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高雄,鳳山。
站在人行道的中間,左為陸軍官校正門,右為陸官校訓「親愛精誠」,在「親愛精誠」四個大字背後的圍墻內,就是當年孫立人將軍來臺以後,接收、命名的陸軍眷村「誠正新村」——孫將軍為人誠懇正直,亦希望官兵「誠拙正直」,不要說假話,不要屈意奉承,不要投機取巧。
一九四七年,孫立人從南京來到臺灣,馬不停蹄,用三天時間走遍全島,最後選定鳳山,做新軍訓練的基地,並成立第四軍官訓練班。這裡有日軍遺留下來的完整的營區、眷舍;有從基隆直達鳳山的火車站;附近有日本遺留的左營海軍港以及屏東軍用機場。
當時,國軍與共軍林彪正對峙東北,戰事正酣,硝煙瀰漫。閃電般從林彪手中奪下四平街、長春,又一鼓作氣將林彪逼退至松花江邊的孫立人,卻遭出身黃埔嫡系的杜聿明排擠出戰場,投閑置散,失去指揮作戰的兵權。
一九四九年敗逃臺灣的一些人,稱孫立人部隊是「雜牌軍」,因為孫將軍出身不是黃埔,可是,這個所謂的「雜牌軍」,卻是當年國軍官兵中學歷最高、留洋最多的部隊。
誠正新村裡,有一所從貴州遷來的誠正學校——孫立人帶兵從來不忘官兵孩子的受教權。他的新三十八師,就是從貴州,走入緬甸,是最後一支抵達異域戰場,展開對日抗戰的中國遠征軍隊伍,卻成為第一次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中,唯一打勝仗的部隊。
後來,因英軍不敵,退回印度,導致盟軍戰線全線崩潰,孫立人率新三十八師為杜聿明之精銳部隊殿後。轉進印度後,新三十八師歷時近一年,完成熱帶叢林作戰訓練,新一軍亦組建完畢,孫立人率部第二次入緬,殲滅日軍,打通了中國當時僅剩唯一的補給線——中印公路,盟軍物資得以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以支援中國抗戰。
于邦一役,新三十八師衝破日軍防線,雙方在戰壕內肉搏,步兵傷亡太大,砲兵火攻便跟上,砲彈像掘土機一般,把日軍整個陣地都挖翻過來,殘敵無法再躱藏,紛紛逃命。新三十八師的砲兵技術嫺熟,射擊精准,當敵我重疊包圍、雙方步兵線的距離僅五十公尺時,稍有延伸或縮短射程,都可能打到自己的兄弟,但發射出去的砲彈全落在日軍陣地,且彈著排列得像農夫插秧一般整齊。七晝夜的殲滅戰,擊斃日軍五十五聯隊隊長藤井小五郎大佐、大隊長管尾少佐及以下一千餘人,奪得反攻緬甸之先聲。
郭廷亮,就是當年痛擊日軍的新三十八師砲兵營中的一員,來臺後,落腳誠正新村。一九五零年,蔣中正在臺灣復行視事後,陸軍官校亦在孫立人成立的鳳山第四軍官訓練班所在地復校。
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六時,憲兵衝入誠正新村的郭廷亮家,將陸軍步兵學校少校教官郭廷亮押走,郭宅上至天花板,下至木地板,全被政工人員撬開,抄家。
懷有五個月身孕的郭妻,與四歲稚兒、兩歲稚女,也一併關押在佈滿刑具、專門對自己人施以「家法」的「海軍招待所」內,郭妻李玉竹也遭用刑,打得鼻青臉腫,眼睛都張不開。幾個月後,李玉竹在黑牢中生下次女——與李鴻太太馬真一的遭遇如出一轍。
一入海軍招待所,郭廷亮便遭綑縛,連續坐了十天十夜的老虎凳,逼他交出所謂的「幫孫立人造反的計劃書」,因始終堅不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自五月二十五日被捕,至七月十三日,遭到嚴酷刑求達四十八天,時常意識模糊至昏迷狀態,已無法行走。
抗戰英雄的妻兒幼女,在承平時期,被關入暗無天日的黑牢,在那逼仄的空間,幼兒哭著要吃奶,審訊室傳來打手的叫罵聲、親人遭受酷刑的淒厲慘叫聲……無辜婦孺捲入如此惡劣之環境,離郭宅不遠的「親愛精誠」那四個大字,對郭家來說,莫不是極大的諷刺!
從此,郭廷亮長期在押。母子四人先出獄,回到眷村,左右鄰居皆避之不及,不敢與「匪諜家屬」有來往;兒子被人追打,說他是「匪諜小孩」,李玉竹忍氣吞聲……後來,母子搬離眷村。尚未成年的女兒,獨自拿著媽媽寫的離婚協議,去綠島監獄,找爸爸簽字同意。郭家人所受的身心傷害,終生難獲弭平。
遭羅織成罪的郭廷亮「匪諜案」,終將郭廷亮的長官孫立人拉下馬。出身黃埔的彭孟緝與陸軍總司令繼任者黃杰,投長官所好,將誠正新村更名為「黃埔新村」,黃杰更以「陸軍司令不管教育」為由,不再撥款陸軍子弟誠正學校,初中部、高中部只得被迫剝離,併入鳳山國中、高中。
幾十年後,軟禁孫將軍的蔣氏父子離世,孫將軍也過世,郭廷亮仍沒能逃過,遭情治單位暗殺滅口。
現在的郭宅,由一對年輕夫婦承租,做甜品與簡餐,四歲小孩頗有禮貌,我們要離開時,搶在前面幫我們打開木門,立於門前,頻頻向我們揮小手:「拜拜~~拜拜~~拜拜~~」
那一刻,仿若時光倒流,郭家稚兒,當年是不是也這樣立於門前,驚恐目睹爸爸被強行押離,從此再也沒能回到誠正新村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