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與蒜頭雞 (LE CLOCHARD ET LE POULET A L’AIL)-第五章 JE SUIS DIF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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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JE SUIS DIFFERENT (我與眾不同) 2006/12/06

我絕對不雷同任何一個我見過的人。我完全深信我跟存在於宇宙中的每一個人都截然不同。如果我沒有比較好,至少我與眾不同。
~盧梭

剛出了地鐵站 Rue du Bac,連續施放的喇叭聲,好像新莊棒球場的氣笛聲,尖銳而蠻橫地打斷我的〈傷心地鐵〉:「拋開了那盟約,和妳四目相接,像是妳的拒絕,它千真萬確讓人心淌血……」聽說作曲人光良是在巴黎完成〈傷心地鐵〉這張大碟,因此這幾個月來特別愛哼這首歌。除了阿桑的〈葉子〉以外。

Source: https://unsplash.com/s/photos/paris-met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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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是不該飛翔的翅膀。翅膀,是兩個人的狂歡。愛情,雖然開始是……。」詞曲塑造出來的氛圍,也挺MATCH異鄉遊子的徬徨。

巴黎人是出了名的愛按喇叭,來一趟巴黎,你就知道台北的駕駛人多麼守規矩,即使連開小黃,愛吐檳榔汁,經常製造道路危機的計程車司機也會被比下去。除此之外,巴黎人愛放假,即使是藍領階級也要放寒、暑假。在台灣,通常學校如果有小型工程,一定會趁開學前完畢,讓學生有一個安靜的讀書環境。在巴黎,藍領階級跟著學校的行事曆行事,該放假時絕不馬虎,學生開學了,他們才開工。敲敲打打的,機器鑽地的刺耳雜音,讓一大早的巴黎第七區提前清醒,人聲沸騰,彷彿在迎接我的第一個法文口頭報告。

從昨天開始,Sciences-Po de Paris的警衛們,開始在出入口檢查身份證件,這也是三個月來首見。警衛們個個有 185 公分以上,不但身材魁梧,臉上都帶著兇氣,即使只是檢查證件這種小事,都讓人感受到一絲緊張的氣息。來自奧地利維也納的Werner說他前幾天看到報紙,聽說是學生會邀請了一個極右派的政治家兼作家來演講,校長卻在最後關頭否決了活動提案,為了防止擁載他的民眾滋事,所以才會設置「預防工事」。

「今天早上呢,我想講的題目很敏感,非常敏感,也就是中國、台灣與美國之間的三角關係,」全班同學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戴副眼鏡,眼睛跟蒜頭雞一樣小的朱麗,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嗯,我開玩笑的。」老師的頭差點敲到桌子,哭笑不得地說:「吼,拜託,我題目都抄在簿子上了……」全班同學也啼笑皆非。

講話很冷的蒜頭雞喜歡製造符合外國人口味的笑料,總是能博得哄堂大笑。結論:外國人對笑話的沸點真的很低。

「有一句話說,每個人都注視著電視,每個人卻都感到孤獨;使用網路呢,是同一回事兒。每個人都使用電腦,表面上溝通與互動密切,事實上,誰不感到寂寞呢?」吞了吞口水,我繼續說,「網路呢,能帶來無窮的希望,透過網路,可以完成太多無可企及的夢想;但同時,網路也增生了無止盡的問題,不是嗎?」

我先帶進個人經驗,試圖說明我會選這個主題的動機:「我常常流連在網路上直到凌晨兩、三點,」大家瞠目結舌的樣子很可愛。「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記得究竟做了什麼。而且,只要我一沒網路可用,簡直是天都快塌下來了,陷入無可自拔的恐慌。現在呢,我想談談網路的三個主要特點,即是『去中心化』、『匿名性』和『全能性』……」

在很冷的冬天裡,一點點的陽光都是上帝的恩寵,身體、面容與心情都暖洋洋的,踩在巴黎心臟的聖哲曼大道上,我想著Georgia在課堂上的回應,心卻又微微地揪緊:「我也是個網路成癮的人。網路除了方便,最重要的,它是一扇窗,我打開後,才能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我才真正覺得自己與世界產生裙帶。特別是我住在9平方公尺的小房間裡,想想看,9平方公尺有多麼小?就好像一個鳥籠 (Cage)一般,所以,我需要一扇窗,所以我隨時棲身在網路上。感覺自己是宇宙的元素之一。[1]」仔細想想,很能體會Georgia的心情;然而,網路何嘗不是一個更寂寞的空間呢?瑞寧高德(Rheingold)說過:「網路是看不見的巨大牢籠。虛擬社群是一種超現實主義式的科技進步幻影,成為人類社群崩毀的避難所。」我們走出一個實體的監獄,以為外面的陽光透進來了,得到自由了,原來只是另一個虛擬的牢籠。不勝欷噓。

******

好端端的一個年輕男孩。

未曾像少女般仔細端詳過他,不過看得出來好手好腳,身子勻稱,相貌堂然,為什麼寧願就坐在那裡,荒唐地迎接沒有個准兒的收入?

也許正如他講的,他並不總是安份地坐在那裡,我過去只是恰巧碰到他罷了;也許我禮拜天真的沒有看錯,就是那一副不像賊的樣子,讓他總是像那天一樣輕易得手?

今天其實並不需要經過6號線。但也許就是賭氣吧。我正準備拿出Imagine R刷卡過地鐵站的門,一定神,卻看到他正杵在牆壁邊,向我微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他笑。即使是一個喜愛女人的男人,也覺得那個笑容好看。真是好看。那個處在邊境的笑容,富有著成熟和滄桑。

「Salut, tu vas bien?」

「Couci couça.」 只要不太笨的人,都聽得出這句話沒好氣。蒜頭雞是一個從不隱藏自己情緒的人。

「要不要去散步?」Antoine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想必禮拜天那個皮夾裡的錢還不少。與其說是乞丐,不如說是一夕致富,帶點後現代浪漫的流浪王子吧。

「你禮拜天去哪?」我想,我的的語氣聽得出來有幾分提防的味道。

「禮拜天?昨天禮拜二,前天禮拜一,喔,禮拜天啊,」他並沒有預料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想想,早上跟下午都在奧塞美術館。跟你說了是免錢的,你該不會沒去吧?」

我沒搭理他的問題,「去了。那晚上呢?」

他撥了撥金棕色的頭髮,開始有點不耐煩:「你吃了炸藥喔?奇怪。整個晚上我都在盧森堡公園,你不知道乞丐要找到可以睡覺的地方是一門學問嗎?」

「走吧。」如果他不想坦白,我怎麼問都問不出來。我不是那種適合當立法委員的人。

「你知道為什麼我今天心情那麼好?」Antoine真的怪怪的。這副眉飛色舞的樣子,不像一個困苦潦倒的人。

「昨天在公園跟女生睡了吧?」我隨口撇下一句自以為帥氣的話。

他的口水哽住了喉嚨,嚥了嚥:「你怎麼知道?」

「哈哈哈。」我笑了出來,「這也難怪。」心裡的 OS 是:「一定是拿了錢去找阻街女郎了。」

他撇過頭,不時踢著人行道上的落葉與碎石子,像個淘氣的男孩,「真的是很舒服。整個人神清氣爽。嘻嘻。」我討厭那賊一樣的笑,滿是邪氣。「不過,我真正覺得快樂,是因為它。」他不知何時從50公分長,表面已經淺淺的發霉痕跡的灰色背包裡,拿出了那本封皮爛爛皺皺的黃書,「《浪漫主義:文學、藝術、詩歌與戲劇》。真是好看。在 Gilbert 二手書攤買的,一塊五。」

他還沒唸完書名,看到「浪漫主義」四個字,我的眼睛已經亮了起來。我的眼睛因為兩個原因亮了起來,其一是:「有沒有這麼巧?」其二則是:「有沒有這麼有文學涵養的乞丐?」看來他之前講的話,不是胡謅的。

「我最近也在讀,」我刻意壓抑自己的興奮,也稍稍轉換了自己對他的厭惡,他眨了眨眼睛,我繼續說,「我今天讀到盧梭的一句話,用鉛筆、原子筆與螢光筆重複畫了那段話:『我絕對不雷同任何一個我見過的人。我完全深信我跟存在於宇宙中的每一個人都截然不同。如果我沒有比較好,至少我與眾不同。』

「我們一生都在追逐一些莫須有的東西,卻很少花時間與自己相處,跟自己說說話,聆聽自己的心跳,諦聽心底的話語,知道嗎?我在乞討時,其實經常想起很多……」

Antoine緩緩吐出的哲理很快地被七、八度左右的冷空氣冰凍。

我則想起了那個叫陳什麼來著的同學,對了,陳精華,一個父母用心良苦取的名字,卻總是成為國中同班同學的笑柄。大約是1996潤八月,台海危機那一年。那是一堂國文課。國文老師要每個人寫出三個自己的優點。「英文好、誠實、守時。」我得意地寫下工整而乖巧的字,從小到大,我一直是所謂的「好學生」。最後一排的同學很快地起立,把每個人的小字條收走交給老師。

「愛乾淨。」

「孝順父母。」

「我會灌籃。」

「我喜歡英文老師。」不要牛頭不對馬嘴好嗎?幹嘛趁機告白,英文老師又不在。我在心裡嘲笑著其他同學的荒唐與幼稚。

「我跟別人不一樣。」

「哇!」「誰啊?是誰寫的啊?」面面相覷與此起彼落的讚嘆聲交奏著。

國文老師瞇著眼給了提示:「是男同學寫的喔。」全班大概有五成的同學把餘光瞄向了我,另外兩成的人則直接大喊我的名字。

陳精華是個很會打籃球的帥氣男孩,偏偏又曬不黑,瘦瘦高高的,很得女生的緣。他是被社會常態標準定義的所謂「壞學生」,讀書跟人生一樣,跌跌撞撞。

我大腦前葉還存有其他關於他的記憶嗎?除了長相、球技、青春痘,就屬那句話了。

我跟別人不一樣。

休謨在《人性論》一書中寫道:「造成嫉妒的原因,不是我們與別人之間的巨大差異,而恰恰相反地,是兩者之間的近似。士兵只會嫉妒班長,不會嫉妒將軍。會嫉妒名作家的人,也不是那些蹩腳文人,而是地位與他相近的作者。巨大的差異足以切斷兩者之間的關聯,不是讓我們不再與那些遙不可及的對象比較,就是削弱比較的效果。[2]

所以,即使每次月考後的成績名次表上,我們總是差了二十幾名,也不代表我倆之間有巨大差異囉?恰恰相反地,我們之間其實是近似的?

不停地想深下去,不知不覺想知道精華在哪裡高就?說不定是中小企業的老闆?還是已經取了美嬌娘,過著恩愛的王子與公主生活?

十分想念。

「我們要走去哪裡?」

「巴士底廣場。」

我差點沒脫口講出你瘋了,卻想說,「就走吧,反正時候還早。」「浪漫主義,給人一種很飄揚又很厚重的感覺。浪漫主義的文人創造出許多形而上的多樣作品,同時卻又不斷實踐『少年維特的煩惱』,不是?深受浪漫主義遺毒的詩人Alfred de Vigny將自己的將死,描繪成狼之亡一般,形同狼在曠野之中,末日之前,長嗥一聲,從此歸於塵土。他在1843年的《狼之亡》 (“La Mort du Loup”)末尾有一首詩:[3]

到頭來,我們終究難逃一死,也終將脫離人生苦海;
沒有人不曉得這個事實,即便我們是高尚的物種也一樣!
回瞻我們在大地上所做的一切,與我們終究留下的,
只有沈默如此巨大地包圍著我們;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過於脆弱。

仿若新唐詩人陳伯玉的悲鳴,我在心中複誦了〈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Antoine很快地接腔,「嗯,《聖經》裡面也有一句話:『We brought nothing into this world, and it is certain we can carry nothing out.』貧窮帶來痛苦,富裕又帶來痛苦,其實,痛苦的根是執著。」

佛教在講述輪迴時,提出的「生不帶來,死不帶來」之說,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可是你知道嗎?浪漫主義後期的年輕世代,相較之些便沒有那麼悲觀了。他們跟上帝、親人、同儕、長輩和國家的關係改變很多。他們不覺得是整個世界在承擔他們的生活,而是整個國家必須要跟貼近人們,為他們謀求福利。我想,這群人應該比較入世吧?」

「入世是什麼意思?」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我第一次給那對尋常時總是懦弱與落魄的眼神震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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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艾倫‧狄波頓(2005)。〈期望〉,《我愛身份地位》,頁48-49。臺北市:先覺。

[3] In Howard Mumford Jones, ‘Romantic Individualism,’ “Revolution & Romanticism,” pp. 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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