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三題作文,這次的關鍵字是公車、百貨公司、耳機,感謝小粟同學惠賜關鍵字】
「喔,不會吧。你又把耳機掉在公車上?」她難以置信地皺眉了。
「哇,抬頭紋抬頭紋!別為了這種小事破壞妳光滑的前額——」
「你閉嘴啦,這種程度抹一抹就沒了。」她蒼白的手指滑過額頭,還真的就沒了,再度平滑得不像人。「這耳機很貴欸,你竟然這麼隨便帶出去⋯⋯」
「東西買了就是要用啊,用了就是有可能會掉嘛。」
「你真的太常掉東西了。真希望有哪一次你是『正常地』把東西用到壞。」
「才不要。如果是正在使用的時候剛好壞掉該有多可怕,我寧願平常閒閒沒事的時候弄掉,還來得及補。」
她臉上再度露出那種「恕難苟同,但我無力反駁」的複雜表情,生氣、好笑、不耐、放棄再加上縱容。說起來好像有點變態,但他就喜歡看她這個樣子。他憋著笑意,再追加一句:「反正我買得起啊。而且去一趟百貨公司就買得到了,又沒多難。」
她翻了個她很擅長的白眼。「講得好像你很喜歡去百貨公司似的。」
這句話戳到了痛處,但他維持住滿不在乎的語氣。「有必要去就去,幹嘛要喜歡?」
她懶得跟他抬槓了。「對啦對啦。那今晚就去?」
他差點衝口就說不要這麼急啦,再等幾天沒關係⋯⋯但明天就有工作,顯然不能拖。她也知道這點,正凝望著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當然。」他很乾脆地回答,吞下心裡那句哀怨的「不然要怎麼辦」。
他們的住處離公車站不遠,所以不趕著準備出門,她還可以好整以暇地列購物清單——除了他非趕快補上不可的耳機以外,她還有些抗咒文產品必須補貨了。她還有空幫他煮了一頓晚餐,等他吃完天色也黑得差不多了,正好出門,連防曬都不用擦,對她很方便。
他們一起走向河濱公園。這趟路他們走得習慣了,一開始走得行軍似的,但中途他停下來,小聲喊道:「螢火蟲!」
「對欸,螢火蟲季到了⋯⋯這樣人會比較多。」她又皺眉了,覺得很麻煩。
「不過現在這裡沒有人。」他的聲音變得更輕。「只有我們。」
她不經意地望向他,發現他也正看著她。
哎唷,都老夫老妻了,幹嘛突然這樣⋯⋯但她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也湧現了一股渴望。
這麼多年過去,在別人眼裡他已經是個貌不驚人的灰髮阿北了,但她還是覺得他的眼睫毛就一個男人來講實在太長,很勾人,幾乎美得讓她生氣。還有飽滿的嘴唇。
但他們還沒能付諸行動,就聽到有其他人的腳步聲靠近了。可——惡。她真想做點什麼把靠近的路人嚇走,但氣氛反正已經破壞了,他們就這樣默默無語地繼續前進,走到河濱公園最陰暗的那一段河堤上。壞掉的路燈還是沒有修好,而她可以感覺到,附近居然有三對情侶正在善用這種幽暗。天氣太暖了。
「開始吧?」他吞了一下口水,低頭俯視著河流。他已經戴上了濾光眼鏡,同時把臨時充數的泡棉耳塞往耳朵裡放。
她點點頭。看著他刻意避開視線,讓她有點想笑——都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習慣她現在真正的模樣。不過這是應該的,她告訴自己,他必須保留求生的本能,才能繼續工作,繼續活下去⋯⋯直到盡頭來臨為止。
河畔吹起一陣冷風,鑽向黑暗中的男女,讓他們在溫暖的春末突然顫抖起來。風聲裡夾雜著讓人不安的東西⋯⋯異樣的氣味,不該存在的聲音,讓人想起所有莫名的恐懼。
還是有一對情侶太過忘我,她不得不把冰冷的手指貼上那男人的背,同時讓那女人看見她佈滿血絲的眼睛,總算把他們趕跑。
周遭終於淨空了,她總算可以靜下心來,招喚他們該搭的車。
原本就混濁的河水,變成濃稠到發黑的血紅色,開始以某一點為中心旋轉。她總覺得像是黑色的樹脂。或者是黑色的裙擺歐姆蛋?
從漩渦之中,黑犬巴士開上了河堤。前門咻一聲打開。骷髏傑克無言地向他們點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率先上了車。
這趟車程其實很短,但無論搭過多少次,他還是無法習慣——或者說,再怎麼習慣也只能到這個程度,頂多就是不會暈到吐出來,他永遠不會覺得舒服自在。僅管他已經帶上濾光眼鏡,看不清楚旁邊其他乘客真正的形貌,敏銳的耳朵也有耳塞保護(可惜還是比不上耳機⋯⋯但如果他的耳機還在,他就不會在車上了),特別差的鼻子反正本來就聞不到,但還是有些什麼穿透衣服、經由皮膚滲透進來,讓他不斷感到呼吸不順、體內發寒,就算穿了特別保暖又加了咒文的外套也效果有限。
這種時候,即使她在旁邊都沒帶來安慰,只是讓他痛切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不同。
而這都是他的錯。
下車的時候他總是覺得疲倦得不得了,但他還是會卯足了勁快步走進百貨公司,就像是跑馬拉松的最後衝刺——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踏進主要為人類設計的三樓東側,他總算鬆一口氣,不再覺得胸口發緊了。不過手指尖還沒恢復暖意,以至於他拔掉耳塞的時候還失手掉了一次,還好沒有滾遠。
她嘆了一口氣。「現在又要掉耳塞嗎?」
「我耳塞還很多啦,現在身上也還有備品。」他把耳塞收進口袋,順便拔掉了濾光眼鏡。
接下來就是例行公事了。他筆直走向坎瑪卓茲的櫃位,意外地人多,相熟的店長還是擠出來招呼他,滿懷希望地拿出一組最新產品。「這是改良版,抗噪功能更強。——就算尊夫人火力全開,也完全可以抵擋喔。」
「真假?」他瞪大眼睛,其實不太相信。「我⋯⋯其實不需要用到那麼好的裝備吧⋯⋯?」而且那樣肯定會很貴。
「沒有人會嫌裝備太強的。」店長咧嘴笑著,露出過尖的犬齒。「如果搭配我們最新推出的升級款濾光眼鏡,一起買會打七五折喔,超破盤價,不買可惜啊。要搭配起來試用看看嗎?」他的手往旁邊一比,整排小房間的門只剩一扇是開的。「現在剛好剩下一間全密閉測試間,趁現在趕快搶喔。」
「又不是周年慶,今天你們生意怎麼那麼好?」
「你沒收到我們的DM啊?就說新品打折嘛,所以老客人通通來啦。——把我們的DM設成白名單啦,要不然你會錯過好康。」
他糊裡糊塗地接過新款濾光眼鏡跟耳機的試用品,走進測試間,她當然也跟著進來了。
雖然測試間裡都有經過強力咒文牽制的厲鬼惡靈可供測試,但他通常都不用。她比那些罐頭鬼魂更適合測試。而且老實說,他沒能力也沒意願應付比她更強的鬼魂——不,連只達到她七成能力的,他都不想碰。只是工作維生而已,硬是要挑戰自我,是貪圖虛名的年輕人才會做的蠢事⋯⋯
「店長說,就算妳火力全開,這些裝備都擋得住欸。」他說著瞥了她一眼。等等,他在想什麼啊?
她挑起眉毛。「他想賣東西給你,當然要這麼說。」
「妳覺得擋不住?」
「⋯⋯沒試過,不知道。」她有些懷疑地看著那副濾光眼鏡,又把耳機拿過來端詳。「我實在看不出來跟上一款有什麼差別。」不過這是廢話。這不是她能用的東西,對她來說本來就沒有差別。
「想試試看嗎?」他開始慫恿她。「火力全開?」
「妳找死啊。」她不假思索地回嘴。
「有妳我怎麼會死。」
她瞪了他一眼。他毫無懼色地看著她。
他這麼相信她的控制力?或者,他覺得就算失手了也沒關係⋯⋯?
她不知道要做何感想。
「反正就測試看看吧。」他戴上了那副濾光眼鏡,再掛上耳機。「嗯,感覺上還滿舒服的。開始吧。」他安靜地看著她。
她噘著嘴。誰要火力全開啊,不需要嘛。
她的眼窩裡開始流下發黑的血液。然後是耳朵,鼻孔,嘴巴,全身的毛孔都在滴血,這個房間很快會填滿。她雪白的臉孔開始發黑皺縮,纖細的手指變得不可思議地長,變成枯死的藤蔓,蜷曲蠕動著爬上他的腳,慢慢地往上延伸。
它們在地上四處爬動時,發出的卻是金屬刮擦的刺耳扭曲銳響,足以讓聽覺靈敏的人痛苦地倒下。
他看著她,臉色毫無改變。
她刻意讓蛆從她的眼窩裡鑽出去——她知道這是他最難以忍受的畫面——然而他的表情還是沒變。
這組裝備真的挺有效吧?但是她還沒發揮到底,還早得很。
她望著自己壞死發黑的手,皮肉一點點剝落,露出底下的白骨。她回想過去。如果她真的要「火力全開」,她就必須回想那些難以下嚥的過往——還要告訴自己,其實那並沒有過去。
她必須挖出那早已埋葬的恨意。
——你竟敢背叛我!
隔著濾光眼鏡看,她彷彿只是一直靜靜地凝望著他,就像一直以來那樣充滿愛意。他的耳機裡自動充盈著聖歌。但變化就在瞬間。聖歌變調了,夾進了越來越響的扭曲風聲。她的眼神變得陰翳,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地蒙上一層灰白的膜。喔,血,她開始七孔流血了⋯⋯他曾經看到過這一幕,而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了⋯⋯是嗎?不是的,就是現在,才剛剛發生,他曾有過的幸福都是幻覺,是大腦為了麻醉劇痛而產生的幻覺——她淒厲的尖叫不斷地反覆迴盪,他禁不住壓住耳朵,但這一點用都沒有,即使她已經粉身碎骨,殘餘的肉身就在那裡,她的責問還是一次又一次鞭笞著他的耳膜:
你背叛我!你背叛我!我要你付出代價!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你不配活著!你不配安息!你要永遠反覆經歷我的所有痛苦——!
「⋯⋯對不起。」他看著殘破的她,流下了眼淚。他很害怕,從來沒有這麼害怕,但害怕不是唯一的情緒,他本來以為心如刀割只是一種老套浮誇的形容,但不是的,他現在知道他錯了,錯得無可挽回,唯一能結束所有痛苦的辦法,就是不要抵抗,讓地獄反覆降臨⋯⋯
他猛然一凜,醒了過來。
過了好幾秒他才能說話。「我昏過去多久?」
她蹲在他身邊,臉孔蒼白而焦急,也頓了一下才能回話。「沒⋯⋯大概幾十秒而已吧。」
門外有人敲門,店長的聲音模糊地傳過來:「——你們還好吧?」
「沒事。」他們異口同聲回答。
「後面還有兩位客人,麻煩你們囉。」店長在門外說道。
他們等著店長走開。
「⋯⋯店長根本亂講,新款沒有他說的那麼好。」她小聲地抱怨。
「也有可能是妳太強啦。」
她嘆了口氣。「我就當這是稱讚吧。」她想了一想,又說道:「好吧,也不能說他亂講。好像是有比上一款厲害一點。我剛剛真的有⋯⋯」
「我知道。」他閉上眼睛,感受她化成一股涼意,擁抱著他,撫摸著他的嘴唇和臉頰。「對不起。」他再度輕聲說道。
「不用再道歉了,那就是⋯⋯一場誤會。已經過去了。」
但他知道,某種程度上說,永遠不會過去。如果真的全都過去了,她不會還留在這個世界上。畢竟他真的殺死了她,用極盡殘酷的方式。他很確定,在那瞬間製造出來的恨與黑暗,即使到他肉身消亡,都還無法消耗殆盡。到時候她要怎麼辦?
「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不是你的錯。錯的是⋯⋯製造那些誤會的人。」她輕撫著他的頭髮。「他們害怕我們。因為我們是最強的搭檔。」
「而且他們不知道,就連死亡都無法分隔我們。」他這麼說,有點逞強,而她笑出來了。
他們後來就過得比較低調了,再也不搶著做凶險的工作。對抗毀天滅地邪惡力量的事情,就留給別人幹吧。他只想盡可能陪著她。這不是補償,只是⋯⋯他不能再讓她覺得遭到遺棄背叛。但他也會衰老死亡。他想,在他死前他是否能強烈地憎恨著什麼?如果那恨意夠強烈,他死後是否就能夠繼續存在,像她一樣?那麼他們就能繼續相伴下去。
或者,他能趁還活著的時候攢積足夠的力量,超渡她的靈魂?但那會讓她再經歷一次不同的痛苦。她會原諒他嗎?或者是更加心灰意冷?然後變得更加強大,也更加孤獨?
這個問題太難了,他不願意再想。
他清了一下喉嚨,說道:「我們出去吧。要不然店長可能會以為我們在裡面幹什麼好事。」
她巴了一下他的頭。
最後,他們還是決定買七五折的新款濾光眼鏡加耳機套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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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又很長,有點抽象,但應該⋯⋯看得懂吧。
這次寫作時的BGM,前半段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第一樂章,後半段是拉赫曼尼諾夫的交響詩死之島。
本文配圖是這首交響詩的靈感來源,畫家Arnold Böcklin的同名畫作The Isle of Dead。我覺得我跟這幅畫「很熟」,但查了維基百科以後才發現原來他畫了六個版本!我本來覺得滿喜歡我以前沒看過的第三版,但突然發現這個版本的某一任買主是⋯⋯希特勒⋯⋯然後我就噁心了。orz
有興趣的人在自己到維基百科上看第三版長啥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