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LES JEANS（牛仔褲） 2006/12/12
因為一個人必須瞻仰死亡，他能選擇的活著的方式與面對的自己，都清晰透明了起來。
～沙特[1]
光天化日下正大光明的戰爭和夜晚的殺戮是無法相比擬的。
～集中營倖存者，Saint Exupéry
牛仔褲真是偉大的發明。Levi’s 的開山祖師，猶太裔商人李維．史特勞斯（Levi Strauss），1853年離開家鄉紐約，前往舊金山，當時，加州淘金熱才開始不過五年，大批探礦工人蜂擁而至。李維信心滿滿地準備將一批質料極佳的帆布，賣給淘金客充當帳篷和篷車頂的材料。可是，一位淘金客直接潑他冷水：「我們現在不需要這些玩意兒，而是一條下了礦坑裡，不容易磨破的耐穿長褲。」李維立刻請裁縫師將那批帆布裁製成長褲，一試之下，果然耐穿，而且一下子便宣告售完。他因此改用法國出品的一種丁尼布，而且將顏色換成深藍。另外，以弧形針法縫製，並在口袋位置上釘包頭釘，足以承載金塊的重量，不致於撐破口袋。從此以後，牛仔褲漸漸成為家喻戶曉的隨性象徵，引領風潮一百多年不墜，不但是時尚的代名詞，也在美國歷史軌跡上，留下一個醒目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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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i 這樣一個偉大的構想，後來竟然成為中國文化大革命之後，殘留的左傾思想批判的對象。「一度居然有那麼多官員和文人堅信學生穿牛仔服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嚴重事件，強烈呼籲予以嚴禁。一篇篇的批判文說美國牛仔有大量犯罪紀錄，搶掠銀蕩近似日本侵略軍；有的說牛仔服直接標誌著『垮掉的一帶』（其實是那群左派人士不堅信自己的舞台已經垮掉了吧？）；更有人異想天開，說過去美國人把中國勞工說成是『豬仔』，現在又讓中國青年當『牛仔』，今後一定還會有『羊仔』、『狼仔』等。」看到余秋雨在《借我一生》當中的批判，我起先覺得這些歪七扭八的觀念荒謬，但把這鳳毛麟角雨《毛語錄》裡頭那些金玉良言結合起來，又覺得並不意外。只是，對一種教條的死忠，終究必須以鮮血做被縟的，歷史的滾輪會碾過那些顛倒的社會價值，只是碾過的屍體會不會復活，就不得而知了。
＊＊＊＊＊＊正前方坐著一個媽媽，旁邊則是一個小男孩。另一個更小的小孩子則坐在嬰兒車裡。
咬著奶嘴的小男孩，穿著刷白的靛色牛仔褲，膚色有點黑黑的，爸爸應該是黑人。右手拿著一個超人塑膠玩具，左手裡則是綠巨人的貼紙。由於還是個小娃兒，無法握緊手掌，左手裡的那張貼紙便不時掉在地上，我也三番兩次地幫他撿起來，他總是笑盈盈地接過去。大概是覺得好玩吧，他索性故意地把貼紙「丟」在地上，我笑一笑，正準備再度彎下腰，他哥哥卻蹦蹦蹦跑過來揀，而且不打算還給弟弟；小娃兒繼續對我的宣戰，接著把右手上心愛的超人玩具也往地上砸，可是丟錯地方，馬上被媽媽撿走了。「No! Stop! You can’t do that ever again!」媽媽原來是美國人。帶著兩個小朋友出來玩很累吧，看她不時用手摀著嘴打呵欠。
我正期待著小男孩還能變出什麼法寶，他口中的奶嘴便筆直地朝我飛來。然後他整個失禮地大笑起來。
如果是在MSN聊天，我的表情圖案應該是整張臉發紅那個。小朋友一個，我也只能回報同等份量的笑顏，童言童語嘛。
忽然間，他安靜下來，專注地盯著眼前〈老鼠城市〉[2]的動畫電影海報，口水也沿著嘴角滴了下來。列車離站時，他悵然若失的超齡神情，真是可愛的緊。
我突然懷念起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純真年代。
斜前方坐著一個長得很出色的女孩。及肩的金色長髮。像西瓜頭的瀏海。灰色的手套。綠色的皮外套。緊身的深藍色牛仔褲。咖啡色混合褐色，跟不高的高跟鞋。我看得入神時，一對十二、三、四歲的兩小無猜把數學教室帶進了擁擠的地鐵車廂。
要我猜的話，小男生應該是中法混血，我印象中的ABC大致是長這個樣子，中分頭，有陳為民的影子，但是是很帥的陳為民，而且沒有馬臉。穿著白襯衫，不時把玩著深紫色的小領帶，黑色的牛仔褲，看不出明顯的縐摺。
要我猜的話，小女生應該是中印混血，以這個年紀的標準衡量，可以說是美女了，長長的馬尾尾巴，稀酥地落在背脊上；淺藍色的牛仔褲外面加了鵝黃色的蓬蓬裙，讓我想起台北的女生經常這樣穿。對了，君依也經常這樣穿。她踩著包覆著小腿，一對不符年齡的長靴，跟小男生的小領帶形成適當的搭配。
小男生跟小女生一樣瘦。小女生比小男生高。
「就這樣啊，一元二式方程式很簡單的，別把它想得像惡魔一樣。一般而言，凡是能使得方程式等號成立的數，稱為方程式的解，這很簡單吧？最基本的道理。」
「嗯。」小女生回答得很小聲，反而盯著小男生的眼睛。
小男生臉有點紅，趕快低下頭，在筆記簿上畫圈圈：「然後啊，使多項式的值為零的數稱之為多項式的根。因此，一元二次方程式的解就是所對應的二次多項式的根，所以……」
小女生有點不耐煩，說：「吼，你就拿例題一算給我看就好了啊，老師今天在教的時候，我跟Mariana再傳紙條，哈哈，根本有聽沒有懂。」
我想起了那個注視著闇黑蒼穹，被韓信點兵和高中數學第0章弄得七葷八素、七竅生煙的蒜頭雞。
「我看到了啊，還摺成紙飛機丟來丟去，欺負數學老師也不是這樣的吧。等一下啦，我還要講，」小男生儼然成了高斯[3]的傳人，愈來愈得意地說：「一元二次方程式有三種解法：因式分解法、配方法和公式解。好啦，不要再恍神了，是妳問我的耶，妳看這題，已知某水果商人以3000元買進一批鳳梨。淘汰賣相不佳的鳳梨25公斤，其餘的以每公斤按成本價加8元賣出，商人共得款6200元。問此商人原先買進幾公斤的鳳梨？[4]妳看喔……」
只要是不會的數學題，不管是三角形的外心、重心、內心、全等或是邊角關係，我和蒜頭雞弟弟都會小心翼翼地放在蒜頭雞爸爸的書桌上，隔天就會收到很潦草的幾大疊解答。蒜頭雞爸爸是工程師，即使經常不按照學校那一套教法，卻總是可以用獨門秘技算出答案來。弟弟在今年的父親節卡片裡寫到：「我小時候覺得你很嚴肅，但後來發現你是我第一，也是到現在唯一的偶像。」
「諾，會了吧？這題換妳做。」小女生躍躍欲試地開始在筆記本上沙沙地算起來，小男生鬆了鬆頸口的領帶，偷偷瞄著小女生，如果多個三、五歲，應該就懂得在這個時機撥小女生的頭髮。
在他們一來一往的嘻笑中，我想起了岑綺。
岑綺是我的國中同學，舉家搬離小港前，第一個國中的同學。對，跟精華同班。
那時候，教育部剛下令禁止能力分班，我跟岑綺的成績很快地在普通班出類拔萃，總是由我跟她競爭第一名的寶座。言情小說常常是這麼開始的，男女主角為了同一個目標拼得妳死我活，最後相愛。很不幸地，我們的故事也是這樣開始的。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一節數學課下課鈴聲響了後，我心機很重地拿著預先打點好的數學習題簿，隨意翻開某一頁，搔搔頭問她會不會題目最長的那一道數學題。
從此，不管是下課十分鐘、放學後的空教室或電話中，都是三角函數與機率的角力天堂。
從此，不管是下課十分鐘、放學後的空教室或電話中，都是交換笑容與眼神的甜蜜海洋。
我從來沒有牽起她的手，卻永遠記得，舉家搬離小港前，遠離那一段若有似無的純真愛情時，那一個初秋的下午。
那一個初秋的下午，掏心掏肺的滾燙眼淚，是如何地控訴我深深地傷了一個女孩。
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高雄的大統百貨公司十樓的誠品書局。少見的寒流讓人們懶得出門，百貨公司和書局裡的人都寥寥可數。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低頭看著朱少麟的《傷心咖啡店之歌》，一本封面、內容與封底我都熟悉不過的經典好書。她披著一條黑色的波斯米亞大圍巾，低腰的緊身牛仔褲包覆著結實的臀部，細緻的脖子上掛著新崛江買的海星型項鍊，西門町的十七歲女孩子都不一定會打扮得這麼新潮，何況是她？那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她當然戴著隱形眼鏡，從那個角度看著她，特別漂亮。
我確信那是她，有些臉蛋，不需要特別去加註或記憶，很自然地就銘印在腦子裡。但是，並沒有任何衝動驅使我上前敲破她的寧靜。我已經敲破過她的一個夢了。四年後，我輾轉得知她正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碩士時，雖然瞠目結舌，卻深信原文書、微積分、晶瑩剔透的玻璃試管和潮濕的實驗室合併成的環境，是真正適合她存在的地方。
非常想念。
「謂，發什麼呆？我覺得你花太多生命在發呆了喔，同學。」我看著一旁的Antoine，想不起來怎麼認識他，怎麼跟他變成接近朋友卻又帶點防衛的關係，我冷靜地說：「研究顯示，一個正常人每天會花70至120分鐘做白日夢，我神遊太虛正常的很。」
禮拜一的下午，不適合講太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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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兵院 (Hotêl des Invalides)葬著拿破崙的遺體，中文也有人譯成榮民院榮軍院、或更為露骨的「殘廢軍人教堂」。路易十四[5]曾說：「在我任內建造的所有建築中，沒有任何一樣比傷兵院更珍貴。」藉以讚美他對這個建築的推崇與驕傲。在一頁建築史上，傷兵院的確佔據古典主義建築風格的一個重要位置。法國古典主義在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統御的強盛時期應運而生，強調結構嚴謹，大量運用圓柱，而且內部妝點華麗鋪張，所有規格巨大、造型雄偉的宮廷建築和園林造景，便是這一個時代的產物，爾後更為歐洲各國與中國仿效。
星期一的下午，天空滿是陰霾。很詭異，也很沈重。
我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問Antoine有沒有錢，因為成人票要7.50歐元，學生票則只要5.50歐元。Antoine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我們一白一黃的搭配，在人群中，顯得獨特。倒不是說白種人與黃種人不能交朋友，而是Antoine滄桑的模樣，跟我的學生氣質，顯然是有落差的。
「日安，我是失業者。」我臉上的吃驚程度，顯然大大勝過櫃臺小姐，她輕輕地皺起畫了過深的眉頭，半信半疑地問：「是嗎？身份證？」
她很快地隨意瞥了瞥Antoine的證件，有種被迷倒的感覺。
「你不知道啊，巴黎有些博物館啊、名勝古蹟，開放給失業的可憐蟲，當然要好好利用一下。」Antoine的語氣雖然輕鬆，卻沒有真正看輕自己的卑賤態度。
《史記‧滑稽列傳》有一段流傳千古的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不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齊威王其實剽竊了楚莊王的點子，最早的典故出現在《韓非子‧喻老》。不管怎樣，看著Antoine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傷兵院圓頂教堂的陳列物，我曉得他不斷地再吸收，像一塊全然乾燥的海綿。「你知道嗎？坐在地鐵裡，觀察人來人往，其實很有趣，」他打斷了我的思緒，說：「通常每天通勤的人，我總記得他們。有一個胖婦人，每次聽到列車警示鈴響時，突然拖著巨大的身軀奔跑起來，真的很滑稽，人吃那麼胖到底要幹什麼呢？」
我想起昨天晚餐後，在房裡散步，一邊看著達賴喇嘛的書消化，他說：「有些慾望是正當的，有些是不正當的。滿足一個人基本需要的慾望是正當而且合理的，那是來自我們都需要存活的基本需求。那樣的慾望有堅實的根據與基礎。過度的欲求與貪婪，則是負面的。它們沒有堅實的基礎，只會讓生活更複雜、更麻煩。」[6]
拿破崙的陵寢，就在圓頂教堂的地下層。展示著拿破崙威武一方的戰袍披衣和帽子，不可一世的梟雄恍若現身眼前；挑高的屋頂，像極了帝國興盛時期，俯瞰其他國家的置高點；除此之外，傷兵院還包括兵器博物館 (MUSÉE DE L’ARMÉE)，以及「解放協定 (Order of the Liberation)博物館」。
「Antoine，你不覺得眼前的宮廷式華麗建築，跟剛才兵器博物館與解放協定博物館裡頭展示的東西，對比起來很諷刺嗎？」
他點點頭，這次竟然沒有跟我唱反調，把語音導覽的耳機拿了下來，他說：「是啊，不管是金碧輝煌的帝國時期，或是拿破崙一世、三世，甚至是兩次的世界大戰。」
「即使法國是戰敗國？」我問。
「即使法國戰敗，也一定有殺戮。戰場上流滿了紅紅的血，而且將大地染印地愈來愈深，因為更多的赭紅色血液從殘破的屍體流了出來……」
「嗯，剛剛在博物館裡，那麼多的戰車、軍機、刀劍與槍枝、威風凜凜的將軍照片、象徵著彪炳戰功的一枚枚徽章……」盯著他不知什麼牌子的破舊牛仔褲上一塊塊的補釘，我若有所思地唸著。
他炯炯的雙眼盯著我。那雙眼睛裡有時可以看見落寞，有時可以看見靈氣。但不變的是，那對眼睛總是很專注地傾聽我的靈魂。那是一雙適合傾聽的眼睛。給我無比的勇氣和繼續思考與言說的熱情。
「對比著解放營裡那些破舊的衣服、餐具、碗盆，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跟囚犯沒有兩樣。你記得那一張，一個綁頭巾的婦人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小孩，走向毒氣室的照片嗎？」Antoine問。
「嗯，每一張照片都令人怵目驚心。還有一張上百具屍體橫陳在一個窒澀房間的照片，屍體的惡臭，一邊哭泣，一邊向我侵襲。攝影者在右下角寫下了沙特的句子：『因為一個人必須瞻仰死亡，他能選擇的活著的方式與面對的自己，都清晰透明了起來。』以這樣的死法結束自己的生命，死前的那一刻，到底是忐忑不安還是已經放下了呢？」不知什麼時候，他從破破的口袋裡拿出一粒色澤鮮豔的紅蘋果，顧自啃了小小的一口，似乎是今天一整天的食糧。
「白天裡在戰場上戮敵，晚上則在集中營裡清算對方的俘虜。這樣的戲碼在戰爭裡與戰爭片裡重複上演。」
「〈辛得勒的名單〉。」
「波斯灣戰爭。」
突然間，空氣份子集結了水氣，周圍既潮濕又難以呼吸，與看興的遊客們，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形成了一種特異的反差。
「那麼，拿破崙的陵寢，到底有什麼好瞻仰的呢？」我撥了撥自己已經長了的柔軟髮絲。
[1] 原文為：
Et le choix que chacun fit de sa vie et de lui même était authetique puisqu’il se faisait en presence de la mort.
~ Sartre
[2] “ SOURIS CITY”
[3] 高斯( Carl Friedrich Gauss 1777-1855 )，被譽為「數學王子」的德國大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
(http://www.pcsh.tpc.edu.tw/supply/math/m4.htm)。
[4] 參考網路資料：http://ohaha.net/tqfp
[5] Of all the different establishments that we have made in the course of our neign, there is non so valuable to the State as that of the Hotêl des Invalides.
~ Louis XIV
[6] 達賴喇嘛(Dalai Lama)、霍華德‧卡特勒 (Howard C. Cutler) (2003)。〈改變自我〉，《快樂：達賴喇嘛的人生智慧》，頁212-213。台北市：時報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