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鵑如
本集燦爛時光會客室「Report Story」邀請公庫記者洪育增介紹近日完成的「外籍教師勞權」系列專題報導。燦爛時光會客室先前談過國家「雙語政策」問題,其中「外語教育師資」較少被人談及。洪育增近日追蹤了一位外籍教師安迪,發現他為了爭取自己的勞權奔走兩年, 雖然關乎外籍教師勞權,但也跟每個人受教權利有關。
外籍約聘僱教師積極爭勞權 凸顯台灣法規不合理之處
這位有著英語教育專業的外籍教師安迪發生了什麼事?洪育增說, 2014年開始在大葉大學語言中心任教的安迪,2020年時因教育部在2018年新增的規定,要求在語言中心任教的外師只能開設「母國語言」的教學課程,讓已經在台灣開設英語課數年的他無法繼續教英文。同時安迪身為編制外的「約聘僱教師」,為了向校方爭取被剝奪的勞權,花了兩年時間向校方及勞動主關機關申訴,甚至向民事法院提起訴訟、追討薪資,其過程中發現台灣制度有缺漏及不合理之處,也是這份專題報導的核心所要探討的面向。
30幾歲的安迪為了能在台灣低調生活,不願透露來自的國家及本名,但無損他爭取約聘僱教師權利的過程。洪育增提到,會報導安迪的故事起因是吃到了一盒來自高教工會成員分享「彌月禮盒」的餅乾,正是安迪老師的小孩的彌月禮盒,於是工會組織部主任林柏儀開始講起安迪老師的故事:「安迪的案例太奇葩,這位有著英語專業的老師在台灣不能教英文,只因為他本來的國家官方語言不是英語!」
林柏儀的分享讓洪育增當下埋下了疑惑的種子,後續藉由工會聯繫到安迪,釐清安迪所面臨的問題。洪育增說,安迪雖身為外師,但特點是中文能力很好,不用擔心語言隔閡,甚至他能自己閱讀法律文件,說明整個訴訟過程,對談採訪沒有阻礙。
洪育增說外籍教師在生活週遭到處都是,從幼稚園、補習班教育、國小到大學都有很多外籍老師,且為了配合國家政策推動希望有第二外語等,引進外籍教師做相關教育工作的人數有明顯上升。根據國發會統計資料,2013年在台外籍人才所從事的工作中,其中從事學校教師約有2408人,2022年就飆升到7600多人。在大專院校任教的外師比例,101學年度有1102人,到了111年有1171人,平均每年一千人在大專院校擔任外語教師,安迪正是其中的一份子。
喜歡台灣的外師 為捍衛勞權挑戰體制
談到安迪為什麼想來台任教?洪育增說安迪表示對歷史很感興趣,對於台灣認知是「亞洲四小龍」、一個迅速發展經濟體的國家,也是多元族群的海島型國家等等印象,2007年時他在大學時申請出國研究獎學金,同時申請到美國及台灣外交部的獎學金,安迪考量自己是英語教育專業,若來台可以學中文也可以教英語,於是帶著嚮往的心選擇來台灣就讀、就業及生活。
安迪花了7年學中文、讀商管學士、教育相關碩士學位等,一位外籍人士在台扎根7年,代表著對台灣的認同,並有著想留在台灣工作的目標,安迪終於在2014年獲得大葉大學語言中心任教的工作。最後安迪在2021年卻因為爭取勞權、變相被校方不予續聘,失去工作。
洪育增說明安迪跟校方的爭議有兩大層面,一是約聘僱教師工作超過負擔,二是約聘僱教師合約勞動條件下降。洪育增說,安迪剛開始除了上英文課,因為中文能力好,還要幫學校做行政工作,例如合約翻譯、宿舍法規翻譯成英文等各項雙語翻譯工作,也要幫學校招生、宣傳等事務。合約明定安迪每週上課時數至少上課18小時,比一般大學老師的上課時數達到兩倍工作量,或者其他一般系所希望語言中心老師支援,比如說觀光系、傳播系英文課等,安迪的實際授課時數為每週23-25小時。洪育增提到身為編制外老師,如果不做行政或授課以外的工作的話,校方明年是否續聘將是個壓力,也導致約聘僱教師必須承擔許多工作。
約聘僱教師一年一聘,2020年5月安迪在換約之際發現語言中心的合約條件改變,以前的福利及 獎金皆被取消,對外語教師勞動條件更不利,因此安迪主動想跟校方討論、爭取勞動條件,然而校方最後仍表示合約沒有更改空間「要簽就簽,不簽就走」。與此同時,校方開始以教育部在2018年所制定的「各級學校申請外國教師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以下簡稱申請外師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規定安迪必須要教授母國語言的課程,也就是法語課,使得英語教育背景的他無法發揮所長。
「申請外師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第四條第二項規定,外國人若擔任公立或私立大專校院「外語中心」外語教師,除了必須取得教育部採認的國內外大學或獨立學院學位,教師開設的語文課程也應是「外籍教師護照國籍之官方語言」。
洪育增認為這項不合理規定被大葉大學用來作為限制安迪開設英文課的武器。且安迪面對如此轉變還有外界的疑惑「母國講法語也可以教法語吧?」,安迪說不是不能教法語,但終究並非自己原本的教學專業與方向,其所準備的課程跟領域完全不同。最後校方要求安迪開設大量法語課,導致上課人數不足,反將招生不足作為安迪不予續聘的原因之一。
《大學法》、《教師法》、《勞基法》 都無法保障約聘僱外籍教師
外師在臺灣如何捍衛自己的勞權?洪育增說,安迪面對不合理的聘約及勞動條件除了持續向校方反應及申訴,另外也尋求高教工會諮詢,檢視如何調整合約內容。安迪一開始的合約為「約聘僱專任教師」,安迪知道專任及兼任教師的差別,即便合約上寫專任但終究是「約聘僱」,保障還是不如台灣專任教師,後來經安迪申訴,校方僅將合約改成「約聘全職教師」,換湯不換藥。
即便合約協商未果,安迪在大葉大學的最後一年(2020年)仍簽下「約聘全職教師」合約,並且改教法語課,但是該年度持續被校方打壓及冷處理,不但不發課程教材給他,也不通知安迪參與校內會議,還會有行政人員突然闖進安迪的課堂拍攝他上課狀況。
2021年安迪被校方不予續聘之後,向彰化縣政府勞動局申訴職場霸凌,最後不予成立。安迪持續訴求與校方恢復僱傭關係並爭取無簽約期間的行政事務工作薪資,找上法律扶助基金會提起民事訴訟,由於法院認為無法認定校方在無簽約期間向安迪提出勞務,且約聘僱人員的僱傭關係以合約期間為主,使得安迪敗訴。
洪育增說,約聘僱外籍教師的勞權保障像是處在三不管地帶,《大學法》、《教師法》、《勞基法》都無法保障他們,高教工會也認為《大學法》關於教師的聘任等規定應該要適用在外籍教師身上,然而一年一聘的約聘僱教師經常被校方以各種理由不予續聘,整個制度看來當外籍教師勞權受損時,沒有辦法爭取到應有的權益。
洪育增說雖然大葉大學引用「申請外師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要求安迪合法,卻凸顯此項法規非常不合理。其中高教工會組織部主任林柏儀在採訪時說到,安迪在台任教英語課程長達6年無任何缺失,僅因2018年開始法律規定必須開設法語課程,導致他不能再教英語。「你在其他國家也不會聽到這種事,你不會聽到一個台灣人去國外拿到英美文學博士,但是不能在當地教英文。或者台灣人拿到日文博士學位,只因護照國籍是台灣就不能教日文,如果發生這些案例,台灣人自己也會覺得很荒謬。」林反問:「如果安迪不能教英文,那為什麼台灣人可以教?說到底我們也不是英語語系的國家。」他重申所謂延攬人才的規範,當前各校已有教評會等機制可落實,教育部更不應該透過國籍進行篩選。
洪認為更荒謬的是,教育部所制定的法規只限制「語言中心任教的外籍老師」,若是任職於一般系所 的外籍教師則不受此規定限制。「安迪的問題雖然是少數個案,畢竟不是每個外師都在語言中心任教,但是安迪在爭取權利的過程中突破自己語言限制,努力嘗試各種管道,讓人相當敬佩。」
外師不是免洗筷 雙語政策下仍壓榨師資
被問到在本專題報導中遇到的困難為何?洪育增說剛開始是要釐清勞動部、國發會、教育部等各種法規對於外籍教師的適用性為何,最後最擔心的是報導完成後安迪不想要曝光報導。洪認為以記者立場來想是功虧一簣,但是不能只為自己的工作而發布這篇報導,因為記者工作可以因為追完這個案子就結束了,但是當事人還要繼續在台灣社會生活,他可能會因為挺身爭權益而曝光,隨之而來的是持續面對各種社會壓力。所幸最後洪能與當事人一起面對,告訴社會大眾這個重要的案例。
「安迪雖擁有永久居留權,卻總不被認為是台灣人的身份。他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在台灣好好生活。」最後洪育增說到,希望讀者看這系列報導可以理解到一位外國人怎麼嘗試理解台灣法律並做盡各種努力伸張權益。對於一位來台7年學中文、融入台灣社會並對台灣有所期待的外籍人士,而且對於台灣推廣雙語教育政策,看起來是被需要的人,最後卻像是免洗筷一樣,因為合約結束就被丟掉感到心酸。「政府推動的雙語政策下,外師是否被台灣法律保障,顯然很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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