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這輩子的第幾次,彭順又收到了國中同學會聚餐的邀請函。
這邀請函,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寄送過來,在他收件匣中琳瑯滿目的各式郵件當中,並不起眼。但是,他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國中畢業已經20多年了,這20多年中,每隔兩三年,他就會收到一次要開同學會的邀請函。不過他一次都沒去。
如同往年一樣,這封邀請函跟所有的垃圾信件一起被勾選了起來,然後,他將游標移到「刪除」的位置,只要食指按下滑鼠左鍵,這封信就會掉入垃圾桶裡。
不過不尋常地,此時的彭順卻猶豫了。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幻聽,此時彭順居然聽到一種鼓聲,不確定是在他身體裡面,還是在身體外面的某個地方,咚咚咚咚地響著。
在夜深人靜之時,他無法像平常一樣,忽視那聲音。
若仔細聆聽,可以聽出那鼓聲其實是某種語言的偽裝,那語言的音頻非常低,經過了扭曲與變形,非常不容易辨識,但是,彭順還是聽懂了。
那聲音在說:彭順,你得去。
聽到的那一瞬間他無法置信:為什麼我一定得去?
彭順摀住臉,又來了。那熟悉的感覺就像疾行的火車,瞬間碾碎了他的形象、他的自我。如果此時此刻,有一個可以聆聽他告解的人,彭順一定會卸下所有的武裝,向那個人坦白承認:對,我是個他媽的罪人。
但是,久經世事的彭順也知道,那感覺無聲的來,也將會無聲的走。只要他能熬過這難受的時光,明天一早醒來,他又將是一個別人眼中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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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彭順對這句話很有體會。
怎麼說呢?雖然他曾是大家眼中的績優學生,從高中到大學,念的都是第一志願,但他現在就跟許多庸庸碌碌的上班族一樣,每天早上騎著機車,頂著冬天的寒風細雨與夏季的高溫烈日,在馬路上的廢氣與塵埃當中穿梭著,趕赴公司打九點的卡。
彭順在一家大型的工程顧問公司工作,對於工作內容,他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偶爾會有一點挫折,也時而會有一點成就感。上班時候總是很忙碌,沒有打混摸魚的空間,也要時不時的應付來自主管、同事放來的冷槍暗箭。
必須要工作,有一大部分是為了薪水。他是百萬年薪俱樂部的成員之一,這收入不算低,但他有老婆、孩子要養,還有年邁的父母要幫忙,一年結算下來,可以留在戶頭裡的錢往往只有五位數。
彭順很愛他的孩子,可能包括他的妻子、還有他的父母,所以他讓自己一身沾滿廢氣與灰塵,每天早晚奔波於車前馬足間,只為讓最親愛的家人可以過得衣食無虞。
但在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為了他們,完全變成了一個身不由己的人。
每當午夜夢迴,身邊的妻子、孩子都睡著時,睡不著的彭順,常常會在腦海裡回溯自己這前半生。
他將近四十歲了,依台灣男性的平均壽命來看,他已經活得超過了一半。他常常努力地回想,在他得意的年少時候,尤其是爸爸公司還未倒閉,他還是個「少爺」時,當時的心情是怎麼樣呢?
但是,他一方面又明確的記得,大四那一年,當他由母親口中得知,爸爸經營的公司無以為繼,並且欠下大筆債務,他原本已經在準備的托福考試必須暫停,只需負責讀書考試的少爺生活也得畫下句點時,心中反而昇起了一股很不尋常的,平靜的感受。
像是突然遭逢雷擊後的原野,空氣中除了瀰漫著一股草木燒焦的氣味外,聽不見任何生靈的聲音。
該來的還是來了。當時年約22歲的彭順,默默地這樣對自己說著。
可以說,現在38歲的彭順,正是由當時22歲的彭順,慢慢地延伸、演變過來的。這當中似乎透著一股命運的必然性,因為當時的彭順默認了這一切,就像所有認命的乖孩子一般,沒有掙扎地接受了迎面壓迫而來的噩運,並且義無反顧,一肩挑起自己認為的,該為家庭承擔的責任。
那責任並不怎麼好扛,並且總是帶著得要犧牲點什麼的悲壯宿命。彭順犧牲掉的東西不少,譬如,他的留學夢,以及兩段無疾而終的戀愛。所以,今天的彭順之所以會變成一個有點陰鬱消沉的上班族,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只有彭順自己知道,也許他命運的真正轉折點,並不在於大四那一年,爸爸經商失敗的打擊。家道中落只是「果」而已,真正的「因」,是種在更久遠的以前。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件事,以及最後一次看到那個人時,他憤怒脹紅的臉龐。
「你去死吧!」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以後,他依舊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個人發自內心深處,悲傷絕望的呼喊。
那個人叫做陳懷德,彭順有時會想,人生的最後一天,他得帶著這個名字躺入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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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彭順告訴妻子小惠,這個周末假日他想要去參加國中同學會時,小惠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那不是要跑很遠嗎?」她袒露著變大的胸部,正在餵嬰兒吃奶。
「只要半天就好。」彭順小心翼翼,生怕進一步觸怒了妻子。
「你們男生真好,說走就走,隨時都可以休假。那我們女人呢?隨時都被小孩子綁著,連休半天的假都不可能!」
「我會買妳最愛吃的芋泥捲回來。」彭順繼續陪著小心。
「你是瞎了眼沒看到我還沒瘦回來嗎?算了吧,我不希罕!」小惠怒氣沖沖地回嗆。
面對這樣的妻子,彭順常常會有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婚前的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子,生了小孩子後,變得更像是一個汽油桶一樣,隨便點燃一根小火柴都有可能引爆。
他想,妻子應該是罹患產後憂鬱症了。她將對生活的不滿、對啼哭不止的寶寶的憤怒,一股腦地全傾倒在丈夫的身上。但是,彭順有什麼錯呢?如果他早知道小嬰兒這麼不好帶,也許他會與妻子協議,就當個膝下無子的頂客族。
千金難買早知道。其實小惠並不是彭順最喜歡的女孩類型,但是,認識她的時候他已經36歲了,已經到了婚姻拉警報的年紀,母親不只一次的提醒他,雖然男人比較沒有適婚年齡的問題,但是年紀越大,要找到適合的對象就越難。
「除非你決定一輩子打光棍,否則如果覺得還可以,處得來的話,就盡早結婚吧。」媽媽見過小惠後,這樣對彭順說。
彭順就在父母的期待下,沒想太多的,與小惠走入了結婚禮堂。但在步下紅毯之後,他才慢慢發現,自己又撿了一個新的擔子扛在肩上,除了自己的小家庭,還有父母的原生家庭,他一個人要負責兩個家。
其實不止小惠,彭順也陷入了憂鬱的狀態。只是,他的憂鬱不如小惠的大鳴大放,而是不動聲色的,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暗自增生,就像在沉默中偷偷繁殖、擴大勢力的苔癬,最後,終於將他的心完全包覆了起來。
光看彭順的外表,沒人知道他的心理已瀕臨這樣一個危險狀態。在公司裡面,他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員工,在妻兒面前,他是個好脾氣的老公、爸爸,在父母親、姊姊的面前,他是一個可靠、有辦法的好兒子、好弟弟。
沒有人知道,當他自己一個人獨處時,有多麼想死。
遲遲無法下定決心了結自己的生命,也許只是基於對年幼兒子的責任感。
就在這個時候,這國中同學會的邀請mail再度出現在他的電子信箱內。
20多年來,他一次也沒出席同學會,但沒想到這國中同學會的邀請函還是很有毅力與耐心的,每隔兩三年,就出現在他的眼前,提醒他曾念過那所國中,提醒他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群人在定期聚會。
早期這邀請函是用A4的紙印的,他常常沒有打開來看,就隨手把它丟到垃圾桶裡。等到網路發達以後,改用電子信件傳送,彭順也只是瞄了主旨以後就立刻把它刪除。
在彭順38歲的這一年,再次收到國中同學會的邀請mail,他原本也是打算看也不看就把它刪除掉的,但是在按下滑鼠前,他居然猶豫了。
他聽到一個不知道來自哪裡的聲音,要他一定得去。
為什麼我必須要去?彭順的心中不是沒有質疑,只是那要他去的召喚太強勢了,以壓倒性的權威,把他心中所有的質疑踩在腳下。於是,彭順這次居然反常地沒把邀請函刪去,而是把它點開來,詳細閱讀了其中的資訊,譬如,同學會的時間、地點,然後,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地,寄送了參加回條。
決定要參加同學會之後,彭順反而感到一陣久違的平靜。他回到妻兒沉沉睡著的床鋪上,側身躺了下來。
那件事,就是發生在彭順讀國中的時候,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來拒絕參加同學會的原因。不過話說回來,當時除了那位名為陳懷德的同學之外,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事。
陳懷德如果還活著,不大可能會去參加同學會,因為同學們都知道他犯下的罪行,與彭順可以隱藏起來的祕密大不相同。他就像是赤身露體地袒露在灼熱的聚光燈下,徹底遭人檢視。經歷過這種傷害的人,不可能想要再見到曾目睹了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彭順的秘密,他原本想要徹底消滅那一段記憶,不想再去回顧那一段歷史。直到,由秘密深處孕育的噩運,伸出濕濕滑滑的手,繞過他的肩頭,攀上他的頸項,那觸感冰冷的手指陷入他脖子的肌理中,越掐越緊,直到,他再也喘不過氣來。
不管會發生什麼事,為了活下去,我都得要回過頭去看一看……。彭順這樣對自己說著,然後,在妻兒均勻的呼吸聲中,閉上了疲倦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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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是在一個位於山坡上、有著大花園的餐廳舉辦,這個有著一大片玻璃牆的西式餐廳在媒體上小有名氣,不僅可以在花園裡吃燭光晚餐,食材的烹調與品質都是頂級的,每天只接受十組客人的預訂,而且交通並不方便,但聽說排隊的客人已經預約到半年以後。
沒想到,這餐廳的主人竟是彭順的國中同學,名叫游義男。游義男以前在班上成績普普,不怎麼引人注意,唯一令人稱羨的,是他家裡有點錢,就跟當時的彭順家一樣,有一些資產與事業。
游義男因為成績普通,所以國中畢業後沒有讀高中,而是念了高職。高職畢業之後,家裡安排他去國外大學念了餐飲管理,回國之後開始接手家族裡的飯店事業。當他擁有決策權之後,因為導入了一些新的管理方法與包裝宣傳方式,使得他們的飯店突破了過去的小格局,成為來台觀光客的首選之一,他,也就成為中小企業第二代經營者的成功案例。
這花園餐廳是游義男將父親留下來的別墅改裝的,經營的目的不在賺錢,而是想要實踐他對於飲食文化呈現的一些理想。
已經有中年人體態的游義男,意氣風發、滔滔不絕地在同學面前說著自己對於開一間理想餐廳的願景與做法,這些語言就像敲打在玻璃帷幕上的巨大雨滴一樣,彭順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個小角落被敲痛了。
家裡有錢與家裡沒錢、甚至是家中有負債的孩子,人生境遇就是差別這麼大。想當年,游義男在班上根本毫不起眼,也不在彭順的注意範圍之內,但是因為有家族給予的奧援與機會,所以他今天能夠小有名氣,甚至被社會歸類於「成功人士」一類的範疇中,而現在的彭順,可說完全不能跟他比。
同學會中來了二十多人,大家看到彭順都有些驚訝:「啊,你終於來了!」、「好久不見」的問候此起彼落。大家忙著交換名片,這當中有些人作到經理、副理的職位,而且有幾個的確是屬於有名有望的大公司,而這些人都是以前成績不如彭順的人。
他的名片上,只有印著「工程師」而已,雖然他待的是一間工程界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但是,完全不具備一個好看的職銜。他再一次發現,在這場人生的競賽當中,自己不只輸給游義男而已。
彭順開始感到有一點後悔,他為什麼要來參加這場同學會呢?是為了要證明、回顧什麼嗎?以前,他在班上是熠熠發亮的明星級人物,大家注目的焦點,因為他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長得也算不錯。但是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過了二十年之後,他只是一個背負著家庭重擔的小上班族,而班上那些原本灰不溜丟的人物,卻一個個都成了老闆、經理。
現在的鎂光燈,轉而在聚焦在他們身上。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寧願選擇一個小時候黯淡不起眼,但是長大後發光發熱的人生。
大家不僅在花園裡享用歐式自助餐,當甜點、甜湯、水果開始上場以後,游義男居然還趁著酒意,現場拉了一段小提琴給大家助興。是莫札特的小夜曲k525,雖然比不上專業樂師的技巧,但總是相當平滑圓順地演奏完了。
現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彭順也大力地鼓著掌,他感覺自己只是在應酬著機械化地做著某種動作而已,他的心早飄到了遙遠的彼方。
對,不如人又怎麼樣,他已經放棄自己的人生了。
午宴接近了尾聲,彭順覺得自己的嘴角笑得有點酸,因為總是跟人大聲說話,聲帶也有些沙啞了,於是他夾了幾片芭樂與西瓜,又舀了一杯冰淇淋,回到剛剛坐的位置上,想要自己靜靜地享用一下。但沒想到,這時他的座位旁坐了一個人。
是劉芳菲,他國中時期曾經暗戀過的女生。
劉芳菲有些微的發胖,但是她的肌膚色澤依舊跟記憶中的一樣白皙。她化著淡妝,留著直而短的妹妹頭,穿著有如春天嫩芽顏色的絲質連身裙。只要不笑出皺紋,看起來就像是個三十出頭的輕熟女。
「這是你第一次來參加同學會吧。」劉芳菲說。
彭順點頭。他意外的發現,二十多年過去了,但是當他再遇見她時,手心仍會微微地出汗,心臟依舊會怦怦地跳個不停。
「剛剛怎麼沒看見妳?」彭順問道。
「我晚到了,家裡有點事。」劉芳菲笑了起來。美人還是會遲暮的啊,彭順清楚看到,她的眼角已經長出了令人無法忽視的魚尾紋。以前笑起來都會露出的小虎牙完全不見蹤影,看樣子她是矯正過了。
不能免俗的,彭順跟劉芳菲也交換了名片。劉芳菲的名片看樣子是自己設計的,素面的白色紙片上印著一個大大的紅色曼陀羅,職銜是「心靈占卜師」。除了電話、e-mail、部落格網址,還印著一個位於東京的地址。
她說,自己三年前嫁給在日本做蕎麥麵的丈夫,在日本除了接些台灣出版社的日文翻譯工作外,也架設了一個線上占卜的網站。她還會定期到一些合作的咖啡店以塔羅牌做駐點占卜,為自己賺些零用錢。
「只要妳現在秀出名片,現場的這些女生很多都會排隊來找妳算的。」彭順笑著說,他想起妻子小惠,也很喜歡找人幫忙算命,甚至還幫不到一歲的兒子排了兩次命盤。
劉芳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對彭順的提議毫無興趣。彭順因此有點小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沒想到,劉芳菲突然無預警地靠過來,把頭湊近了彭順的耳邊。
她口中溫熱的氣息,與身上類似玫瑰香氛的氣味,徐徐送入彭順的耳中、鼻中,令他有如置身於一個花氣襲人的大花園裡,彭順努力把持著自己,別順勢地就親吻了對方,雖然,他真的很想這樣做。
「上個禮拜,我看到陳懷德了。」劉芳菲小聲地說。
陳懷德!這三個字像箭一樣射中彭順,讓他從微醺的狀態中完全清醒了過來。他張眼看到自己,被這三支箭釘在某座十字架上,有如正在受到鞭笞的刑犯,動彈不得。
「也是很意外,沒想到出外旅遊竟然會遇到老同學,沒想到吧,他現在也是個老闆了,是一家小麵包店的老闆…….」
「他看起來,還好嗎?」彭順聽到,自己的聲音竟然有點飄忽,像是失去了身體的魅影。
「看起來還不錯啊,」劉芳菲說:「有點發胖,但是當年的樣子還在。他也有認出我,還請我吃他自己做的烤布蕾喔。不過,他說自己是更生人,請我不要把遇見他的事,告訴任何同學。」
「喔….,那麼,妳為什麼要告訴我呢?」彭順的聲音越來越小。
「不知道,就想講耶,這是基於一種直覺,而不是為了傳播什麼八卦喔,總之一看見你,那天遇見他的畫面就跳入腦海裡,一直揮之不去。我還等待了一下,確定那不是妄念,而是清明的直覺,才決定告訴你的。」
「為什麼?」彭順對自己說著,他的頭腦裡渾渾噩噩,被各種雜音與一種難以形容的巨大感覺所充斥著,那感覺梗在他喉嚨裡,許多許多年了,有時膨脹有時萎縮,但不管彭順處於何種的心理狀態,即使是很快樂的時候,他都知道它的存在。
他不想看,不想去看那種感覺,不想理會有關於陳懷德的任何訊息。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卻越來越清楚,就像是從雲破處露出半邊臉的滿月一樣。
他得去見他,因為他欠他一個遲到許久的道歉,而且,他總算明白,這就是自己為什麼得參加這次同學會的原因。
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彭順再次體會到這句話無比的力量,他無法再以個人之力阻絕這命運的流向,而且,也許因為這意外的流向,他會被帶往一個無法想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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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費力地,彭順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時的他是一個15歲的國三學生。
彭順的功課很好,總是保持在全班前兩名,全校前 5 名的好成績。在師長的眼中,只要聯考時不發生失常,第一志願高中對他來說絕對是探囊取物。但是,彭順對自己的成績並不感到百分之百的滿意。
彭順是用功的學生,升上國三以後,除了上補習班補強英、數兩科之外,每天都至少花四小時的時間溫書,這就是他不管大小考都能得到好成績的原因。但是不管怎麼努力用功,班排名卻無法再進一步,在班上他總是考第二名,無法得到第一。年少的彭順首次感受到,人的能力中存在著所謂的極限。
總是考第一名的是一位外地來的轉學生,直到國二才轉到彭順的班上,說起來,他也算是彭順的鄰居,就住在彭順家對面的大樓裡。
他搬進彭順家社區的那一天,彭順就注意到了,那天他正好補完英文回家,看到社區大門口停了一輛小發財車,上面都是用棉被包好的家具。有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社區管理處跟管理員聊天。
那男孩拿著一個魔術方塊,雙手以不可思議的快速動作轉動著,不到一分鐘就將每個面轉成了同一個顏色。
彭順看到這一幕,簡直目瞪口呆。
不知那男孩是否感覺到有人在遠處注視著他?完成後,他抬頭往彭順的方向看過來。彭順連忙低下頭,往自家大樓的入口走去,但是他已經記住了對方的臉,表情似笑非笑的,眼神非常的靈活敏銳。
彭順有一種直覺,這傢伙絕對不是一位簡單人物。
沒想到第二天到學校,彭順在自己的教室裡再次看到了那位男孩。老師帶著他站在講台上向全班同學介紹,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叫做陳懷德,希望大家多多關照他。
從那天起,彭順百分百滿意的人生,算是畫下了句點,因為他的第一名寶座拱手讓給了這位陳懷德。雖然某些科目的考試成績有時仍會領先陳懷德,但是以總體成績來看,他已經退居老二的位置。
升上國三後,很直接地就要面臨升高中的聯考,所以每天在學校幾乎都處於備戰狀態。每天都有小考,甚至,每節課都有小考。
最令彭順不舒服的是,升上了國三後,在升學班的每個同學為了聯考都兢兢業業,緊張兮兮,這個陳懷德居然還固定每週去參加與課業無關的活動。他每週都會去特定的劍道館擊劍兩次,這種放縱的行為聽在彭順耳中,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他還看過陳懷德在即將要考模擬考的早自習時間,悠哉悠哉地偷偷把玩著魔術方塊。結果考試成績揭曉,陳懷德居然還是考了全校第一。
陳懷德似乎不是很用功,至少,不像彭順這麼用功。彭順每天都讀到半夜一點,但是每當他要熄燈之前走到客廳去,從落地窗的這邊可以眺望到陳懷德家的客廳,完全沒有一絲燈光透出。此時的陳懷德可能正躺在舒適的床鋪上呼呼大睡吧,但即使他沒有挑燈夜戰,考試的成績依然會領先每天都熬夜苦讀的彭順。
彭順不明白,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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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看似普通平常的上課上班日,原本應該要上課的彭順卻在家裡待著,因為昨晚發燒到38度半,母親主動幫他請了假要他在家休養,甚至在百忙中抽出半天的時間在家照顧他。
彭順雖然仍感覺有些頭昏腦脹,但燒已經退了,母親看他的病情緩解下來,就幫他煮好一鍋粥,換衣服打算到公司上班。
彭順搖搖擺擺地坐到書桌面前,拿出英文課本與測驗卷,準備要溫習。母親換好衣服走過來看到了,出聲斥責道:「不要再看書了,都生病了好好休息一天吧,健康沒顧好要怎麼聯考啊?」
彭順聽話地放下書本,又鑽回到被窩裡去。
母親出門後,彭順又翻身爬了起來,他回到書桌前,翻開測驗卷。好不容易多了一天可以溫書,他才不想白白浪費呢。
但,畢竟是生病了,彭順感覺眼睛似乎不大能聚焦在眼前的題目上,頭腦的理解力也下降許多,他反覆讀了幾次題目,居然有種撞牆的感覺。
讀不進去。雖然每個字都認得,但是那些字輸入腦內,卻無法組合成有意義的句子。彭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他想自己實在是病得不輕。
於是他放下書本,走到客廳。拉開落地窗前的落地簾,他的目光集中在對面大樓,陳懷德的家。
雖然是白天,但天空卻很陰霾,豐沛而沉重的水氣在厚厚的烏雲堆裡醞釀著,強風把家家戶戶曬在陽台的衣物吹飛了起來。似乎,一場大雨即將要降臨。
彭順一點都不喜歡陳懷德,但是在表面上,他卻對他很友善,甚至,比對一般的同學還要友善。原因沒有別的,只因為彭順將他視為班上唯一的對手。
他想要進一步了解陳懷德這個人,觀察他是怎麼生活、怎麼讀書的。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雖然現在他不是陳懷德的對手,但是距離聯考還有好幾個月,未來,他也非常有可能跟陳懷德考上同一所高中,將來誰會比較有成就,現在還說不一定。
相對於彭順的深沉,陳懷德則顯得一無所知。只因為彭順住得近,態度又友善,陳懷德就將他視為好友之一。他毫無保留的跟彭順分享自己的生活,包括,帶彭順進入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介紹這位好同學給自己的父母親認識。
陳懷德是個傻子嗎?彭順覺得未必。他認為陳懷德只是太高傲了,覺得自己很行,沒人贏得了他,所以對人完全沒有戒心,連誰是真心誰是假意,都分不出來。
他眼睛盯著陳懷德的家,客廳裡黑洞洞地,毫無動靜。
陳懷德是獨生子,他的母親在銀行上班,父親是一位在大學教書的教授,所以他跟彭順一樣,都是雙親在工作的鑰匙兒。
因此在要上班上課的此時此刻,陳家應該沒有人在。
彭順張望了許久,目光從陳懷德的家,滑到了其他鄰居的門戶。他看到有歐巴桑出來把晾在陽台的衣褲收了進去,也看到樓下管理員走到中庭的地方伸著懶腰,做了幾下甩手功。
正當彭順打算拉上窗簾,回床上去睡覺時,他的眼角瞄到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陳懷德家的燈打開了。
有人回去了嗎?
彭順好奇地繼續張望,看到有兩個人影走進了客廳。因為視力有限他看不清楚,彭順跑到爸媽房間,很熟門熟路地找出那隻爸爸賞鳥專用的高倍數望遠鏡。
他拿著望遠鏡看向陳懷德家的客廳,看到有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到落地窗邊抽菸。他把望遠鏡的鏡頭對準那人的臉,看清楚那人正是陳懷德的爸爸。
陳懷德的爸爸抽了一會兒菸,另外一個人走到他身後,那應該是一個女人,因為身影較為嬌小,一雙白而細的手臂由陳懷德爸爸的背後伸出來,抱住了他的腰腹部位。
然後,那女人將下巴擱在陳懷德爸爸的肩膀上。他把菸熄了之後,忽然轉身跟女人親吻,吻得非常激烈纏綿,這激情的畫面使得在遠處觀看的彭順全身冒出了一身熱汗。
令彭順驚訝的,不只是陳懷德爸爸的大膽行徑,而是因為他看得十分清楚,那個與他熱吻的女人,並不是陳懷德的媽媽。
他還記得與陳懷德的爸媽共進晚餐的經驗,陳媽媽熱心地留他下來吃晚餐,她做菜的手藝普通,態度卻非常溫和親切,長相雖然不算美,但卻是個氣質很高雅的女人。
陳爸爸則顯得比較沉默,不過說起話來也是非常的客氣,溫文儒雅,就是一副大學教授的模樣。
陳家就是屬於很多人羨慕的那種,知書達禮的家庭,大人小孩表現都很優秀,形象近乎完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彭順也無法相信,溫文有禮的陳叔叔會做出這種事。
豆大的雨滴開始敲打大廈住戶們的遮雨棚,傾刻間,大雨滂沱而下。天色變得更加昏暗,但是那對男女似乎是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肆無忌憚地脫下彼此的衣物,就在窗邊做起愛來。
男女交合的畫面,彭順不是沒有看過。升上國中之後,他就偷看過爸爸藏起來的A片錄影帶,但是,如此身歷其境地看到一對男女在他眼前做愛,這是第一次。
他像著了魔一樣,發癡地握著望遠鏡,兩眼視線久久地無法離開那個畫面,變硬發燙的不僅是緊握望遠鏡的雙手,也包括他的下體部位。
但是此時的他無法像往常那樣,看著某個刺激的影片或照片自慰,也許是因為這個畫面太具震撼性了,他感覺自己就像置身於滂沱的大雨中,身體裡只遺留下被雨水劇烈沖刷的感覺,而其他的諸如意識、思考、行動力等等,都被大雨背後的畫面吸附而去,有如魂魄離體。
時間在變換的畫面中消融了,或者,化身成為整體畫面的一部分。他看到對面的男女以不同的姿勢交合,有些是他想也沒想像過的姿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臉上交雜著痛苦與歡娛的表情,甚至,他聽到了他們的呻吟聲與喘息聲,感受到他們達到高潮時身體某部位劇烈收縮的快感。
等到彭順意識到自己站在窗邊,正拿著望遠鏡在偷窺鄰居長輩的私密生活時,雨已經停了。
陽光從變薄的雲層中透出來,重新君臨大地。在強光的對照下,大廈裡所有的窗口再度變暗,秘密得以重新隱身起來。
此時,對面陳家的客廳燈光已經滅去,方才翻雲覆雨的男女已經不知去向。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唯一留下來的,就是彭順痠痛的手臂,以及內褲裡一灘溫熱的液體。
彭順走到浴室清洗,隨著熱水的洗滌,現實感一點一滴地回到他的身體裡。
方才他所目睹到的畫面,此時才逐漸顯現了一層現實的意義──
無庸置疑地,陳懷德的爸爸在搞外遇。
而且,陳懷德應該還不知道。
15歲的彭順以極緩慢的方式擦拭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臉上浮現了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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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公司垮了以後,彭順的父親就堅持要離開台北,帶著母親回故鄉居住。一開始他們租房子住,直到彭順跟姊姊工作了幾年之後攢了一點積蓄,才在爺爺留下來的,唯一沒有變賣的土地上,合力出資蓋了一間讓爸媽可以居住的小房子。
在彭順結婚前打算要買房子時,曾問過父母的意見,看他們是否有可能回台北一起住。母親聽了似乎有點動心,但是父親依舊堅決的拒絕了。
回到鄉下的父親,過著到處幫親戚打零工的日子。有時候幫忙包梨子,有時候幫忙剪檳榔,這些工作的時薪都非常低,而且非常辛苦。彭順無法想像,曾經整天待在冷氣房、當過老闆的爸爸,要如何受得了這些風吹日曬雨淋的農事工作。
但是父親依舊堅持要這麼做。過去他臉上的意氣風發完全消失了,剩下的是經過日復一日烈日曝曬的,有如佈滿粗礫岩石的黝黑肌膚。
現在的爸爸,看起來完全像是個土生土長的老農。
爸爸為什麼捨棄台北舒適的生活不過,而堅持要待在鄉下過這樣的苦日子呢?他從來沒有說明過原因,但彭順猜想,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懲罰自己失去了事業,又拖累了妻子兒女。所以他堅持「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生活態度,即使工作所能換取的報酬非常微薄。
有時彭順待在爸爸的身旁,雖然父子倆沒說一句話,但是他卻能感知到爸爸扛在肩上的,那具無形而沉重的枷。
他知道自己的肩上也有一副枷,那不僅是承襲自父親身上的重擔,也是因為他在年少時,做了不應該做的事。
從劉芳菲手中拿到陳懷德的地址時,彭順覺得老天爺似乎在跟他開玩笑。因為,陳懷德的麵包店正是開在彭順爸媽所居住的鄉鎮上。
這家「吉祥麵包店」,是彭順每次回鄉時,在鎮上逛街時常會經過的麵包店,老婆也時而會進去買些蛋糕麵包。但弔詭的是,他一次都沒有想到要踏進去過。
印象中,那是一家門面整齊、外觀簡單素雅的小店。沒想到,多年不見的同學,就隱身在這樣的一個尋常的小店裡面。
拿到地址後的彭順,利用工作上的空檔向公司請了一天假。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妻子小惠,一如往常的在該出門上班的時間,帶著早餐走出家門。
他開著有10年歷史的雪鐵龍SAXO,流暢地駛入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從這裡出發開到爸媽及陳懷德所在的故鄉,約要兩個半小時。
彭順透過檔風玻璃看向前方筆直的道路,輕踩油門,車速加碼到110。由車體旁呼嘯而過的風阻聲鑽入車內,將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的樂音完全掩蓋了起來。
這條通往故鄉的高速公路彭順開了無數次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通往故鄉與通往回憶的路,居然會是同一條。
如今38歲的彭順看著15歲時的彭順,當年那個理著小平頭、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年少的自己,正躊躇滿志地盯著班上唯一的對手,陳懷德的背影。他在思索著,該在什麼時機點,給這個對手最致命性的一擊?
如果陳懷德知道自己的父親搞外遇,那一定有如晴天霹靂。就像他在連續劇裡看到的那樣,他們家搞不好會掀起一波家庭革命,陳懷德恐怕很難再定下心來念書了,彭順越想越得意,他簡直有點迫不及待,等不及想要立刻告訴陳懷德。
第七節下課後接下來是晚自習,只要沒有額外的補習,他們都會一起走路回家,今天晚上陳懷德本來是要去劍道館練擊劍的,卻臨時因為劍道館要進行清理而休息一天,彭順聽到時開心極了,認為這是一個說秘密的大好機會。
果然,放學以後,彭順硬拉著想回家的陳懷德到住家附近的河堤公園散步,彭順的面色凝重,跟陳懷德說,有一件很重要的秘密要告訴他。
「什麼事?」陳懷德態度有點慵懶的,卸下沉重的書包與便當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昨天親眼看到的,真的。」彭順再度強調了一次。
「快說吧,我好想回家洗澡。」
「嗯,你知道吧,我昨天請病假待在家裡,所以,我看到了…..」彭順的舌頭竟然打結了,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接下來的話,好像不應該說出口。
「然後呢?」陳懷德面露著不耐。
彭順張著嘴,有點接不上話來。
「你在耍我啊,現在很晚了耶,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啦!」陳懷德恐怕真的是累了,口氣非常差。
「這個…….,你確定要知道嗎?」彭順也有點無理解自己,他怎麼忽然變得像個女生一樣,瞻前顧後,扭扭捏捏。
「你唬爛我吧,根本就沒有什麼祕密要講。搞清楚好嗎,今天又不是愚人節。」陳懷德拎起自己的書包跟便當袋,打算轉身走人。
「我看到了,你的爸爸帶一個女人回家睡覺。」原本已到嘴邊的話語突然衝口而出,說完的那一瞬間,彭順覺得有一股熱血衝上腦門,似乎,先前一直想要揭發醜聞的動力又回來了。
「你說什麼?」陳懷德轉身看著彭順。
「你爸爸在搞外遇啦!」彭順大聲說道。
「騙人,你怎麼可能看得到?」
「當然看得到,在我家客廳,用我爸的望遠鏡,看得清清楚楚,你爸爸不僅跟那個女人打啵,還脫她的衣服…..」
陳懷德衝過來,撲倒了彭順,結實的拳頭一記一記地打在彭順的頭上、身上。
「你這個騙子,去死吧!」彭順沒有聽錯,在陳懷德的怒吼中,夾雜了幾聲悲切的嗚咽聲。
陳懷德揍了彭順十幾拳之後,轉頭起身,跑著離開了。躺在河堤上動彈不得的彭順,看著陳懷德的背影消失在夜幕當中,他想,他跟他的友誼應該是徹底完蛋了。
看樣子陳懷德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這原本是彭順心中所期待的,但是,此時此刻的他,卻一點都不感到高興或得意。
反而,有一種恐懼在他心中滋生、醞釀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感覺那恐懼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巨大。
他拖著疼痛的身體慢慢走回家,刻意避開父母的目光,用長袖長褲掩蓋身體上的瘀青。還好陳懷德沒有揍他的臉,要不然想瞞也瞞不住了。
但是,陳懷德會怎麼樣呢?
隔天,彭順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學校,連早自習的數學小考都無法定下心來做答,他想自己考出來的成績應該會出奇的爛吧,但是,現在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
因為直到早自習結束,陳懷德都沒有出現在座位上。
那一整天,陳懷德都沒有到學校來,聽說是請了病假。
晚上的時候,彭順發現有一台警車停在社區的大門口,有一群婆婆媽媽聚集在一樓的管理處,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在討論什麼。社區裡似乎瀰漫著一種詭譎怪異的緊張氛氛,令他覺得有點不安,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夜間九點左右,媽媽跟爸爸一起回來了,她一邊脫外套一邊問彭順說:「你有一個姓陳的同學是不是住在對面五樓?」
「對啊。」
「嗯,我沒記錯。他出事了耶。」
「什麼事?」彭順緊張地問道。
「聽說,他殺傷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受了重傷,在醫院裡急救,這孩子自己跑去警察局自首。但又怎麼樣?大錯已經鑄成,大概一定要坐牢了。」
坐牢?這是真的嗎?媽媽又怎麼會知道呢?
「晚上新聞有播啊,一個少年持水果刀刺進一個大學女助教的肚子。我那時看了就在想,怎麼這麼小的孩子會想到要殺人呢?結果剛剛回來的時候在中庭聽到鄰居在議論紛紛,才知道新聞上報的少年犯就是我們這個社區的孩子,那個被殺的女人,有一說是他父親的情婦。真令人想不到耶,那個文質彬彬的陳教授也會出軌啊,咦,你是不是跟他交情不錯?那個陳家的孩子?」
彭順沒有吭聲,他的心、頭腦瞬間被抽空了,無法回答母親的任何問題。
當晚,彭順照例在書桌前坐到半夜一點鐘,但是這一天,他沒有達成溫習的進度。事實上,在母親告知他這個訊息後,眼前雖然依舊攤著一本參考書,卻一個字都沒有辦法讀進去。
他頭腦裡滿滿都是陳懷德最後說的那句話:你這個騙子,去死吧!
陳懷德真的要去坐牢嗎?那麼,他身上將永遠烙下了罪惡的印記,在這場人生的競技賽當中,再也不是彭順的對手。可以說,彭順的當初的計謀是獲得出乎預料的成功。
但,這並不是彭順想要的結局。對,他討厭陳懷德,忌妒他高人一等的資質與能力,但彭順並沒有想到要徹底扭轉他的人生,他只是想要給他一點教訓、一點難堪而已。
彭順走到客廳落地窗前,眺望對面的陳家。陳家的客廳與臥房完全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是沒有人在,還是大家都睡了。
不可能睡得著,此時的陳懷德跟他的父母,應該比彭順更難過。面對著漫漫長夜,心中翻攪著劇烈的悲慟與對未知的恐懼。心裂成了一個傷口,滴滴答答地淌著血,他們對人生的期待完全破滅了,這時候,怎麼可能安然入睡?
就是從那天起,彭順漸漸地染上了失眠症,一直到現在,他總是要輾轉個大半夜之後,才能筋疲力竭地小睡個兩、三個小時,不論吃都少藥、看多少醫生都無法根治。
失眠就像一個幽靈,從彭順15歲起就幽幽地跟在他身後,一直到,他38歲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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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吉祥麵包店」前,已接近中午。彭順在店門口張望了一下,並沒有走進去。
跟台北的麵包店相比,這家「吉祥麵包店」不僅名字俗氣,門面的裝潢也很普通。不過它打掃得很乾淨,櫥窗下方還放了幾盆開得很茂盛的波斯菊,感覺起來,是一家很溫馨的小店。
彭順坐在麵包店對面的小吃攤上吃著炒米粉與滷大腸,一雙眼睛時不時的望向「吉祥麵包店」。他發現這家店的生意還算不錯,雖然不至於要到排隊的程度,但一直都有人進進出出。
一個穿著圍裙,左側臉頰上有胎記的女人提著一袋麵包走出來,交給坐在機車後座的歐巴桑。女人的笑容很燦爛,歐巴桑的車騎走了以後,她還熱情地揮了幾下手,才返回店裡。
這個女人,一定是麵包店的員工,搞不好還是老闆娘。也許她是陳懷德的妻子也說不一定。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現在的陳懷德應該結婚了吧,搞不好他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兒子大上好幾歲。
彭順一直在遠處觀察著這間店,看看會不會有個符合他記憶中陳懷德樣子的男人出現,但是等了半天,他並沒有看到這樣的男人。
他去85度C喝了一杯咖啡,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其實,直接走進麵包店是最快的方法,夾起一個麵包放在托盤上,走到櫃檯付帳時順便請教臉上有斑的女人:請問這裡的老闆叫做陳懷德嗎?
如果是的話,就報上自己的名字,請他出來一下。但問題是,彭順並沒有把握,陳懷德會願意再見到他。
喝完咖啡後,彭順重回「吉祥麵包店」對面的騎樓處。雖然他的頭腦一直催促著:快,快走進去吧,把一切做個了結。但是,他的腳卻不聽使喚。
此時,天空已逐漸暗了下來,麵包店裡亮起鵝黃色的燈光。有一個戴著白色的帽子,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男人用背推開門走了出來,他兩手端著一大盤麵包,往停在右側不遠處的一輛小箱型車走去。
箱型車上掛著淡藍色的布條:「吉祥麵包到府服務」。男人打開後車門,把麵包盤放進去。
彭順看著那男人的臉,是陳懷德沒錯。雖然臉頰、身體都發福了,但是他臉上的五官跟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size大了一些。
男人又走進麵包店,不一會兒,他跟臉上有斑的女人各端著一個大麵包盤走出來,又放入車子裡。
女人附在男人耳邊說了幾句話,男人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然後女人轉身回到麵包店。
彭順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雖然,他的頭腦一直催促著:快點,快點過去叫住陳懷德……,但是他的腳卻被釘在地板上,無法動彈。
就在這個時候,男人往彭順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彭順覺得,陳懷德似乎認出了自己,雖然他的表情沒多大變化,但是目光很明顯的停頓了,他看著彭順的臉好一會兒。
彭順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的盯著對方,他無法思考、無法說話,感覺時間似乎在此時踩了剎車,往反方向逆流而去,他不再是38歲已成年的彭順,而是回到20多年前,那個後悔且充滿罪惡感的少年彭順。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嘴在一開一合地、無意識且重覆地說著:對不起!
但是,陳懷德卻不再是過去記憶裡,那個大剌剌、鋒芒畢露的資優生了。他的長相雖然跟小時候一樣,但神情已經大不相同。最明顯的,是他的眼神變了,變得柔和許多,完全沒了年少時,那種可以刺進人心的銳利。
現在的他,就像是從麵粉糰裡走出來的白胖大叔,溫和而不刺激。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再具有任何的威脅性了。
陳懷德與彭順對看了好一會兒,他沒有眼花看錯,後來,陳懷德的臉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笑中既不帶有任何惡意與憎恨,也沒有明顯的寬恕與同情。純粹是針對一個故人、一段久遠的記憶,也許每日耗損於謀生的工作當中,讓他不想也無暇再想起那段記憶,但是今天彭順的出現,讓他不得不回首一瞥,生命裡曾經發生過的事。
彭順想要知道,面對那段記憶,陳懷德有想要說的話嗎?
他們並沒有對看太久,因為陳懷德似乎記起了自己的工作,將目光從彭順身上移開,鑽入車內,發動了引擎。車子上方的喇叭傳來「來喔,好吃的吉祥麵包…..」,載滿香噴噴麵包的廂型車,緩緩地往前駛去。
彭順呆呆目送著箱型車的背影離去。他設想過無數次與陳懷德重逢的畫面,也許對方會衝過來再揍他一拳,或是臭罵他一頓,沒有想到的是,他什麼都沒有表示,讓彭順哽在心中20多年的道歉無由出口。
似乎,他並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陳懷德絕不可能會窩在這窮鄉僻壤,開著這樣一間不起眼的小麵包店。以他的聰明才智,一定就跟彭順一樣,一路順利的考上第一志願高中、第一志願大學,而且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順利的出國留學,最後也許是當上大學教授,某大醫院的醫師,或是某大企業理的高階主管。
他的收入、社會地位一定是現在的好幾倍,但是,那樣的他會比較快樂嗎?
沒有人知道。與彭順相比,老天爺其實給了陳懷德更嚴苛的考驗,讓他從高高的雲端摔入谷底。不知道他這20多年是怎麼過的,也許曾經絕望、曾經喪氣,但重要的是,此時此刻的他,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這就是他與彭順最不相同的地方。
回程時,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據說是鋒面來報到了,他在通往高速公路的省道旁停下來,撥了一通電話給妻子小惠。
「喂,你今天到底去哪裡了?怎麼翹班了?打你手機怎麼都沒接?」小惠怒氣沖沖地問道。
「我去見一個國中同學了…..」彭順說到這裡,忽然說不出話來了,語言哽在喉嚨裡,眼淚就像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一樣,迅速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好想、好想立刻回到台北,抱住妻子,告訴她這個哽在他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他有好多好多心裡的話想要跟妻子說,希望得到她的了解,想要請求她的原諒。
但是,他現在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任由洶湧的淚水漫過臉頰,滴落在潔白的襯衫領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