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7/11日,我殺死了我的弟弟。
自去年12月醫生宣布患有上皮癌,直言僅剩兩周時間的他,兜兜轉轉的撐到了七月,只能稱之為奇蹟,但這奇蹟發生在他的身上,卻又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2013年的某日,剛搬到淡水的我,下課回家時暮然間在街上看見了一個逃竄的黑影,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條黑貴賓,當時剛搬出來獨居的我,本來只是打算去寵物店買隻老鼠來養,就這麼臨時起意的和朋友對他圍追堵截,追了近一小時後才在他跑進死路後,用兩根熱狗收買了他,塞進了背包,自此開始了這一段故事。
由於適逢與初戀分手,獨身一人且又取名廢的我,很自然而然將當時對初戀的暱稱作為他的名字,因此,笨笨就這樣來到了我的生命中,從撿回來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是那麼的乖巧,依然記得當時幫他洗澡時茫然無助的表情,也記得當時剛一起生活時他的小心翼翼,彷彿害怕再一次被拋棄一般,壓抑了自己貪玩的天性,時刻觀察著我的喜怒哀樂。
他顛覆了我對狗的大多數想像,他不吵,一年到頭除非門鈴響起,都不會聽見他的半點聲音;他不鬧,即使看著他的眼神雀躍不已,卻依舊會請求我的允許才撒歡作樂,住在淡水的時期,他就這樣陪伴著我,不論我曾做過甚麼,亦或是我並沒有做到主人的義務,他的眼裡都只有我,他只在乎我,無論自己受到了甚麼樣的對待,他只會搖著短短的尾巴讓我明白,愛是甚麼。
大學時我的運氣十分不好,一年就必須更換一次住處,環境一直都在變化,始終不變的都是那一坨黑黑的身影一直都陪在我身邊,我習慣,也忽視了這一切,我知道每當我回家時都是他一天之中最期盼的時間,也知道當我拿起牽繩時他會興奮到背過氣去,但當時的我卻沒有一直為他如此,夜不歸宿,多日不曾帶他出門卻嫌棄著房間裡因他憋忍不住所排泄的髒汙,明明他聰明的知道要忍到散步時再釋放,我卻愚笨到不明白這一切。
大學後期,因為租屋的問題,我被迫搬回了老家,由於老家不願意接受他,只能將其託付給住在別處的我爸爸,而我也為此負氣離家,兜兜轉轉的遇上了前女友,稀里糊塗的一起生活,笨笨就這樣淡出了我的生活,只剩下去見爸爸時,他看見我興奮到模糊的身影。
並不是沒有想過接回他,繼續過往的生活,只是看著爸爸照顧他時所花費的心思,以及他當前所生活的環境都讓我自愧不如,所以就這樣子從專屬於我的孩子,逐漸變成了"我家的孩子"。
而後過了許多年,這孩子成為了我和爸爸間的橋梁,打碎了過往無法溝通的窘境,我們談笑著分享笨笨的事蹟,互相攀比著與他的關係,我是如此的感謝他,讓我感受到曾經讓我害怕的男人其實是如此愚蠢的人,那個威嚴的樣貌在他因笨笨較親近他時所表現出的驕傲蕩然無存,我得以正視這個養育我長大的男人,他是甚麼樣的人,他在想些甚麼,還有他背負著甚麼。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笨笨的身體逐漸的衰老,失去過往迅如脫兔一般的樣貌,變得遲鈍/緩慢,不變的是每當我回去時,他興奮到模糊的身影和喜悅的叫聲,一次又一次,彷彿不曾改變過,我也曾認為這樣的一切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2022年12月,笨笨因上吐下瀉看醫生時確診了上皮癌,醫生說著他最多剩下兩周的時間,我才暮然發現自己錯過了好多,儘管他看見我時的喜悅不言而喻,但陪伴他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的爸爸,日復一日的照顧著這個日漸調皮的孩子,帶著他上山下海,從跟著我時的自卑,到如今集萬寵於一身的自信和快樂,有著如此鮮明的不同,讓我始終都無法好好的面對這孩子,看著他純淨的眼神內心只有無盡的歉疚,後悔著自己沒有好好的待他,沒有給予他甚麼,有的只有自我滿足式的記憶。
在做好了心理準備後,彷彿不願捨去得來不易的寵愛般,他奇蹟式的撐了七個月,這七個月間儘管身體諸多不適,卻依舊一如往常般的撒嬌搗蛋,將老家一眾老人折磨的苦不堪言,卻又樂在其中,儘管心中知道他隨時會離去,卻依舊會想著也許他可以繼續延續著他的奇蹟,讓這樣的日子繼續著,如水流一般平靜下去。
2023年7月11日,清晨服藥後準備睡覺上班的我,接到了我爸的訊息,告訴我他已然失去了行動能力,且無法再進食時,我發覺了,時間已經到了,是時候了。
喝了大量水排泄掉藥物後,我趕回了老家,看著倒地沒有任何反應的笨笨,以及憔悴的爸爸,我只能平靜的述說著關於安樂的事務,一邊摸著他因病痛折磨到癱軟的身軀,一邊說著他的後事,那樣荒謬的場景還是我人生首次,也許是因為並沒有生活在一起,儘管諸多眷戀與遺憾,在抱著他離家,走入診所時我都並沒有太多的實感,彷彿一切都這樣的理所當然。
往診所的路並不長,抱著他的我感受著他充滿痛苦的喘息,一直到診所後,彷彿明白了甚麼一般,他並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減輕了喘息,睜著眼平靜的看著我和爸爸,明明害怕看醫生的他,卻在診所內就這麼平靜的,彷彿要將一切烙印盡自己靈魂深處一般,安靜,卻又彷彿千言萬語。
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抱著他走過最後一段路,所以站在我爸身後看著他,當醫生說著讓我們講完心裡的話時,我們不約而同的沉默,很多的話想說,卻又都已經說過,究竟要怎麼樣才能算是都說盡了呢?我想我和爸爸一樣,都覺得愛,不是用言語可以去形容的吧。
打針的過程很快,快到讓人毫無防備,即使是抱著他的爸爸,也沒有感受到他已然離去,站在身後的我看著他因失去支撐暮然癱倒的頭顱,才意識到他走了,悄無生息,沒有任何掙扎,沒有任何阻礙的離開,當癱軟的身體躺在鐵床上時,撫摸著他還有餘溫的身體,感受著他的毛髮,我竟只想到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撫摸他的肉球,畢竟他非常討厭自己的手腳被人握住的。
稀里糊塗的,我們就這樣一路送進了焚化爐,一路上無法停止撫摸的手,直到烈焰竄起前都不捨得放開,我和爸爸就這樣各自秉持著最後的一點尊嚴,落淚卻不哭泣,各自裝作平靜的送他走完最後一程,明明互相都明白悲傷走到了極致,卻不願意在對方的面前崩潰,只是故作平靜的,明明從來都不迷信的,也一起罵過燒紙這項習俗,卻又不約而同地想要買下紙紮的罐頭送去燒,最後,在各自留了點念想後,從不拘泥於形式的我們就這樣讓他葬在山中。
那荒郊野外的地方,我想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第二次了,即便大部分的他都葬在了那裡,我想,不願面對現實的我們,都會依舊認為他就在身邊,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我從來都沒有將我心中將他當作弟弟的想法說出來過,我看著爸爸愛著他,也看著他愛著爸爸,而我在這之中也受到了兩邊的寵愛,很早之前就想著原來這就是一家人的感覺,但我爸爸畢竟是老一輩的人,對於寵物的想法未必與我相同,所以我從來不曾提起。
只是在送他離開時,我一直一直的告訴他,每個人都很愛他,他不是我們的寵物,是我們的家人,是爸爸的兒子,是我的弟弟,要他無論如何都要記得,如果害怕的話,隨時隨地的都可以回家,我們一定會再次接納他,一定會再愛他,一定會...不會忘記他。
但最後,當葬儀社的人員問起他的名字,爸爸很堅定的說著,笨笨,朱笨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