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和情慾的元素未必只是吸引觀眾眼球的伎倆而已。儘管我不是很喜歡,但還是必須承認:朴贊郁那強烈的電影風格有其藝術性,也多次獲得國際大獎的肯定,使他成為韓國當代重要的電影導演。他的電影經常以禁忌之戀為主題,如2016年的《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在今年7月15日,他的新作《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即將在台灣上映。
《原罪犯》(Oldboy)是朴贊郁2003年的作品,被視為他《復仇三部曲》的第二部曲,不過這三部電影的劇情並不相關。這部電影以禁忌之戀和復仇為主題,混雜著暴力和情慾的元素,拿下了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IMDB 8.4分,爛番茄81%。我認為《原罪犯》的劇情並不算是特別出色,但傑出的場面、取鏡與音樂使其具備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電影風格。以下提供我的分析與評論。
電影的開頭在樓頂,一位披頭散髮的男子抓著另一位男子的領帶,將他懸在半空中。被懸著的男子以顫抖的聲音問「你到底是誰」,看起來像是受到威脅。接著畫面跳轉到警局,我們看到主角吳大秀被朋友帶出了警局,在電話亭和家人講完電話就失蹤了,留下準備要送給女兒的天使翅膀。
之後,大秀被囚禁了十五年,沒有人告訴他被關的理由。更悲慘的是,他從獄中電視得知妻子被殺,女兒失蹤,自己還被懷疑是兇手。起初他嘗試自殺,但每次都被救起。後來他開始練拳擊,並試著在牆上挖洞逃跑。當他終於挖出了洞,卻在被催眠之後被丟到了某個樓頂上。此時故事接回電影開頭的場景,我們知道那名披頭散髮的男子就是大秀,而被懸在半空中的男子不是受到威脅,而是在欲跳樓時被大秀抓住。那名男子說:「縱使我是禽獸,難道就沒有資格生存嗎?」大秀請他先聽完他的故事,於此完成電影的前段鋪陳。
在電影的最後,「縱使我是禽獸,難道就沒有資格生存嗎」這句話再度出現在大秀的日記本裡。催眠師被這段話所打動,答應幫大秀消除記憶。很明顯地,這句話在電影裡首尾呼應,是有意義的台詞。但耐人尋味的是,夾在這首尾之間的劇情是充滿暴力與算計的復仇故事,和這句台詞似乎沒有非常直接的關係。
若要連接這段台詞和中間劇情的關係,我認為可以以「禽獸」為切入點:在這部電影中,有意或無意進行不倫戀者可能被世人視為禽獸,執意復仇者也可能被視為禽獸,大秀以「怪物」自稱暗示了這點。即使是這樣扭曲的人,也有資格活下去嗎?這也許是這個故事拋出的問題。對此,歷經了暴力與亂倫的大秀最後選擇活下去,這也許是這個故事給出的答案。然而,這個答案似乎不算是鏗鏘有力,畢竟他最後的樣子很難被視為幸福的。但這可能正是電影對於常識觀點的挑戰。
對立於生命的概念,在首尾之間的劇情是以復仇為主軸,又可以再被細分為三個部份:第一部份是「出獄」後的大秀試著找關他的人復仇,第二部份是大秀試著找出整件事情的真相,第三部份則是回到復仇的主軸,但查明真相的大秀已不再是復仇者,而是被復仇的對象。基於這個分段方式,這部電影的敘事結構是ABCB’A,也就是「生命->復仇->解謎->復仇的變奏->生命」。其中每個階段的轉換均帶給觀眾驚奇的效果,以下分別說明。
在救下欲跳樓的男子之後,大秀並沒有選擇生命,而是選擇復仇:一種危害他人生命,同時也置自身生命於風險中的行為。在大秀走出大樓時,被他救起的男子墜落到車頂,他也「墜進了」復仇的道路。
大秀在日式料理店認識了女廚師美度,並在活吞章魚後暈倒。美度帶他回家並協助他找出關他的人。他先是找出關他的地方,那裡是專門受人委託去抓捕並囚禁人的黑道公司。他使出在獄中練就的拳術大殺四方,接著拷問公司負責人以取得客戶資料。後來他終於找到了主使者,並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眼看復仇就要成功,劇情在此發生轉折。主使者說如果現在殺了他,大秀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被關的原因。如果他在五天內查明真相,主使者就會自殺,並承諾不殺美度。「莫名其妙被囚禁十五年,你甘心嗎?」「要報仇還是要真相?」主使者問,而大秀選擇了真相。這代表復仇暫時不是首要目標,故事的發展方向從復仇轉向了解謎。
在開始解謎之前,大秀和美度逃離了原本的住所,並在患難後「修成正果」,合意性交。接著,他們運用僅有的線索查出了主使者李佑鎮和大秀同校。大秀的朋友周煥窺見李佑鎮和姊姊李素兒的不倫戀,周煥在大秀即將轉校時將此事告訴大秀,並告誡他不得外傳。然而,大秀不知道用什麼方式外傳了。受謠言所苦的李素兒最終投河自盡,李佑鎮因此憎恨大秀的長舌,計畫展開復仇。
查出真相的大秀去找佑鎮做個了結。大秀以為是佑鎮用催眠讓他忘記這件事,但佑鎮說這只是因為大秀認為這件事事不關己,所以沒放在心上。說別人的閒話總是簡單,殊不知語言可以對人造成很大的傷害。大秀失蹤時被認為是殺害妻子的兇手,其實也是謠言所造成的傷害。在訓斥大秀過後,佑鎮說:「你應該問的不是為什麼囚禁我,而是為什麼釋放我。」原來釋放大秀是為了達成佑鎮所精心策畫的復仇。
佑鎮說他對大秀和美度下了催眠指令,使他們相愛。至此觀眾可能還不明白佑鎮的用意。接著,佑鎮讓大秀打開一個禮物盒(令人聯想到《火線追緝令》)。這裡稍微操弄了觀眾的期待:本來預期會是頭顱之類的東西,鏡頭特寫大秀的表情,但畫面轉到盒子時裡面是一本相簿。看似沒有驚奇,但驚奇只是被延後了。此時畫面跳接到美度拿出天使翅膀,再接回相簿。大秀打開相簿,裡面有女孩的相片,相片裡的女孩慢慢長大,最後變成美度。然後畫面跳接到美度,她正穿上天使翅膀祈禱,那翅膀正是電影開頭大秀準備要送給女兒的禮物。
得知真相的大秀接到了美度的電話,說有人送來禮物盒並要她打開。大秀說千萬別開,並在掛電話後用各種方式哀求佑鎮不要讓美度打開盒子,最後甚至拿剪刀剪下自己的舌頭,以謝長舌之罪。見到這般情景的佑鎮不斷大笑,並打電話交代人不必讓美度打開盒子。成功復仇的佑鎮失去了人生目標,最終舉槍自盡。被復仇的大秀在電影最後去找催眠師消除記憶,並和美度在雪中相擁。這個對比頗有主奴辯證的味道:勝出的主人喪失了前進的目標,落敗者則以奴隸(在此處是罪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這段復仇的變奏在敘事結構上有很強的張力,因為它讓原本的復仇者成為了被復仇的對象。但在劇情上,催眠的設定即使不算是犯規,出於許多因素也不是容易被觀眾吞下的設定,只能說很考驗觀眾對於劇情的接受度。此外,這般操作所獲得的效果除了敘事上的反轉,似乎沒有太深刻的意涵。因此在我看來,這部電影的故事稱不上是優秀,頂多是有很強的戲劇張力。不過,在強烈的電影風格面前,故事的缺陷似乎又算不上什麼了。
這部電影在場面、演技、鏡頭、剪接與音樂上皆有講究。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導演的取鏡,包含導演選擇納入畫面的東西,以及移動鏡頭的方式。此外,音樂也很直接地影響了觀影體驗。以下將在這兩個面向上稍作評論。
電影開頭大秀抓住欲跳樓男子的領帶,可以對應到電影最後,佑鎮在回憶中抓住欲跳河的姊姊的手。畫面一度只有手抓住領帶,或是手抓住手,任觀眾自行填補畫面外的景象,是即將墜落的人。局部特寫的方式加強了拉扯的感覺。此外,在抓住領帶的場景過後,大秀走出大樓,身旁的轎車本來只是背景,但有人突然從畫面外摔到轎車上,被砸爛的轎車瞬間成為焦點,帶出相當震撼的效果。
把殘虐的畫面留在銀幕外,有時不但可以避免畫面太過血腥,還可以帶來更強烈的感受,因為觀眾會在腦中填補那個畫面。在拔牙拷問的橋段,畫面只帶到鉗子下的牙齒出血,接著觀眾看到大秀轉動鉗子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剪舌頭的橋段,畫面很巧妙地只帶到大秀手持剪刀柄的部份,但當剪刀柄的兩端密合,觀眾就會產生極度不舒服的感受。沒有拍出刀刃,卻極度血腥。
這部電影的武打橋段都很扎實,特別是中間大秀在長廊上大殺四方的片段,已經成為了名場面。在這個橋段,大秀從長廊的一端打到另一端,而鏡頭以水平跟拍的方式跟著大秀。中間有幾度進退,以及受到前後夾擊,甚至被打倒在地,使觀眾對於打鬥的勝敗有懸念。最終大秀擊倒了所有人,完成了這個經典片段。
除了場面和鏡頭的雕琢,畫面與音樂的搭配也使觀眾更能進入情境。例如在長廊打鬥的片段用節奏性強的音樂,間斷出現的鼓聲加強了緊張的感覺;在抒情的片段用華爾滋,曲名就叫The last Waltz。有趣的是,這部電影也使用古典樂,例如在拔牙拷問的片段用韋瓦第《四季》中「冬」的片段,搭起來不但不違和,還和尖銳的小提琴聲相當搭配,也呈現出了幾分優雅且從容的暴力美感。
《復仇三部曲》的稱號使得人們把《原罪犯》的重點放在復仇,但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呈現出的不全然是復仇。李佑鎮、李素兒、以及屋頂上的男子皆走向了自殺,再加上首尾呼應的「縱使我是禽獸,難道就沒有資格生存嗎」。這些線索皆能佐證這部電影的主題也和生命有關。生命與復仇,兩者互為正反:殺害生命者走向復仇,放下復仇者走向生命。雖然在電影裡這兩個概念沒有被很好地接合,但大秀和美度最後在雪中相擁,這個悲慘的故事中應該還是有幾分救贖。
觀看這部電影並不是舒適的體驗,我也不會推薦這部電影給大眾。但如果你對電影的場面與鏡頭有興趣,或是想了解朴贊郁的電影,那麼《原罪犯》很值得觀賞。此外,朴贊郁的新作《分手的決心》將於7月15日在台上映。這部電影拿下了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獎,IMDB7.4分,爛番茄94%。據說這次沒有露骨的暴力和情慾場面,而且被導演自稱是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令人相當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