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戰事打響了,瀟湘的父親是北奉聯軍的中尉,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了。現在開戰的消息傳到南方來了,想必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今天早上出門時瀟湘的母親還特別囑咐,書還是要讀的,戰爭總會過去,到時候就需要讀書人來幫忙國家整頓修復,到時候就要靠你了。
母親的話就像是一個重擔壓在瀟湘的頭上,他覺得頭痛,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承擔任何的責任。前往學校的路上會經過一個水庫,水庫在這個月枯竭了,裡面只有淺淺的河,幾隻正在覓食的鷺,還有偶爾跳一下的瀕死的魚。
所幸,還有快樂。宰仁從後面冒出來,拍了拍瀟湘的肩膀。墨綠色的書包拍動了鐵罐水壺,像是母親的叮嚀再一次敲響一樣提醒著瀟湘。要記得喝水,母親的話在腦中播報。
「老遠就看你垂頭喪氣的,怎麼了?」宰仁說。
「沒什麼。」冷風吹動了樹枝,吹下了本就為數不多的枯葉。「聽說北邊開戰了。」瀟湘看著枯葉心想,季節到了。
「早聽說了。」宰仁的話也少了一點朝氣。「我爸上個月就說要打了,雖然早知道有一天會打的,但真的開始了還是有很不真實的感覺。」
宰仁說:「不過打仗歸打仗,書還是要讀的。沒有精神怎麼讀書?我這邊有一個包子給你吃,還熱騰騰的。」宰仁邊從書包拿出一個塑膠袋裝的白色包子,包子上還有紅色的斑點,像是西方國家的旗幟。
「我不餓。」
「不餓也是要吃的啊。」見瀟湘無意接過手,宰仁便自打沒趣的吃掉了。包子是有餡的,還有肉。肉餡湯汁在包子裡滾動,然後流到塑膠袋中。
到學校後兩人各自回班上,早上的第一節課是國文,國文課前是早修。
「欸。」分別前瀟湘叫了宰仁一聲,但是宰仁沒有聽到。是自己的聲音太小吧,他心想。
國文課的老師是一個禿子,有著很濃厚的北方腔調。他留了口鬍,眼睛瞇瞇的跟山羊一個樣,學生總是戲稱他是禿羊。禿羊是怪裡怪氣的人,有時候會自己念課文念一節課,有時候會講起故鄉的故事,有時候隨便點幾個同學起來回答問題。禿羊特別喜歡點女同學,尤其是紫霞。紫霞說禿羊有戀童癖,宰仁說禿羊是同性戀。
瀟湘跟紫霞是好朋友,也是同桌。紫霞有一個不敢告訴大家的秘密,那就是他有一個外國父親,他怕告訴大家會被當成異類看,不過那混血兒的外表,不用說就已經讓人側目了。
禿羊這節課講的是月亮,月亮自古便是文人書寫的對象,或許對情人,或許對憂愁,或許什麼都不對。哪時的明月,哪時關。一講到這,課堂上的大家都沉默了。月亮古今一同,戰爭亦是。
「我們會戰勝鬼子的!」班裡年紀最小的凱旋突然大喊。「我爸爸是這樣跟我說的!」凱旋今年才五歲,他的名是為國家取的,希望國家能打破這場成國以來最大的困境,沒料到一晃眼已經五年了。
「我們會的。」我小聲地說。大家小聲地點頭。
「紫霞,念首詩吧。」禿羊放下筆跟書,轉過身背對我們。
紫霞往前站了一步,唸了一首詩,又唸了一首,宛如沒有盡頭的唸著,直至禿羊接著繼續講課。啊,又是月亮。
下午的課是數學,老師說有一個小小的測驗,測驗的內容是計算彈道發射的距離,還有預計會降落的地點。瀟湘一題都不會寫,考了個鴨蛋。考卷拿了回去,晚餐前被母親責罵了一頓。
「為什麼這都不會寫?」母親在一桌的飯菜前質問瀟湘,瀟湘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這樣還怎麼拯救國家?」母親的語調提升了,看著瀟湘就來氣。「難怪這個國家沒救了!」母親開始鬼叫,拿起雞毛撢子開始亂揮。他想打在瀟湘的身上,但想到這個人是自己老公的最愛就不敢下手,只能繼續鬼叫。
瀟湘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揮累了,母親就叫瀟湘來吃飯。一邊幫瀟湘夾菜,一邊問他今天在學校過得好嗎?瀟湘說很好,然後想到了凱旋說會打倒鬼子的事。原本是想說的,只是話到了喉頭便沒有推進的動力,像是國軍的砲彈,計算出能到哪,卻從來沒有射出去過。
半夜,瀟湘看著母親確定她熟睡了,便躡手躡腳的爬著窗出去了。
窗外有一個人影,瀟湘在月亮照射下反覆看了幾眼,確認他是自己心想的那個人後便撲了上去抱住他。
「宰仁。」瀟湘輕聲呼喚。
「瀟湘。」宰仁也輕聲回應。
月亮下的兩人,有著被時代暈染的淒涼感,還有不被雙方家長看好的現實感。在學校他們是沒有交流的朋友,離開了學校他們只是同一個村的鄰居,只有月亮升起時他們才是情侶。
瀟湘總是會忘記,自己在跟宰仁交往。在這個時代,自由戀愛連概念都還只是發想。但是瀟湘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戰爭結束的某一天,這件事會實現的,會有一個可以想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的未來世界。只是自己大概率看不到罷了。
「走吧。」宰仁說。
「走啊。」瀟湘說。
兩人要走到村子的盡頭,在那裡騎上機車。地上黏黏的,瀟湘已經跟宰仁踏過這條路很多次了,這是學校的反方向,也是離開村子的路。往南走,兩人翻過了竹籬。宰仁回頭看了一下村子,比較高地上的那屋是瀟湘的,而瀟湘後面百尺左右的距離是宰仁家。確認了沒人發現後,宰仁將鑰匙插入摩托車裡面,轟隆的引擎聲開始發動,兩人都在心裡祈禱不要被村里的人發現。
宰仁坐在前面,瀟湘坐在後面抱住宰仁的腰,宰仁歪過頭來看著瀟湘。機車往前走,在泥濘上畫出兩條痕跡,兩人的頭髮在空中打架,迸出一股自由的味道。
「機車是哪裡來的?」瀟湘問。
「是我從鬼城偷來的。」宰仁說。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瀟湘問。
「去鬼城。」宰仁說。
「你不怕被他們發現,然後被打嗎?」瀟湘知道宰仁是在騙自己,五歲大的小孩都知道鬼城是大人編織出來的謊言。
「不怕。」宰仁說:「我知道你會保護我。」
「我才不會。」瀟湘邊笑邊說。
鬼城是南方的傳說,傳說千百年前的鬼城有著遠超當代的黑科技。鬼城跟附近的政權發生了一場大戰,靠著技術的優勢不費一兵一卒輕鬆的守住了城池。鬼城城主說明不會取任何人的性命,只要他們答應不再進攻鬼城。戰敗方覺得這個舉動太羞辱人了,氣不過發動了烽火屠城。上千名士兵全身著火,如地獄的戰士踏破城門,一場火燒掉了這個傳說城。沒有人記得鬼城原本的名字,只記得夜裡傳來的鬼嚎聲,漸漸被人稱為鬼城。
外面世界的出現,就像是過去的鬼城穿越時空而來一樣。蒸氣的動力的船出現在了港口,運載了一台台鐵製的武器。跟鬼城不同的,這次沒有全身著火的英雄出現拯救國家。
「好冷。」瀟湘的手快凍僵了,但他不想收回口袋,還想繼續抱著宰仁。
「快到了。」宰仁好像聽到了瀟湘的聲音一樣回應。
寒天到了,樹上的葉子快要掉光了。機車捲過地上的落葉,也捲出了一次次美好的記憶。瀟湘喜歡就這樣抱著宰仁,可以不用有一個目的地,就這樣一直騎直到機車沒有油也行。
機車是宰仁父親帶回來的,原本只是一個造型特別的破銅爛鐵被放在倉庫收藏。後來被宰仁改造過後就可以拿來載人了。「不過等到它裡面的燃料用完我們就得跟之前一樣用走的了。」這是宰仁第一次拿來載瀟湘時說的。
瀟湘沒有說的是,他其實比較喜歡用走的。機車騎的會有一種奇怪的不真實感。
機車停下來了,原本軟軟的土壤變成了堅硬的地面。瀟湘從機車上下來,靜靜的望向遠方。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往前走了幾步。前面就是一個峭壁,只不過不是那種天人峭壁,而是人工的水庫。
水庫的底部沒有水,只有淤泥跟木頭。
「為什麼你這麼喜歡這個地方?」瀟湘問。
宰仁看著水庫,說:「三十年前,東邊的港口開來了一艘巨大的船,帶來了新世界的科技。後來有了可以通往世界的港口,也有了解決乾旱的水庫。這個水庫就是那時候建的。」
瀟湘看著底下的土壤,一時間無法想像這個巨大的東西能儲存多少水。
宰仁接著說:「水庫興建之前,這裡是一個湖泊。我母親說,他跟父親兩人年輕時,常常在這附近玩耍。等到冬末春初時,光照過樹葉將湖面渲染成碧色,冷風吹起的漣漪就像浪一樣,橙色的土壤就像沙灘,遠遠看有一種在海邊的錯覺。」
「這麼神奇?」光是聽宰仁的描述,瀟湘就覺得一定非常美麗。他們雖然在南方,但距離海邊還有一大段路程,沒有個一年半載或特別機遇,這一輩子是很難看到海的,只能夠聽別人講述。
「不過現在建成水庫了,或許真的一輩子沒有機會看到海了。」宰仁說完後想到,其實父親母親也沒真的見過海,他們口中形容的美景或許也沒那樣驚艷。不過小時候就是這樣,聽到了什麼往往成為日後追逐的目標。
「好可惜呢。」瀟湘說。
風在吹,葉在飄,氣氛到了。
頭頂的月特別有味道。
宰仁看著瀟湘,慢慢往他臉上靠近。他摸過瀟湘的臉,很軟很嫩,像是小嬰兒的肌膚一樣,沒有皺褶也沒有青春痘,更沒有坑坑巴巴的月球表面。
瀟湘看著宰仁,眼睛像是啣著淚那樣水潤。兩人逐漸的靠近,直到瀟湘別過了頭。
「你幹嘛?」瀟湘用頭髮遮住視線,似問非問。
「沒……」宰仁沒有想到會被拒絕,搔著頭也有些尷尬。
氣氛一下子靜默,瀟湘看著水庫下方開口說:「我想下去看看。」
「嗯。」宰仁想了下,說:「可是我不知道怎麼下去。」
「也是。」瀟湘轉過身往回走。「回去吧。」
「好。」宰仁跟了上來。
他們趕在天亮前回到了村莊,在父母親起床前躺回了床上。瀟湘瞇著眼,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變成了一隻雪兔,來到了北方的雪地上。他被另一隻雪兔追逐著,瀟湘想看清楚另一隻雪兔的樣子,但並沒停下腳步而是不斷跑著。雪濺了他們一身,身上的白有了漸層。
然後瀟湘就醒了,他沒有心思聽禿羊上課,也沒有心情跟紫霞八卦。他整天想著這個夢,望著天空,天上的雲就像是夢中的白兔。瀟湘看著,然後好像領悟了什麼。
原來最美好的事,是還沒擁有。
於是從那天之後,當月亮高高掛起時,再也沒有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引擎聲,也沒有躡手躡腳爬出窗外的人,而宰仁也不需要擔心偷來的收藏品會耗盡那僅存的燃料了。
而月亮。依舊在那。
入冬了,學校停課了。瀟湘待在家中幫母親修補衣物,母親端著一碗粥在客廳喝著。粥裡面有一片片煮爛的魚肉,那是宰仁昨天跑到水庫抓到的魚。
為了解決村子入冬後河流便乾枯的問題,三十年前迎來了開港後的第一個大工程。水庫從右水溪一路建到諾諾湖,水庫巨大到村里沒人能從這邊游到另一邊。
聽母親說,以前的溪到冬天會乾枯,有時候甚至連湖都會乾枯。三十年前,城裡的人開著車來到了村裡,說了些話,然後水庫便建起來了。說是去學校的路上會經過水庫,不如說整個村子完全是依靠在水庫旁的。它就像是這個村子的命脈,沒了水庫他們冬天就沒水用了。
「晚點陪我去北邊的市集一趟吧。」母親喝完最後一口粥,在空氣中呼出一團霧氣。
「好。」瀟湘說。今天是過年前三日了,父親離開前曾說自己會在過年前一周回來。母親從上個星期就備了豐盛的菜餚,父親沒回來,想著菜過夜就不新鮮會浪費,於是挨家挨戶的分送給鄰居。第三天後母親就沒這樣做了,今天不知道哪裡來的心情與興致,要瀟湘陪去北邊的市集一趟。
兩人穿上了厚棉襖,在母親的要求下瀟湘還多穿一件褲子。南方的氣候不足以下雪,但空中的溼度還是會讓人凍傷的。瀟湘將雙手插在口袋,用手腕勾著籃子。母親走在前面,瀟湘跟在身後,一陣風吹來,將路上的行人都吹回了室內,遙遙的路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前往市集的路程有多遠,瀟湘並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出門都是早上,回來時都是傍晚了。在泥路旁的,是用水泥建造的水庫堤防。他想爬上去看看水庫裡面的魚跟鷺,但他沒有勇氣跟母親講這件事。
大路變成小路,走過了水庫後路又開始變大條。前方開始看得到其他屋子,有幾個零星的人影是小孩子在路上玩踢球。前方熱鬧的聲響愈來愈大,瀟湘知道快到了。
母親先停在菜販前,後來到了豬肉攤,他每樣菜都買一點而已,但每一次買完都覺得還差點什麼。瀟湘拿著菜籃,默默的接過母親買的食材。他們路過了一間賣衣服的店,可能是太冷了所以完全沒有客人。
母親的棉襖破了一個洞,冷風從洞口吹進去。看著他,瀟湘有了想買衣服給母親的念頭,可是他沒有錢,想問賣衣服的老闆能不能讓他用勞力換一件便宜、簡單,能暖身子的衣服就好。
念頭剛起,母親的腳步就讓瀟湘繼續緊跟在後,沒有接著想下去。
父親喜歡吃獅子頭,母親買了肉打算自己回家剁成肉末。父親喜歡吃青椒,母親買了青椒跟辣椒。父親還喜歡喝一碗熱騰騰的貢丸湯,母親買了菜頭跟香菇。大概是前幾天買了太多菜了,母親今天買的量只剛好夠他們三口人吃而已。
瀟湘想多少幫母親的忙,或許到城裡找份工,幫人擦鞋什麼的好補貼家用。可是母親都會說不用,他說:「我們那個時代沒機會讀書,所以現在才在家裡做手工。你不一樣,你有機會,好好讀書將來才能脫離苦日子。」
「可是我也想幫忙。」瀟湘心想,母親一定會說好好讀書就是最好的幫忙了。他懂,但是這種模式讓瀟湘覺得很飄,像在天上飛一樣,沒有踏實感。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家裡,他跟母親還有紫霞、宰仁一起到這個市集買菜。
紫霞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或許就不會在村子裡了,因為有人找他們到城裡工作,供吃還供住,在那裡待個幾年回來村子就能不愁吃穿了。
宰仁說他父親說那種工作機會都是騙人的,如果不是認識的或者清楚內容的話最好不要去。
「對了,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在一起了嗎?」瀟湘在心裡問自己,但直到回到家時他都沒想到答案。
「媽媽。」瀟湘一邊洗菜,一邊問正在切菜的他。
「幹嘛?」前天沒煮的高麗菜正被切成方狀,邊邊爛爛的葉緣警告再不把他煮了就要壞了。
「你跟爸爸怎麼在一起的?怎麼會結婚?」瀟湘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細細聆聽母親傳來的切菜聲。
母親想了很久,切完了半顆的高麗菜後,複雜的眼神從深邃的眼睛下說:「菜洗好了嗎?趕快洗。」
瀟湘繼續洗菜,沒有再問下去。這好像以前也有發生過,這個既視感讓瀟湘對父母親的故事少了點好奇。
等晚飯做好了,太陽也下山了。瀟湘跟母親坐在飯桌前,熱驣驣的菜正冒著煙。瀟湘看著菜餚,肚子也餓了。他們就這樣等著,沒有書信也沒有消息,甚至不知道等待的人會不會回來,但依舊很有耐心的等著。等到菜冷了,外面黑了,肚子也不餓了。
瀟湘拿出本子溫習停課前學到的知識,母親走到客廳的椅子上坐著,再回到飯桌前趴著。就在瀟湘以為母親睡著時,母親開口了。
「南方人有三個看不到的景色。雪地、高山和大海。」母親說:「我年輕的時候跟你爸說想去爬山。」
「然後呢?」瀟湘放下手上的本子。
「十七歲那年,我跟你爸離家出走,走了一個月,身上的錢早就花完了。如果不是幾個店家看我們可憐,我們早就冷死在外面了。」母親接著說:「後來你爺爺跟奶奶讓全村的人出來找,找到的時候被打到三天都下不了床。」
「那有嗎?」瀟湘問。
「有啥?」母親坐了起來。
「山呀,你們看到山了嗎。」瀟湘問。
「沒有看到。」母親看起來有點失望,但馬上就笑了。「但是跟父親在外面的那一個月,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回憶。」
母親那時臉上的笑容,是瀟湘見過最漂亮的他了。
吃飯的時間早就過了,母親說:「如果你餓了就先吃吧。」
瀟湘說:「我不餓,但我睏了。」
「睏了就去睡吧,這麼冷的天就別洗澡了。」母親說。
「嗯。晚安。」瀟湘躺到床上,他看著天花板,聽到門外有了動靜。他把臉埋到棉被裡,不想面對宰仁,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再跟宰仁晚上的時候出去了。他怕宰仁突然出現,也怕宰仁把事情告訴母親,這樣瀟湘就死定了。
瀟湘想了想還是起來看了一下,窗外的那個人影跟宰仁不一樣,穿著厚重的外套,拖著疲憊的身子。遠遠看根本看不出來是誰,但瀟湘有一種預感那是父親。
瀟湘翻過了窗戶,慢慢靠近,在看到父親臉上的痣時確定了。他跑了過去,叫了聲爸爸,然後兩人都伸手抱住了對方。
「你回來了!」瀟湘又驚又喜。
「我回來啦!我的寶貝長這麼大了!咳咳……」熟悉的聲音回來了,每一次久別瀟湘都覺得父親的聲音更蒼老了。
「我才沒有變大呢!」瀟湘說:「明明也才幾個月不見而已。快來吧,媽媽還在等你呢。」
兩人進了門,桌上本來快睡著的婦人突然來了精神,連忙爬起來往大門走去。
「回來啦。」婦人說得平靜,但內心的彭湃完全藏不住。
「回來了。」男人說得更平靜,但眼淚已經在眼角打轉。
「才多久沒見而已,幹嘛搞得像失蹤一樣。」看見了他的淚,婦人也忍不住情緒緊緊抱住了他。
「五個月又七天。」男人說,雙手將懷中的女人抱得更緊,像是要融為一體那樣。
「吃飯吧、吃飯吧……」女人擦著淚,一邊說:「你這傢伙,煮得都是你愛吃的。」
男人說:「你這傢伙,我愛吃的不就是你愛吃的嗎?」
村裡的人都熄了燈,唯有瀟湘這戶開著燈,熱著菜。他們總是不稱呼對方的名字,也不叫老公、老婆,而是「你這傢伙、你這傢伙」的叫來叫去。
瀟湘看著他們,開心的笑著,然後肚子不知道怎麼地突然開啟廣播,告訴家人他餓了。
「你這傢伙。」母親笑著說:「剛還說不餓。」
「現在餓了嘛。」瀟湘過去擠在兩人中間,三人開心的吃著飯。
瀟湘覺得很不可思議,母親跟父親兩人像是有心電感應一樣,一個突然做起了飯在飯桌上等到了半夜,另一個就真的回來了。
「北邊的事……」母親問到一半就問不下去了,連忙說:「啊,外面的事明天再說,還是先吃飯吧。」
父親的表情變得凝重,不過還是帶著笑容。「北邊呀,打完了。」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瀟湘開心的說。
「但這不是好消息。」父親的話讓瀟湘嚇到了,她心想:「難不成還有比戰爭更壞的消息?」
「吃飯吧,明天再說。」父親聞著菜香,不想講。
瀟湘想到自己昨天跟前天都有好多話要跟父親說的,但是一看到父親卻完全忘記想說什麼了。父親看著瀟湘臉上的飯粒,伸出手將飯粒撥掉。
「對了。」父親放下碗筷,從灰色大衣裡拿出了一個盒裝的東西。盒子的正面是透明塑膠套住的,塑膠透明的很,能清楚看到裡面是一件紡織品。「北邊特別的冷,我在那想說你會冷就買了條圍巾回來。」
瀟湘接過父親手上的盒子,從反射的光線中清楚可見一條紅色圍巾。
「不過回到家,感覺也還沒冷到需要圍巾呢。」父親乾笑,瀟湘也笑。
母親說:「真好呀,連我都沒有。」
瀟湘激動地抱著父親的手說:「謝謝父親!」
瀟湘的父親回來的消息,隔天一早就傳遍了整個村。他們都來到家裡問村外的事,一開始只是幾個鄰居,後來人多到家裡塞不下了,就一同移到了大樹下。
父親平常是不怎麼說話的一個人,這次回來不知怎麼地,主動跟大家講了很多村外的事。說了外面的世界怎麼動盪,北方的戰況怎麼樣了。
「他們打了過來,但我們守住了。」父親說:「暫時應該不會有戰爭了。」
父親的話一說完,眾人先是發出了驚嘆聲,隨即是歡呼聲。
不過就跟他昨天在餐桌上說的一樣。「這不是好消息。」父親說:「這次的戰勝並不能算是勝利,沒有簽訂協議,也沒有賠款。國外都想要瓜分這塊土地,接下來的戰況只會越來越惡劣而已。」
話一說完,大家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實城裡也沒那麼平靜,還好北奉聯軍跟武鄒最近關係和緩,有意識要共同先壤除外患。」父親舒展了他的雙手說:「別這麼死氣沉沉的,聊點開心的事吧。」父親拍了拍身邊帶著斗笠的男子。「老劉,你兒子最近怎麼樣,有沒有孝順你啊。」
「老劉的兒子能孝順啊,太陽都能從西邊出來啦!」傅老不清楚的口吻說,惹得眾人大笑,氣氛再次熱絡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而這當中,就屬父親笑得最開心。
「你有沒有覺得爸爸哪裡不一樣。」瀟湘問母親。
母親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有啊,好像變年輕了。」
瀟湘看不出來父親哪裡變年輕了,只覺得母親看起來不像表面上開心。
父親還捎來了另一個好消息。「過完年後,城裡會派人來裝修新的學校,還會蓋一個教堂,到時候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可要好好學習啊。」大家一直聊到天黑,冷風再怎麼吹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這樣很好,真的,瀟湘打從心裡這麼認為,也認為在這裡的大家心裡一樣這麼想的。
「欸,要不要去沙地玩沙。」紫霞來到瀟湘身邊問。
「嗯?」瀟湘看了他的身後,同學們都聚在了一起,宰仁也在其中。「有誰要去?」瀟湘問。
「就我們呀。」紫霞轉過頭看了一下,然後拉著瀟湘的手就把他帶離人群。「唉呀不要問那麼多啦,走就對了。伯母,瀟湘借我一下喔!」
「啊,好,不要把他拿去賣了欸。」母親開著玩笑,目光繼續放回他的另一伴身上。
五六個人來到了沙地,他們在沙地上堆起城堡,紫霞推了瀟湘一下。「說,你是不是喜歡宰仁。」
「我沒有。」瀟湘斬釘截鐵的說。
「可是宰仁喜歡你。」紫霞在瀟湘的面前堆起一座沙堡,然後用力的推倒。「如果你不喜歡他的話,早點跟他說吧。」紫霞說完轉身就走,離開時還撞了宰仁一下。
瀟湘覺得莫名,可是看著紫霞的背影,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
宰仁不知所措的靠近,瀟湘馬上起身要走。
「等一下。」宰仁說:「難道你要一直躲著我嗎?」
風又吹過了,所幸其他人年紀比較小,很專心的在玩,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棉襖很厚,但心卻好像冷得顫抖。瀟湘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只想繼續躲著宰仁。
「對,我就要一直躲著你。」瀟湘邊說邊跑著離開。沒注意到口袋的圍巾掉到了地面。
宰仁呆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沾上灰塵的紅色圍巾。
冬天到了,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連一片枯黃的葉子都沒有,只剩光禿禿的樹枝。
回到了大樹下,瀟湘發現人群減少了一半。剩下老劉、宰仁的父親,還有幾個一時想不起名字的男人。他覺得氣氛不太對,連招呼也沒打就跑回家了。
與此同時,南邊跟東邊的戰火正默默燃起……
這天夜裡,瀟湘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在一座高山上,夢中的他是一隻土黃色的狐狸,有點像比較大隻的黃鼠狼,只是更大、更有靈性。狐狸前面還有兩隻狐狸,一隻公的一隻母的,然後遠處有一個獵人開槍把公狐狸打死了。槍聲很大,大到讓瀟湘直接從夢中驚醒。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調整呼吸,慢慢了解到剛剛那只是一個夢。當瀟湘意識到那是夢的時候,夢的內容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唯獨最後的槍聲還在耳邊低鳴。
「如果我會解夢就好了。」瀟湘自言自語的說,同時決定要寫封信跟宰仁說清楚自己的想法。內容大概是這樣子:宰仁對不起,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你,應該說我甚至連喜歡是什麼都不知道。可能我年紀還太小了,不懂愛情也不懂要怎樣結婚。不過我們還是朋友,好嗎?
瀟湘覺得這樣寫不錯,奈何現在夜太黑,就算想寫也什麼都寫不了。看了窗外,這個夜色大概只有清晨三、四點。翻來覆去睡不著的瀟湘,乾脆爬窗出去散散步。
他披上了棉襖,就這樣繞著屋子外圍走動。地上的草扎著他腳踝癢癢的,除了摩擦聲以外,瀟湘還聽到了蟋蟀的聲音。好像還有青蛙,但瀟湘不是很確定,因為平常他是不會聽到這些聲音的。
散著散著,瀟湘聽到了啜泣聲。這麼晚了會是誰在哭?瀟湘貼著牆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好像是在屋裡。」瀟湘自言自語,思考了一下後從房間的窗戶爬回去。他推開門到了飯廳,飯廳沒有人。他走到了客廳,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手摀著臉,披頭散髮,肩膀還在微微抖動。
「媽?」瀟湘快步走到母親的旁邊,用手環抱住他的肩膀,問:「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邊哭?爸呢?」
他起身想到臥室找父親,但被攔了下來。「別吵他,他從北邊趕回來已經很累了,昨天一直煩惱著該怎麼跟大家說徵兵的事也沒有睡好,今天好不容易睡了,你不要吵醒他。」
「徵兵?」瀟湘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聽起來是要找人去當兵的意思。
「老湯、老楊的兒子去年跟你父親一起去了,到現在都還沒能回來的消息,只有每個月寄一封信回來說他們還活著。」母親說到這裡又開始啜泣,他強忍著讓自己不要哭出來。「小強小時候是那樣可愛……」聽到母親這樣說,瀟湘的呼息也開始加速。村里的孩子哪個不是母親看著長大的?哪個又不是跟瀟湘從小玩到大的?那一紙軍令就像是死神的來信,只是死神會馬上把人帶走,但軍令會把那人的親朋好友懸在那。
「還不如一槍帶走呢。」瀟湘心想,要是自己在戰場上的話他肯定要把槍口對準自己腦袋,不要被敵人俘虜、折磨。可是到時候會有勇氣扣下板機嗎?
母親漸漸停止了哭泣,看著他的淚,瀟湘的心也跟著糾了起來。
「等過完年,還有人得走。」母親只是這樣說,嘆了口微微顫抖的氣,起身離開了客廳。瀟湘看著母親的背影,然後看到了桌上的紅色圍巾。
「那是宰仁幫你送回來的,你這孩子爸爸才買幾天而已妳就弄丟了……算了快睡吧。」瀟湘趕緊回到房間,沒注意到宰仁怕瀟湘再次弄丟,而繡上的瀟湘二字。
隔天是年夜,母親早上就到北邊去買菜了。村里十幾個人都上去了,他們都要買晚上守歲要吃的大餐。經過了昨天那頓吃得比較好的晚餐後,母親完全沒有要省錢的意思,瀟湘甚至感覺母親恨不得把錢全部花掉似的,兩個大菜籃都裝不下,手上還拎著一條魚。
瀟湘跟母親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洗菜,一個傍晚的時間煮菜,晚上六點多左右一家三口聚在客廳吃飯。因為是最後一頓飯了,村里的大家開始到處去串門子,最後全部聚集在了村長家的門口。
村長的家沒有特別大,但村長家的院子是大了些,門口看起來也比較空曠,每戶人家開始自己把吃不完的年夜菜帶來,後來在門口直接擺上了三桌辦桌用的大桌,直接開啟了一場晚宴。
瀟湘原本以為自己在家吃飽了,但喝了湯以後胃口又來了,吃的比平常還要多得多。紫霞也來了,他跟瀟湘一起聊著八卦,有時候偷聽大人講的話題自個兒再延續下去。氣氛異常歡樂,比往年過年都還要歡樂,瀟湘從來沒有這樣美好,美好到不可思議的感覺。
村長拿出了珍藏的女兒紅,老劉拿出稀世的小杯子,父親講著前線遇到的事跡,母親坐在他身旁附和並笑著。村里剛成年的、快成年的男孩喝了點酒,村里的大人全部都喝了酒。見氣氛正熱,父親回家拿出了高粱,老劉則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拿出一大罐的洋酒。瀟湘不知道酒具體上是什麼東西,只知道每次拿出來就有人得醉倒路邊。
「鄉下地方就是這樣。」瀟湘模仿起禿羊的口吻說,逗得紫霞笑到遮不住嘴。「逢年過節便喝酒到失去了理智。」
「妳有看到宰仁嗎?」紫霞問瀟湘。
「沒有。」瀟湘像被雷擊一樣,猛然想到自己還有話要對宰仁說,很認真的環顧四周。大人們在喝酒,小孩子們在追逐遊玩,幾個比他們大一點的青少年拿著紙杯喝他們自己特調的酒。怎麼找都找不到宰仁,甚至沒看到宰厚跟他的妻子。
「好吧。」紫霞說:「我也沒看到。」
紫霞跟瀟湘說要離開一下,紫霞家就在村長家對面,自然也聚集了不少人。他跟他媽媽在院子一張桌子上對話。紫霞要他母親少喝一點,幾個人附和著說:「對啊,過幾天大人物要來,我們可不能一身爛醉的迎接他們。」
有趣的是,被勸的人少喝了點,勸的人卻多喝了點。男人看著妻子也喝多了,然後就跟著繼續拿起酒杯倒酒。村中最穩重的村長看到了這一幕在三個大桌上來回上演,但他沒有阻止,只是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後天城裡的人到了豈不是鬧笑話,都聽說北奉聯軍打別人不會,打自己人最擅長,村長想著頓時清醒不少。
清晨四點,大家都醉得差不多了,倒得倒、躺得躺,就連原本會早起出門趕集的婦人們都睡了。紫霞早在十二點就回家了,村長門口的那些老男人們也回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是倒在杯盤狼藉的餐桌上,就是躺在有露珠的野草旁。
好奇心的驅使下,瀟湘偷喝了一點圓桌上剩下的酒,他不知道自己茫然的感覺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熬夜的後果,或者是童話般的霧氣迷繞。瀟湘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好不真實,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會從夢裡面醒來一樣。他想到禿羊說過,這種感覺叫做茫茫然。
瀟湘一直撐到大人們醒來,大概早上九點左右他就睡著了。
瀟湘睡到下午五點,他感覺自己昏昏沉沉的。城裡人明天就來的消息傳遍村子,父親告訴他大家都在左水溪邊玩水,這是近期最後一次他們能玩在一起的機會了。瀟湘跑回家,將前天想好的內容寫成信,用信封裝好。
他想說的話很多,最後只簡略成短短幾個字。「對不起,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喜歡你。」然後在信封寫上:給我最好的朋友。
他套著圍巾來到溪邊,這才發現這樣的裝扮根本不適合來溪邊玩。
看到瀟湘來了,紫霞甩了甩雙手雙腳,然後把袖子放下來跑到瀟湘旁邊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找宰仁?」
「他不在這裡嗎?」瀟湘驚訝的問。
「對啊!」紫霞的瞳孔訴說著他的氣憤。「大家都來了,就只有他沒來,不知道在家裡搞什麼!」
「這樣啊。」瀟湘將圍巾拉長,將信對折再對折後藏在圍巾裡面。紅色的布料很是柔軟,此刻卻堅硬的藏起了瀟湘的心意。他知道信裡面沒寫什麼,也知道紫霞不是會搶走信來看的人,但他還是將信藏了起來,只為了將這段情感隱匿於日光之下。
為了不要被發現,也為了不要在有第三個人的場合將信交給宰仁,瀟湘拒絕了邀約。「你自己去找他吧,我想踏踏水。」
「好啊。」光影下,紫霞的瞳孔就像是紫色的一樣夢幻。瀟湘為說謊騙了紫霞感到愧疚,又為無法馬上見到宰仁而感到痛苦。最後他也沒去玩水,只是轉過身迷失在回頭路。
隔天,村裡開來了一台黑色轎車,轎車後面開著一輛藍色車頭的貨車。轎車下來了一個帶著墨鏡的楊將軍。將軍拿著一紙公文,儼然天子賜下的聖詔。按照詔曰的內容,他們帶走了村裡面的壯丁,當中也包括了宰仁。
大家都上前去擁抱將要離去的人們,當中圍在宰仁身邊的人最多。瀟湘整理著頭髮準備向前,但看到紫霞後心中的愧疚感便將自信徹底埋葬。宰仁跟他對上了眼,但兩人的眼中都沒有了真誠。之後不管瀟湘投以多大的目光,他們都沒有再看到彼此。
宰仁坐進了轎車,轎車後面是載了十幾名青年的貨車。宰仁的父親看著宰仁坐上轎車,說了些要他堅強的話,在他離開後便淚流滿面跟他妻子擁抱在一起。
淚聲中瀟湘聽到宰仁的父親在咒罵自己,說他能待在這裡卻沒能幫宰仁逃過,宰仁離開時的那句要報效國家,讓身為父親的他無地自容。也是這時候瀟湘才真正意識到,還沒跟宰仁講清楚的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說明。
「啊,走了啊。」瀟湘將手中的信揉成一團,體內的血像說好了般同時離開心臟,瀟湘差點沒站穩。
看著包裹住信的紅色圍巾,他已經沒有心力打開來確認還在不在。
城裡人交代的工程在初五開始動工,學校的竹籬外牆被拆掉,紅磚與水泥一層一層砌出了西方的味道。宰仁的父親說,修葺學校只是藉口,實際上想蓋的是一座新的教堂。
教堂在十五日開始動工,就蓋在學校的圍牆旁。教堂是白色的,豎起的十字架剛好高出了學校那麼一點點。好像在暗示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說。這是村裡迎來的第一個教堂,十字架下方的巨鐘,此後成了敲響上下課鐘聲的工具。
宰仁的離開是那樣的不真實,不真實到連眼淚都沒有。
父親在教堂蓋好的隔天離開。
離開前的一晚,瀟湘跟母親一起窩在屋內。外面變冷了,冷到有種重新過一次冬季的錯覺。
「早知道跟宰厚一樣就好了。」父親說:「當個政戰官,外面的世界打得再怎麼激烈依舊可以置身事外。」宰厚是宰仁的父親,瀟湘心想父親應該是忘了宰仁的爺爺是黨的常委,宰厚能夠待在村子裡應該是黨的關係,而不是政戰官的關係。
父親這一次回來異常的久,從進入家門到離開共待了兩個月又九天。這些日子以來,瀟湘覺得這個家好像回到了以前,那個不用擔心跟他國關係緊張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話,瀟湘希望父親能一直待在家中,哪怕亡國了也沒差,至少在亡國前還能有些寧靜日子。
「別講那些沒用的。」母親是打從骨子裡愛國的人,他願意為了國家粉身碎骨,甚至做出出賣些人格的事。瀟湘不確定這是因為小時候外公外婆給他灌輸的觀念,還是開戰前被城裡人的說法忽悠了。
「不過至少還不錯。」瀟湘整理著桌上空的碗盤,雖然父親這趟帶回來的錢夠用付好幾年的食物了,但從小窮怕的母親一點也不想奢侈。新年奢侈的那幾餐,就讓他背負了一個星期的罪惡感。瀟湘說:「父親在軍中也好,在家裡也好,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然後努力記得現在的美好,大概是他該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瀟湘長大了。」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瀟湘身後從後面抱住。他看了母親一眼,然後示意母親過來,三人在客廳中抱在一起。
母親說:「不是說好別感傷了嗎。」
父親沒有說話,瀟湘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感覺頭上有什麼滴下來,抬頭看才發現是父親的眼淚。瀟湘從來沒看過父親哭,記憶中父親哭的次數跟溪中村下雪的次數一樣。
這一次就是永別了吧。當楊將軍開著那台轎車回到村子,跟著幾個三晶國的人一起剪綵,在教堂前合影紀念時。瀟湘突然有了這個念頭。
烈日高照,村子開始回溫。父親跟楊將軍有說有笑進了轎車裡,轎車沒有馬上發動,幾分鐘後父親下來跟瀟湘做最後的告別。他們抱在一起,這一次換成瀟湘的眼眶濕了。
他告訴自己不能哭,他不想讓父親擔心,而且又不是再也不能見面了。多麼矛盾又多麼真實的感觸,瀟湘一直低著頭不敢跟父親眼神相對。直到皮鞋消失在視線中,直到再也聽不到車子的引擎聲。
村里的人包括母親都在學校裡面看著,宰厚也在,他手上拿著一罈隔壁村釀的酒,眼神明顯憔悴了不少。鐘聲敲響了,校長從辦公室裡面走出來,催促著老師跟學生重新開始上學。「上學啦,上學啦。國家的未來掌握在你們手上了!現在學校裝了電報,北方的戰況馬上就能知道啦!」
校長是新上任的,老師也換了一批新的,禿羊突然成為了大家最熟悉又最喜歡的老師。瀟湘也跟著人群回到了教室。他在教室待了一節課,但完全沒在聽,也完全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開始上課後,校長回到了房間,玩起他斷斷續續的電報。這是這次城裡人來安裝的新設備,可以直接傳訊息到城裡跟裡面的人溝通。北方的戰況如何了也能第一時間得知。
父親呢?瀟湘看著天空問自己。
下午。天氣溫暖到瀟湘以為冬天已經走遠了。大家開始四處走動,而瀟湘走出了學校。看著地上的兩行輪胎印,他慢慢跟著往前走。
突然,他開始拔腿狂奔。
他跑到流汗,跑到上氣不接下氣,跑到腳痛,跑到跌倒。他想跑到北方,想跑到父親的懷中,他想到宰仁,又跑得更用力了。他的皮膚被無情的砂磨破,他的血不知不覺布滿了半面小腿。他想跑到北方,想跑到父親的身邊,他知道不可能,他想他只是想逃離這一切。
他想……
全力跑了好長一段路後,瀟湘慢了下來用走的。他又快走了好長一段路後,終於耗盡了本就不多的體力。他開始慢慢的走,就這樣一路走到天黑,走到車輪印都追蹤不到了。
瀟湘累得倒在地上,沒有了太陽的路面漸漸冰冷了起來,或許他會冷死在這裡。瀟湘閉起眼睛,他看到父親跟母親,他看到宰仁跟紫霞,他還看到了長大後的凱旋,最後他看到了一片湖泊。然後他驚醒了,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雖然已經春天了,但夜裡的風還是非常寒冷。四周沒有住戶,放眼望去不是草地就是沙地。冷風從瀟湘的袖口吹進去,吹過胸口跟肚子,帶走了熱量。汗水此時已經變成了冰水,但是瀟湘沒有可以拿來擦汗的東西。
不知道站了多久瀟湘才開始往回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居然亮了!
過了一個晚上了嗎?瀟湘納悶自己這麼薄的衣服是怎麼撐過夜晚的。他開始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分不出自己靠著的這棵樹是不是十分鐘前靠的那顆,只聽到各式各樣的詭異聲響。聲音時而尖,時而悶,尖的聲音像是在熱帶雨林,悶的聲音像是置身在沙漠中。瀟湘感覺到有什麼正在快速的靠近自己,所有的聲音逐漸變小,最後只剩下熟悉的引擎聲。
瀟湘看到熟悉的機車,上面是宰仁。宰仁拿著洋酒瓶,口中的話粗俗的不像讀書人。瀟湘坐了上去,顛沛的路面令他不得不抓緊宰仁的腰。宰仁好像胖了?思緒被抖動的路面弄得斷斷續續。
他睡著了,然後從上面摔了下來。機車停了,瀟湘這時才看清楚騎車的人不是宰仁而是宰厚。他深呼吸,然後嘆了一口氣。
回到村子,瀟湘被母親狠狠的罵了一頓。他沒有晚餐可以吃,不過對他來說沒有影響,因為他一點都不餓。母親還把他鎖在了房間,要他為自己的行為好好反省。瀟湘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是他應該接受的懲罰。
「你昨天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你知道多少人整夜沒睡在找你嗎?要不是宰仁離開前有跟他爸說機車可以騎,我們現在要到哪去找你啊?」母親說的非常有道理。
「對不起。」瀟湘用僅剩的力氣說。
「我要罰你禁閉。」母親用鐵鍊將門鎖住,在門口留下一滴瀟湘看不到的淚。
這天夜裡,窗外突然閃過細微的光。隨即是非常巨大的爆炸聲,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把大家都給嚇呆了,所幸驚醒後發現那些聲響都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不幸的是,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知道外面的消息。
春天到了,大家卻比冬天還要人心惶惶。半夜沒有突如其來的顫聲,但也沒人來報任何的好消息。當電報確定真的壞掉的時候,新校長也決定停課了。沒有電報就沒有北方戰場的消息,沒有戰爭的消息誰還有心思讀書呢?
最後一次的上課,禿羊也沒有心情教課了。他說起家鄉的故事。「普天之下,有九條龍。這九條龍守護著我們的大地,其中一條呢就在我們北方,南方也有一條。一百年前北方的龍跟南方的龍打了起來……」禿羊停了下來,忽然若有其事的看著遠方。學生的心思也都回到了這裡,幾個人看來看去,不知道禿羊又在耍什麼花招。禿羊看了看班上的人,很慢很用心的看,幾乎每個人都跟他對上了眼。
「不然我們大家一起去外面踢球好了。」禿羊說。
大家好不容易鼓起了熱情,三三兩兩來到了道路上。禿羊跟著大家一起踢球,那拙劣的球技跟滑稽的肢體協調,徹底打開了所有人僵硬的臉。
「其實禿羊小時候是足球隊的。」紫霞說。
「真的假的?」瀟湘完全不相信。
「當然是騙你的,誰知道禿羊小時候幹過什麼啊。」紫霞開始哈哈大笑,瀟湘有一點點生氣,不是紫霞騙了自己,而是他居然可以這麼開心。
他有點忌妒紫霞可以開心的大笑,那樣的表情好像是在嘲笑他。
放學後,紫霞跟瀟湘一起走回家。
光禿禿的樹開始長出了新芽,可是瀟湘卻感受不到半點希望。
「要不要去我家吃湯圓?」紫霞說:「我昨天跟媽媽去市集的時候買的。」
「這個時候吃湯圓不會很奇怪嗎?」瀟湘問。
「不會啊,現在都什麼時間了,有沒有下一餐還不知道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哪有人會在意啊。」瀟湘覺得紫霞說的也有道理,於是答應了。他們三個在院子裡煮,煮完後就在院子裡吃,吃完後紫霞找了幾個人一起來玩,他們一群人在院子裡跑來跑去。跑累了便回家洗澡,準備吃晚飯。
紫霞跟瀟湘跑到了屋子的後方,在田跟屋子中間的走道,他們蹲在那裡。紫霞看著水溝,然後頭轉過來面向瀟湘。瀟湘看著天空,深藍色的天空慢慢浮出了幾顆星星。
紫霞並沒有看著瀟湘,只是面相他而已。兩人蹲在那裡,紫霞覺得氣氛有一點尷尬,但瀟湘沒有察覺到。
良久,紫霞終於開口了。「我喜歡宰仁。」
「嗯。」瀟湘想起紫霞跟宰仁的互動,雖然不明顯,但紫霞一說出口後許多事情變得有跡可循。「我知道了。」
「為什麼?」紫霞站了起來。
瀟湘也跟著站了起來。「為什麼?」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平靜?」紫霞說。
「為什麼……?」瀟湘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如果真的要說的話。「不然也不能怎麼樣啊。」
紫霞分不出來這句話是無奈還是無辜,是裝可愛還是裝可憐。只覺得有一股憤怒在心頭燃燒,像是在燃燒長久以來壓抑的怒氣一樣。
「那你知道他喜歡你嗎?」紫霞說:「我在他離開的前一天跟他告白了,然後他告訴我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問他是不是你,他說是。」
「這樣啊……」瀟湘嘆了口氣,可是這個舉動卻讓紫霞更加生氣。
深藍色的天空,回溫的風,田裡的稻隨著風吹動。
「我不要跟你好了。」紫霞說:「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瀟湘看著水溝,水溝激起了漣漪,漣漪中激起了水花,水花濺到了瀟湘的鞋子上。鞋子是帆布做的,早已經破舊不堪,瀟湘感覺到有水淋濕了他的腳指頭。
「等一下。」瀟湘叫住了紫霞。
「幹嘛?」紫霞邊遮住自己的臉邊問,但他的舉動的完全是多餘的,因為瀟湘的目光此刻停在天空中。
「那個是什麼?」轟隆的聲音隨著天空中的飛機劃破這村子最後的寧靜。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天空。深藍色當中出現了幾架黑色,幾顆黑色的東西像是墨珠低落到田裡。
像一幅水墨畫。
身邊的房子被震碎如潑墨,墨汁劃過了紫霞的小腿。
紫霞倒在地上,他的腿有一個三公分長的傷口,深紅色的血從傷口流出。瀟湘跑到他旁邊,把自己的衣服扯下來替紫霞止血。
「好痛。」紫霞大哭了起來,腳上的傷痛到他沒心思顧形象。
哭號聲中,紫霞家倒了。「我去看其他人怎麼樣了。」瀟湘把結打緊,確認他們在的地方暫時沒有危險後便到路上去了。
傅老躺在路上,但只是受到驚嚇並沒有受傷。
老劉跌坐在地上,看到瀟湘就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凱旋躲到了教堂下,嘴裡不斷的念著他看到飛機上有三晶國的國旗。
母親抱住了自己,他說沒事就好。
這一夜,大家都沒有心思睡覺了。校長帶大家到學校的防空洞度過夜晚,宰厚教大家唱起軍歌,等到一半的人睡著後跟校長到了辦公室。宰厚翻著書,撓著頭,一直修到第二天中午才把電報修好,原來根本不是壞了,只是其中一段電路被老鼠給咬破了。
宰厚報上他的身分,北奉國軍告訴他昨天是三晶國還有南方小國發動偷襲,局面已經控制下來了,但大家應該會有一段時間準備都睡在防空洞了。
辦公室裡只有校長跟宰厚,宰厚問了國軍最後一個問題,然後無力跪坐在地上。
校長開了廣播,把瀟湘找來了學校。他在辦公室外遲遲不知道怎麼開口,瀟湘看著辦公室內的宰厚隱約猜到了什麼。
在瀟湘進門後,校長決定直說。
「你的父親昨天身亡了。」校長深吸口氣。「還有宰仁。」
瀟湘停頓了一下,說:「我知道了。」他轉過身準備回家,臨走前還不忘跟校長說:「謝謝,我很好。母親那邊就讓我去說吧。」
夜幕低垂,深藍色夜空中的星星,像是隨時會冒出飛機的敵人。瀟湘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到防空洞,他往南方走,走過所有他與宰仁共同的回憶。
風不冷了,心卻寒了。
瀟湘走到了水庫,艱難的爬到了水庫上。他來過這裡好多遍,但他從來沒坐在這上面。月亮不夠亮,看不清下面有什麼。瀟湘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告訴自己的傳說,還有關於村子的過去。
村子的左邊是左水溪,村子的右邊是右水溪,兩條溪交會成一座湖,村子的名字就是溪中村。三百年前有一位勇敢追愛的女性,因為不滿家裡安排的婚姻而跳到湖中殉情。深愛他的男人知道後來到了湖邊,在湖邊跪了三天三夜乞求湖神將女人還給他。湖神被感動了,在寒冷的冬天把湖裡的水都吸入土中。女人的屍體躺在湖中間,男人將屍體抱走後離開了村子。從那之後湖水到了冬天就會乾涸,女人叫做曹諾諾,這座湖之後就叫做諾諾湖。
瀟湘看著曾經是諾諾湖的水庫,把鞋子脫下來放到他身旁擺好。他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低頭說:「我好想你。」
雖然,他還是不知道喜歡是什麼。可是他還是會難過,關於父親,關於宰仁,關於村子的一切一切。
瀟湘深呼吸,閉上眼,躺下。他往後躺,讓自己躺入這座水庫。
他墜落,撞到牆壁,撞到水面,還撞到水裡的枯木。月光下,水面被綠葉暈成了碧色,而瀟湘就在波瀾的正中央。剛發生的事,都被坐在樹枝上的一名男子看在眼裡。
瀟湘覺得自己的腳斷了,在撞到牆壁的時候他聽到清脆的骨折聲。他嗆了好幾口,好幾口水被他喝了下去。他以為自己會沉入水底,就像曹諾諾一樣。但沒有,他浮起來了,從這個地方往上看他發現了從來沒看到的夜色。
夜色中,一張俊麗的臉在樹上若影若現。
除了月亮下的男人外,瀟湘還看到恐懼。他心跳加速,對死亡的恐懼讓他不想沉入水中。他揮動著手臂,慢慢游到了岸邊。
岸邊?這裡怎麼會有岸邊?他抱著無數個問號,而疲憊的身軀則拖著他不讓他起身。他就這樣躺著,靜靜的看著樹上。
月光下,瀟湘靜靜看著樹上的男孩。男孩的側臉好美,美到瀟湘忘了呼吸。他就這樣一直看著,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直到男人從樹上跳了下來,騎上了一台機車。
瀟湘突然想到要呼吸,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爬起來追上去。看著機車上的背影,瀟湘驚喜地發現到,他好像知道喜歡是什麼感覺了。原來,這就是喜歡嗎?
可能是哪一個特別的角度,或者是冰冷的水面刺激了他。無所謂也不重要,女孩只想追上男孩。
女孩想要告訴男孩,是男孩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是男孩拯救了他。但是女孩並不知道,其實她也給了男孩活下去的勇氣,其實是她拯救了他。
在女孩一跛一跛追著男孩時,天空突然爆炸了,強白光將整個星斗給摘下,化成無數的濃煙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