變成無身份的遊民。那幾個下午,幾十個各國學生,喝著冰涼透心的JENLAIN AMBIEE啤酒,
[4]在盧森堡公園野餐,暢飲著太陽的冶艷,卸下彼此的堅實心房與神秘面紗時,我總是一個人失魂落魄的散步到塞納河畔。看著這條蠻橫的大水,心境總是昇華到一個寧靜的天堂。
如果淡水河能夠像塞納河這麼碩大無邊,又居於城市的心臟。政治人物的胸襟會不會比較遼闊,政治天空會不會傾軋得比較不凶猛?
遺憾的悲劇,會不會停止上演?
註一:即Pont Neuf,是橫跨塞納河的無數大小橋的其中一座。
“Man may be, indeed, half divine, and therefore also be half capable of shaping his future (Howard Mumford Jones (1974), Romantic Individualism. Revolution & Romanticism, p. 232-233.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et life be short; else shame will be too long.
Henry V IV, 5
Duke of Bourbon to other Frenchmen at Agincourt
[3] 尉遲秀譯(2004)。〈誤解的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頁122-123。臺北市:皇冠。原書Milan Kundera [1989].
Nesnesitelna lehkost byti)。
[4]JENLAIN AMBIEE是一個法國啤酒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