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馨慧
最近幾年,台灣的影展開始遍地開花,每個影展都擁有不同的特色與理念。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aiw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 (TIDF) 從1998年開始,每兩年舉辦一次,是亞洲歷史悠久也最重要的紀錄片影展之一。
2022年,第13屆TIDF在台北落幕後,今年正式在全台各地展開巡迴展,陸續在花蓮、彰化、嘉義、屏東、台中放映。本集《燦爛時光會客室》邀請到TIDF影展統籌陳婉伶,與我們分享今年TIDF巡迴展的選片有哪些特色?影展的策劃理念是什麼?我們又為何需要鎧看紀錄片?
雙年制影展 TIDF的再見真實
普遍的影展都是短時間、高密集性的活動,能觸及的受眾有限。TIDF的特別之處在於雙年性影展的制度,讓策展團隊能夠在主影展落幕的隔年,將精選作品帶到全台各縣市巡迴,讓參展作品被更多觀影者欣賞。
TIDF的選片雖然以紀錄片作品為主,但會配合該屆策劃或主題構思,加入不同於常規紀錄片的作品,包含實驗、跨界、劇情片等類型。陳婉伶說,TIDF希望在放映電影之餘,帶領觀眾思考「真實的面相」或「真實的呈現方式」以及紀錄片所能展現的創意。因此,TIDF的放映形式活潑多變,不只侷限在電影院內觀賞,也能在不同的複合式場域舉辦,甚至是嘗試紀錄片劇場、影像讀書會等放映模式。
自2014年開始,TIDF推出「再見・真實」的策展核心概念,並以此概念規劃每屆的影展單元和選片。陳婉伶表示,再見一詞可以解讀成「道別」或「再次見面」等不同含義,TIDF希望能夠打破觀眾原本的認知,在已知的事件內獲得不同的想像。
巡迴展開跑 四大單元全台輪番上映
第13屆TIDF主影展於去年落幕,今年二月開始,TIDF會帶著主影展當中的精選之作到全台各地巡迴,從新北起跑、再到花蓮、彰化,未來會陸續前往嘉義、屏東、台中。
今年TIDF巡迴展共規劃了四大精彩單元,除了在競賽中脫穎而出的得獎作品、TIDF精選單元之外,策展團隊更精選「菲律賓獨立紀錄片專題」作品以及「記錄記憶」單元,與更多觀影者共享紀錄片的真實魅力。陳婉伶提到,菲律賓距離台灣不遠,台灣人卻一直保持片面或偏頗的刻板印象,其獨立電影也是大多數台灣觀眾不熟悉的領域,所以策展團隊希望觀眾能透過專題作品,看見鏡頭中的菲律賓真實面貌;「記錄記憶」單元則是TIDF從2014年開始的固定成員,帶觀眾一同探討紀錄片的各種拍攝手法,例如:訪談、重演、檔案影像等方式。
巡迴作品看哪部? 燦爛帶你深入直擊!
◎《文明繪語》
收錄於「記錄記憶」單元的作品《文明繪語》,使用許多特別的影像手法,值得注意的是,《文明繪語》所使用的檔案影像並非過去拍攝的影片紀錄,而是一本本的手繪塗鴉。
1980年代的巴西的軍事獨裁政權意圖在亞馬遜雨林設立自由貿易區,為了建設公路而奪走當地原住民族的家園。後來的人類學研究者進入當地研究,與當地原住民族進行第一波識字體驗,除了教他們了解巴西語言,也讓族人利用繪畫記錄下族內的文化和歷史。導演透過族人童趣的塗鴉、研究者口述和自己在當地拍攝的影像,道出那段當地原住民受到迫害的歷史。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以實驗性方法聚焦白色恐怖受難者柯旗化。
出生在高雄左營的英文教師柯旗化,在1960年代出版《新英文法》,這本全台灣至今最暢銷的英文參考書,是四、五十年代台灣人學習英文的必備教材。不料在《新英文法》出版隔年,柯旗化就以「預備叛亂罪」的罪名被關押至綠島監獄,在黑牢裡消磨了17年的人生歲月。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導演洪瑋伶在某次受訪時曾表示,如果想要研究柯旗化,會去讀他的小說、書信集、自傳,不會是《新英文法》。但若想要研究關於白色恐怖的文學,或許《新英文法》是一種另類的文學,也是當時台灣人的另類集體記憶。陳婉伶提到,這部作品起初並非紀錄片,而是2020年綠島人權藝術季當中結合空間與錄像的裝置藝術作品。
柯旗化的大兒子曾分享,自己在國中時第一次去探訪父親,兩人聊得竟然不是近況,而是英文文法。討論英文文法成為這對壓抑的父子之間另類的溝通橋樑。洪瑋伶巧妙地轉化這座橋樑,在作品中運用英語的片語、介系詞、名詞或例句,來串聯起柯家在白色恐怖政權下的痛苦與受難經驗。
上述兩部影片,皆用實驗性手法來呈現在國家政權暴力下,受難者失落、痛苦的歷史。陳婉伶點出,紀錄片導演在創作時經常陷入一種迷思——自己必須鉅細彌遺地了解事件或人物的的每一個細節才能開始創作,然而人們永遠不可能看清事情的全貌,創作者唯一能做的,是透過現有的資訊做詮釋與推敲。
導演洪瑋伶透過柯旗化家人的口述解析過去柯旗化曾經歷的迫害,這個手法十分耐人尋味,「虛構在某種程度是上能夠更逼近真實的」陳婉伶說。比起開門見山地點明某件事實,透過其他相關事件來旁敲側擊、不斷地堆砌情感,反而能帶給觀影者更深刻的體驗。
◎《野番茄》
與白色恐怖相同,二二八事件的軍事迫害也為台灣人民帶來極大陰影。本屆TIDF選片《野番茄》尋訪經歷過二戰的台籍日本兵、二二八事件雄中自衛隊成員及受難者遺族,見證他們的創傷和恐懼,以及一生無法卸下的歷史馱負。
和其他以二二八為母題的作品不同,《野番茄》除了聚焦政治受難者本身,也加以著墨身處二二事件之外的人物。例如影片中,受難者家屬在掃墓時,女兒在旁一邊看著母親難過地緬懷逝去的父親,一邊吃著野番茄,導演特別描述了野番茄的酸甜滋味。陳婉伶表示,這些添加的人物事件與心情描述,除了讓片中的受難者遺族形象更加立體,也更生動地反映出受難者後代身處其中的感受和無奈。《野番茄》透過受難者遺族的生活,向觀影者傳達一件事——二二八事件從來都不是逝去的歷史,而是一直蟄伏在空間和時間的縫隙中、根植在受難者家族身體裡的記憶。
有趣的是,《野番茄》的導演廖克發是一位馬來西亞人。在《野番茄》之前,廖克發的拍攝主題一直都是馬來西亞,來台多年後,廖克發在台灣落地生根。陳婉伶說,這部作品或許是這位「新台灣人」了解台灣的方式。
除此之外,《野番茄》當中出現許多空景,導演多次利用空間遺址來推動敘事。
陳婉伶說明,其實台灣現存有非常多的軍事遺址,然而,對於沒有真正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的現代人,許多相關事物或許都是陌生的,導演廖克發透過對空間的凝視,搭配作品中的背景故事,觀影者得以更清楚地了解當時的氛圍與社會狀態,「空間雖然是靜止的,卻可以道出很多從前的故事。」她補充。
◎《憂鬱之島》
《憂鬱之島》是主持人管中祥在本次TIDF選片中的最愛。香港經歷不同殖民政權的統治,文化和歷史脈絡錯綜複雜。陳婉伶認為,在社會運動後發生不久所誕生的紀錄片,大多都是紀錄運動現場當下的情景,然而在社會運動激昂的波瀾過後,整個社會卻仍然餘波盪漾,留下種種等待探討與解決的問題。
《憂鬱之島》並不強調現場感,導演陳梓桓聚焦的並非社運現場的真實,而是歷經社會運動過後,香港究竟變成什麼面貌?
《憂鬱之島》呈現了三代人如何在不同時期的政治環境下於香港生存、生活。同時,導演邀請另外三組香港年輕人,來重演這三代人各自的政治經歷,這三段歷史時刻包含19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1989年的六四運動、1967年的香港六七暴動。電影最後回顧2019年「佔領立法院」等關鍵抗爭事件。導演透過讓演員親自走入他人的生命軌跡,讓歷史在這群年輕人身上回溯,當他們重演歷史的同時,也在各種政治與文化身分中周旋,進而產生不同世代之間的對話與詰問,引導演員以及觀眾共同反思,香港人的身份究竟由什麼構成?導演巧妙地將「紀實」與「重現歷史記憶」兩股故事脈絡編織成一段並行的歷史。
陳婉伶表示,《憂鬱之島》將對於社會運動的探討帶到更深層次,拍攝手法也出類拔萃,當兩個世代的香港人回到同一個歷史時刻,他們認知中的香港人有什麼不同的意義?
◎《北將七》
《北將七》片名結合台南北門、將軍、七股三地地名,導演黃信堯如何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榮獲金馬獎、被大眾熟知之後,重新以紀錄片的方式回望他居住十數年的「新故鄉」?
「無須言語,光是看著黃信堯透過鏡頭對這片土地的凝視,就能體會他的鄉愁、情懷,以及對於家鄉的觀察。」陳婉伶如此形容。有趣的是,《北將七》竟拍攝了將近12年,家鄉的變化都被鏡頭如實紀錄,透過場景之間的轉換,觀影者也能思考鏡頭裡的那片土地與自身的關聯。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另一部聚焦家鄉的作品《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導演李永超來勢洶洶,今年一口氣交出兩部紀錄長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另一部作品《惡人之煞》都在各大國際影展大放異彩。與《北將七》相同的是,觀影者都能透過作品看見導演對於家鄉的凝視。
2020年,李永超回到緬甸家鄉恰逢疫情爆發,在許多事務都停擺的情況下,他重新拾起自2012年就開始拍攝的家庭紀錄。八年的時間讓他累積許多影像素材,也導致《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所呈現的場景,時常在不同時空中跳躍。
家人之間的相處、言談和生活狀態都被鏡頭一ㄧ紀錄,陳婉伶認為,看似日常的片段其實都反映出了當時緬甸的社會面貌,看似平凡無奇的家庭,其實正是緬甸社會的某個縮影,作品使用的鏡頭語言也暗藏許多隱喻和玄機,將家人之間的對話巧妙安排,觀影者即便對緬甸不熟悉,也能對那裡的社會環境產生共鳴。
李永超的作品持續以緬甸的玉石產業為母題,《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當中,李永超從個人的家庭紀錄出發,將鏡頭對準從事挖玉工作的弟弟,揭露了緬甸玉石礦業的血汗和不公。
透過真實看見虛假 紀錄片如何紀錄真實?
「透過紀錄片,可以看見這個世界有很多的虛假,但也因為看見了這些虛假,我更明白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我沒有想像過的真實。」陳婉伶說。進入紀錄片產業十幾年以來,她體認到,許多事不見得只是一體兩面,而是有更多面向,與目前所理解的世界有落差,而這件事正是紀錄片最迷人之處。此外,紀錄片也是許多影像手法開創和實驗的基地,是一個有無限可能性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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