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關於賭博的人生思考：評《高勝算決策》

在非勝即敗的遊戲裡，沒有人想要輸。在這種情況下，勝出的人具有什麼特質？他們是特別聰明，還是運氣特別好？或者，只因為他們是贏的人，所以他們的特質就是勝出者的特質？

《高勝算決策》(Thinking in Bets: Making Smarter Decisions When You Don’t Have all the Facts)出版於2018年，中文譯本於2018年底由采實文化出版。作者安妮．杜克(Annie Duke)曾是職業撲克玩家，據說是唯一獲得世界撲克冠軍聯賽單挑賽冠軍的女性牌手，於2012年退役，之後致力於研究人應該如何在壓力下做決策。

雖然書名譯為「高勝算決策」，但我認為這本書其實沒有談到太多關於勝算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本書的基調是打牌與生活的類比，作者在這個類比上指出我們可以從打牌的決策方法中獲得啟發，在生活中做出更好的決策。儘管如此，「高勝算」確實是吸引人的概念。也許是拜這個概念所賜，這本書在網路上似乎有不錯的討論度。如果書名翻成「賭徒思維」，則聽起來似乎不夠穩健。如果翻成「關於賭博的人生思考」，又會像是心靈雞湯，或者是勸人戒賭。這麼說來，這本書所要傳達的概念似乎不易包裝。歸根究柢，我認為是因為它的建言過於認真，是那種會被認為活得太認真的認真，這並不是平常人願意去實踐的。

許多人會用棋局來比喻人生，但作者認為比起下棋，打牌更接近真實生活中的決策，因為撲克是資訊不完整的遊戲，生活也是如此。我們幾乎不會聽到落敗的棋手抱怨自己運氣不好，但很容易聽到落敗的牌手抱怨自己運氣不好。無視未公開的資訊，把成敗歸咎於運氣，這些都是真實人生中常見的情節。在這個基礎上，作者認為撲克中的決策和生活中的決策有許多相似之處，學習改善撲克中的決策品質將有助於提升生活中的決策品質。

在資訊不完整的遊戲中，人們的思考經常會出現偏誤。作者提到了至少兩種重大的思考偏誤：「後見之明偏誤」與「自利偏誤」。後見之明偏誤是指人們經常把決策的結果與決策的品質混為一談，認為帶來好結果的決策必定是合理的，帶來壞結果的決策必定是錯誤的。然而，不合理的決策可能在運氣的加持下帶來好結果，合理的決策也可能因為運氣不好而帶來壞結果。對此，作者認為我們應該重新理解「錯誤」：採取有八成勝率的打法卻輸了，並不代表這是錯誤的決策；相反地，這可能是合理的決策，但我們必須認知到牌局中的不確定性，所以仍然有兩成的機率會輸。

儘管結果可能會受到運氣的影響，但人們有時也會把結果錯誤地歸因於運氣。作者指出人們在為結果歸因時經常有「自利偏誤」，那就是把好結果歸給自己，把壞結果歸給運氣，這使人們感到自我滿足。這使我想起蒙格掛在嘴邊的鐵槌人諺語：在手裡拿著鐵錘的人眼中，世界就像一根釘子。這種心態使人無法適當地在經驗中學習，長久下來甚至會讓不合理的信念更加僵固。作者提到她見過某位採取怪異打法的牌手，總是在落敗時責怪運氣，在勝出時認為自己「突襲成功」。這使他無法從失敗經驗中學習，最終從賭場中消失。這個故事顯示出自利偏誤的威力。可怕的是，愈聰明的人受到這種偏誤的影響可能愈深，因為聰明人很擅長找理由。如果總是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找理由，則信念的偏差可能會愈來愈嚴重，最終成為無可救藥的偏執。

「後見之明偏誤」與「自利偏誤」都是人們在打牌時容易出現的偏誤，也是人們在進行生活中的決策時容易出現的偏誤，因為生活就像打牌，我們所知道的資訊總是不完整的。因此，作者認為如果我們能改善這些偏誤，進而為結果正確歸因，就能改善生活中的決策品質。進一步言，她認為我們應該用「下注的思維」來看待生活中的決策，就如同撲克牌手之間對事情有不同看法時，就會有人提出「你要賭多少」的賭局。這種賭局不是為賭而賭，而是指出問題中的不確定性，並且迫使人思考願意為自己的信念下多少賭注。作者認為我們多數的決策都是在和做出不同選擇的自己對賭。下注的思維有助於讓我們意識到這件事，從而設法改善自己的決策品質。

對於改善決策品質的方法，除了認知到事情的不確定性並為結果正確歸因，在本書的後半部份，作者還提到了幾種具體方法，包含建立求真團體、運用客觀規範來保護與鼓勵異議，以及在個人的心智內進行時光旅行。前兩種方法我認為是老生常談，而第三種方法涉及高階的心智活動，我認為較為值得討論。

作者多次運用自我的概念來包裝論點，例如認為做決策是在和做出不同選擇的自我對賭。在本書最後的章節，作者也提到人們經常偏愛現在的自我，而犧牲未來的自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做決策時可能會需要和未來與過去的自我碰撞。透過和不同時間點的自我對話，我們可能可以做出更好的決策。

舉例而言，作者認為我們可以把遺憾擺在決策之前，並且以預先承諾的方式來束縛自我。前者涉及和未來自我的對話，讓自己正視決策所可能帶來的負面後果；後者涉及過去、現在與未來自我的三方互動：為了未來的自我，我必須遵守過去的自我所訂下的規範，以免當下的自我做出不理性的決策。這就是奧德修斯用來面對賽倫海妖的策略：將自己事先綁在船桅上，並且要求船員無論自己如何要求都不得幫他鬆綁。在現實世界中，我們也可以在喝酒之前就先把車鑰匙交給別人保管，以免未來的自己做出不理性的決策。

類似於《樂觀者的遠見》所探討的問題，人們經常為了短期利益而過度犧牲長遠利益。對於這種問題，《高勝算決策》也提到了虛擬實境技術可以幫助人們看見未來的自我，從而更願意把未來自我的感受納入考量。然而，比起《樂觀者的遠見》強調我們可以透過改變社會文化來促使個人進行前瞻性思考，《高勝算決策》著眼於我們如何在個人之內改善決策品質。畢竟在打牌與人生的類比上，撲克牌手必須自己做出判斷。就此而言，《樂觀者的遠見》談的似乎是管理學，關乎管理者應該如何引導被動的人們去思考自己的未來；而《高勝算決策》談的似乎是個人修養，關乎個人如何在人性的各種偏誤下主動做出更好的決策。

不過，也許這種個人修養的典範並不是普世的典範。很少人能接受在生活中不斷被質問「你要賭多少」，也很少人會把人生看成非勝即敗的賭局。歸根究柢，打牌與生活的類比看似很直觀，但嚴格說來僅適用於那些求勝心極強的人。對於那些注重當下的人來說，順從當下的心念可能更重要。他們未必會認為低勝算的決策是錯誤的決策，有時甚至不希望有人提醒他們這件事。我不會說這是錯誤的人生典範，但這種面對人生的態度確實與撲克牌手面對牌局的態度相去甚遠。當奧德修斯痛苦地將自己綁在船桅上，有人卻樂意投入賽倫海妖的懷抱。他們會說撲克牌手看待人生的方式過於嚴肅，以致於贏了牌局卻輸了人生。

如何在沒有人想輸的遊戲裡勝出？也許這個問題並不適用於人生，因為並非每個人都想求勝。換個角度來說，人們認定勝負的方式不盡相同，所以社會中的競爭不總是零和的。不論是零和的競爭還是非零和的競爭，我認為勝出的方法是比任何人都更嚴肅地看待自己的目標，這個目標可能是某種形式的勝利，也可能是其他被你認為是重要的價值。在這種態度下，你可以設法避免落入某些人性的偏誤，進而以相對客觀的方式來評估自己的決策。當其他人開始嘲笑你太認真，那可能表示你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在這個意義下，賭徒的思維並不是投機的思維，而是在其他人隨意出牌的時候刻苦地追求最高勝算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