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篇短文提到,霹靂布袋戲角色傲笑紅塵的出場詩有一句「倚箏閒吟廣陵文」常被我錯聽成「……講英文」。這當然是笑談。不過回想起來,霹靂宇宙裡真的使用過英文,印象中最早的例子還是一首英文名詩。真要說,這是 a long, long time ago, in a galaxy far, far away。換成霹靂的概念:遠在苦境清荷紀元之前……。
整首詩的標題是 Fire and Ice,直譯作〈火與冰〉,在霹靂劇集出現是二○○四年的事。那時我正在讀碩士,又剛好是外國語文學所,對這一幕自然印象很深,雖說對截圖中的過場角色已不復記憶,必須借助 google 神諭。然而我與這首詩的因緣並非起於此。讀大學,「西洋文學概論」課教了這首詩。甚至更早之前,就在彭鏡禧先生與夫人夏燕生合著的《好詩大家讀》讀到過。
彭先生是這麼翻的:
或曰世界將滅於火,
或曰於冰。
我曾領教過慾念
所以同意主張火。
然而若要毀兩次,
據我對恨的體驗
敢說談到破壞冰
也很可觀,
一定可行。
讀英文詩,尤其是依循韻式的格律詩,必須先弄清楚詩在形式上就是「分行的散文」。讀的時候,不能侷限於詩「行」,特別是遇上意思橫跨多行的run-on lines。比如本詩最末五行,句法上就只是一句,也得當成一整句來通讀才好理解。這也意味著,文法基本功這時候就極為重要。
誠然,若想深入玩味,還需要別的工夫,以及人生的閱歷。但我也看過不少人連基本功都不扎實就妄譯妄解,反正弄得抽象晦澀,自有不諳原文者稱讚叫好。即使明明不通、不懂,也羞於承認。又或者,在這些人想來,不通不懂才是好詩。倒也不是說文藝作品有百分之百讀懂這回事,然而錯譯誤譯終究不能以詩無達詁來遮掩。
寫作這首詩的 Robert Frost 可以說是美國的國民詩人。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日美國總統甘迺迪的就職大典上,近九十高齡的老詩人應邀獻詩。據說,當時積雪反射陽光,老詩人看不清詩稿,只能憑記憶朗誦舊作 The Gift Outright。這首詩,台灣人也許不熟悉,但甘迺迪就職演說的名言應該是很多人耳熟能詳的: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些什麼,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些什麼。在這之後又過兩年,到了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詩人辭世。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甘迺迪遇刺。
從霹靂布袋戲引用的〈火與冰〉,很可看出 Frost 所以能具備國民詩人般的人氣,一大原因是措辭清淺。詩中所指末世之火是《聖經》典故,而全詩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不難推想冰火之辨一大源起是當時才平息兩年的一次世界大戰兵燹。不過,不清楚這些並不妨礙對這首詩的基本理解,和那種好引用拉丁文、單是研究其中典故就可以出好幾本書的有天壤之別。
但清淺不等於淺薄,有時也不等於易懂。詩人最為台灣人熟知的作品應是 The Road Not Taken。這首詩不只在台灣常被當成心靈雞湯,在美國也是如此。
該詩最廣受援引的末兩行作: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獨立來看,似是一往無悔,勵己勵人皆宜。然與詩題對照,便知此中婉曲之情,遠不止於此。畢竟,The Road Not Taken,不是 The Road Less Traveled by。詩中敘事者心思所繫,自始即是兩條路未走的那條,而非最終選擇踏上的「人煙罕至的路」。末兩行固然捨而有得,卻又字字捨而難捨。只可惜,很多人讀著讀著就走上了詮解的歧路。
換個方式看,誤讀,乃至創意、刻意誤讀,對讀者未嘗沒有好處。但就像誤譯並非詩無達詁,因不能掌握字句線索所導致的誤讀,首先就是種錯誤。何況,只愛喝雞湯,到底偏食。
台語布袋戲出現英文名詩,倒不只是作意好奇。那陣子的劇情正好在鋪陳吸血鬼亂世。西洋鬼怪、西洋造型、西洋場景,再加上西洋文字也不算違和。而此際正該有角色以慈悲心行持劍斬魔的雷霆手段,挽末世於嚴冰。「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不管這是救世無畏還是詭辭狡辯,至少觀者如我看得很熱血。至於過場角色一長串咒語,「巴赫蘇」、「巴赫蘇」什麼的,或許純屬胡謅,或者另有出處,但我不曉得,google 大神也不曉得。
民國一百一十三年一月三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