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想過,為何人說「一腔」熱血、「滿腔」柔情呢?
詞典解意:滿腔是充滿胸腔,意謂「充滿心中」
我想情感是從胸板的地方,心的位置共情而出,
祂很細微,祂讓你感覺心中的鼓動,
有時滿溢到要奮出,你非得做點什麼?
有時能讓你大氣一乎,眼淚順滑而落。
但你不知,這些細微是從何讓你動容的?
你的腦海沒有指令,沒有驅動,
而祂反射之快,就好似你曾認得,
像是很深沈的等候,將之喚醒。
那胸膛一熱,心跳咚..咚..咚.....。
你可以試著解讀?
但所有詞彙,都不及那一瞬......。
就這麼一瞬,甚至感覺永恆。
什麼樣的旋律、故事會讓你動容呢?
紀念,讀《許士林的獨白|張曉風》時,耳畔偶然播放出《與君歸》的感動。
前言:許士林是故事中白素貞和許仙的兒子,大部分的敘述者都只把情節說到「合鉢」為止,平劇中「祭塔」一段也並不經常演出,但我自己極喜歡這一段,我喜歡那種利劍斬不斷,法鉢罩不住的人間牽絆,本文試著細細表出許士林叩拜囚在塔中的母親的心情。
摘錄自台灣e散文
獻給那些暌違母顏比十八年更長久的天涯之人
駐馬自聽
我的馬將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紅煙,娘!我回來了!
那尖塔戮得我的眼疼,娘,從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裏,我的夢裏,我寂寞童年唯一的風景,娘。
而今,新科的狀元,我,許士林,一騎白馬一身紅袍來拜我的娘親。
馬踢起大路上的清塵,我的來處是一片霧,勒馬蔓草間,一垂鞭,前塵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講給我聽,只要溯著自己一身的血脈往前走,我總能遇見你,娘。
而今,我一身狀元的紅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一個全身通紅的赤子,娘,有誰能撕去這襲紅袍,重還我為赤子?有誰能搏我為無知的泥,重回你的無垠無限?
都說你是蛇,我不知道,而我總堅持我記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你初暖的春水裏被環護,我抵死也要告訴他們,我記得你乳汁的微溫。他們總說我只是夢見,他們總說我只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溫的,淚是燙的,我知道你是名字是「母親」。
而萬古乾坤,百年身世,我們母子就那樣緣薄嗎?才甫一月,他們就把你帶走了。有母親的孩子可聆母親的音容,沒母親的孩子可依母親的墳頭,而我呢,娘,我向何處破解惡狠的符咒呢?
有人將中國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領域劃成關內關外,但對我而言,娘,這世界被截成塔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萬世的黝黑渾沌,塔外是荒涼的日光,無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後,我將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竚立,十八年,我重溯斷了的臍帶,一路向你泅去,春陽暖暖,有一種令人沒頂的怯懼,一種令人沒頂的幸福。塔牢牢地楔死在地裏,像以往一樣牢,我不敢相信你■著它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會永永遠遠鎮住你。
十八年不見,娘,你的臉會因長期的等待而萎縮乾枯嗎?有人說,你是美麗的,他們不說我也知道。
認取
你的身世似乎大家約好了不讓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當我在井旁看一個女子汲水,當我在河畔看一個女子浣衣,當我在偶然的一瞥間看見當窗繡花的女孩,或在燈下衲鞋的老婦,我的眼眶便乍然濕了。娘,我知道你正化身千億,向我絮絮地說起你的形象。娘,我每日不見你,卻又每日見你,在凡間女子的顰眉瞬目間,將你一一認取。
而你,娘,你在何處認取我呢?在塔的沈重上嗎?在雷峯夕照的一線酡紅間嗎?在寒來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脈動裹嗎?
是不是,娘,你一直就認識我,你在我無形體時早已知道我,你從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你從冥漠空無處搏我成體。
而在峨嵋山,在競綠賽青的千巖萬壑間,娘,是否我已在你的胸臆中?當你吐納朝霞夕露之際,是否我已被你所預見?我在你曾仰視的霓虹中舒昂,我在你曾倚以沈思的樹幹內緩緩引升,我在花,我在葉,當春天第一聲小草冒地而生並歡呼時,你聽見我。在秋後零落斷雁的哀鳴裏,你分辨我。娘,我們必然從一開頭就是彼此認識的。娘,真的,在你第一次對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剎那,我潛在你無限的喜悅裏,而在你有所怨有所歡的時分,我藏在你的無限淒涼裏。娘,我們必然是從一開頭就彼此認識的。你能記憶嗎?娘,我在你的眼,你的胸臆,你的血,你的柔和如春槳的四肢。
湖
娘,你來到西湖,從疊煙架翠的峨嵋到軟紅十丈的人間,人間對你而言是非走一趟不可的嗎?但裏湖、外湖、蘇堤、白堤,娘,竟沒有一處可堪容你。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間一字相傳的血脈姓氏,為什麼人類只許自己修仙修道,卻不許萬物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娘,我一頁一頁的翻聖賢書,一個一個的去閱世人的臉,所謂聖賢書無非要我們做人,但為什麼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閱遍了人和書,我只想長哭,娘啊,世間原來並沒有人跟你一樣癡心地想做個人啊!歲歲年年,大雁在頭頂的青天上反覆指示「人」字是怎麼寫的,但是,娘,沒有一個人在看,更沒有一個人看懂了啊!
南屏晚鐘,三潭印月,曲院風荷,文人筆下西湖是可以有無限題詠的。冷泉一逕冷著,飛來峯似乎想飛到那裏去,西湖的遊人萬千,來了又去了,誰是坐對大好風物想到人間種種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你,又有誰呢?
雨
西湖上的雨就這樣來了,在春天。
是不是從一開頭你就知道和父親註定不能天長日久做夫妻呢?茫茫天地,你只死心踏地眷著傘下的那一剎那溫情。湖色千頃,水波是冷的,光陰百代,時間是冷的,然而一把傘,一把紫竹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紙傘下,有人跟人的聚首,傘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一張沒有記憶的空白,而傘下的片刻卻足以傳誦千年。娘,從峨嵋到西湖,萬里的風雨雷雹何嘗在你意中,你所以眷眷於那把傘,只是愛與那把傘下的人同行,而你心悅那人,只是因為你愛人世,愛這個溫柔綿纏的人世。
而人間聚散無常,娘,傘是聚,傘也是散,八十四枝骨架,每一枝都可能骨肉撕離。娘啊!也許一開頭你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樣,上天下地,你都敢去較量,你不知道什麼叫生死,你強扯一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間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一鬥,勝利的究竟是誰呢,法海做了一場靈驗的法事,而你,娘,你傳下了一則喧騰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裏誰需要法事?我們要的是可以流傳百世的故事,可以乳養生民的故事,可以輝耀童年的夢寐和老年的記憶的故事。
而終於,娘,繞著那一湖無情的寒碧,你來到斷橋,斬斷情緣的斷橋。故事從一湖水開始,也向一湖水結束,娘,峨嵋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斷橋,一場驚天動地的嬰啼,我們在彼此的眼淚中相逢,然後,分離。
合鉢
一隻鉢,將你罩住,小小的一片黑暗竟是你而今而後頭上的蒼穹。娘,我在惡夢中驚醒千回,在那分窒息中掙扎。都說雷峯塔會在夕照裏,千年萬世,只專為鎮一個女子的情癡,娘,鎮得住嗎?我是不信的。
世間男子總以為女子一片癡情,是在他們身上,其實女子所愛的那裏是他們,女子所愛的豈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間的晴嵐,嵐中的萬紫千紅,女子所愛的是一切好氣象,好情懷,是她自己一寸心頭萬頃清澈的愛意,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柔情。像一朵菊花的「抱香枝頭死」,一個女子緊緊懷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麗的情操,而一隻法海的鉢能罩得住什麼?娘,被收去的是那樁婚姻,收不去的是屬於那婚姻中的恩怨牽掛,被鎮住的是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著意飄散如幕春飛絮的深情。
——而即使身體,娘,他們也只能鎮住少部分的你,而大部分的你卻在我身上活著,是你的傲氣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當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屬於你的肺納,當我走路,我想到你在這世上的行迹。娘,法海始終沒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萬水間自在的觀風望月並且讀聖賢書,想天下事,與萬千世人摩肩接踵——藉一個你的骨血揉成的男孩,藉你的兒子。
不管我曾怎樣悽傷,但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著,不僅為爭一口氣,而是為賭一口氣!娘,你會贏的,世世代代,你會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而娘,塔在前,往事在後,十八年乖隔,我來此只求一拜——人間的新科狀元,頭簪宮花,身著紅袍,要把千種委屈,萬種淒涼,都並作納頭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嗎?
那倏然崩響的是暮雲嗎?
那頹然而傾斜的是雷峯塔嗎?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嗎?
是你嗎?娘,受孩兒這一拜吧!
你認識這一身通紅嗎?十八年前是紅通通的赤子,而今是宮花紅袍的新科狀元許士林。我多想扯碎這一身紅袍,如果我能重還為你當年懷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嗎?
當我讀人間的聖賢書,娘,當我援筆為文論人間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兒,滿腔是溫柔激盪的愛世的癡情。而此刻,當我納頭而拜,我是我父之子,來將十八年的虧疚無奈併作驚天動地的一叩首。
且將我的額血留在塔前,作一朵長紅的桃花:笑傲朝霞夕照,且將那崩然有聲的頭顱擊打大地的聲音化作永恆的幕鼓,留給法海聽,留給一駭而傾的雷峯塔聽。
人間永遠有秦火焚不盡的詩書,法鉢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將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數不盡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終有一天雷峯會倒,終有一天尖聳的塔會化成飛散的泥塵,長存的是你對人間那一點執拗的癡!
當我馳馬而去,當我在天涯海角,當我歌,當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無所不在的臨視我,熟知我,我的每一舉措於你仍是當年的胎動,扯你,牽你,令你驚喜錯愕,令你隔著大地的腹部摸我,並且說:「他正在動,他正在動,他要幹什麼呀?」
讓塔驟然而動,娘,且受孩兒這一拜!
—原載民國六十八年七月十日出版《步下紅毯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