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掉歌功頌德強人統治者的光環,再拿掉權貴階級享受特權的一生,單就一個人的生命紀錄來重新回看蔣經國,回看他所留下的四十多年日記,真的具備太多可以成為影視創作的材料了,可寫實可虛構的,令人唏噓的一生。
歷史重要性先提,蔣介石寫了五十多年的日記(1915-1972),蔣經國寫了四十多年的日記(1937-1979),這不是偶然,而是自命為強人的鍛鍊罷,而一生未違父命的蔣經國,也遵從之。
2005年,兩蔣日記及其他文物運到美國,緣由蔣經國兒媳蔣方智怡將兩蔣日記提供予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保管,授權該所提供文件副本給有興趣的學者。
可是沒有想到大家都對民國、冷戰、中美或其他研究興趣而出借,成為胡佛檔案館熱門關鍵搜尋,是館內調閱次數最多的史料。與此同時,蔣家家族成員對所有權產生爭議,因此分別就日記與其他文物進行了臺美長達十多年的訴訟,最後圓滿和解達成協議:兩蔣日記鈔本與影印本、家書、手稿、函電、隨扈日記、總統親批文件及外交電文與微縮膠捲等家屬同意捐贈國史館,使兩蔣文物完整保存在國史館,史丹佛大學胡佛檔案館仍有兩蔣日記影本供調閱研究。
2023年,兩蔣日記及其他文物運回國史館,好似新的篇章中於能夠翻頁,日記成為台灣民主化時代的重要資產,眾人可翻閱查看的假設,不曉得存不存於兩蔣的心中呢?無論如何,兩蔣日記也已經陸續出版成冊,公開而給予世人公評的機會了。
作者黃秀錦是資深媒體工作者,資料對照與考據的功力深厚,憑藉著白紙黑字的交叉比對,從兩蔣及其輻射出的人物關係中,得出人格養成的軌跡,雖然書中是以愛情軌跡為題,但不如說是:論有毒的父子關係對孩童人格養成之影響。
我可以明白黃秀錦總在篇章之間流露出對蔣經國的同情,對蔣方良的不捨,以及對眾多未出現在正史的女子生命的正視,這非文史工作者的研究路術,卻是我等讀者最容易理解與感受的人物專題,從親情、愛情,家庭看見蔣經國身為凡人的一面。
每段日記其實都顯示著他有血有淚的人生。更能顯示他的敏感和同情弱者性格。
以前稱野史,指的是未經過官方證實的紀錄,但這些口述歷史與日記,就真的能成為可信的資料嗎?黃秀錦明白指出了不可靠的證據,有意義的消失了:在某些關鍵時刻,日記被人為撕去了,究竟是當事人還是後人所作,雖不可考,但遺失反而證明了這些重要的時刻發生不能被知道的事:蔣經國與章亞若之間的關係。
若要說沒有八卦之心,也太虛假,眾人就是想知道:
幸好,還有許多口述歷史也留下來備查,查下來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蔣家門外有多少難為外人道的秘辛,不粉飾也不扒糞的,至少能讀出寫作者的道德良心,持平而論的記下能補遺的生命片段,回到人性的出發點,窺探註定無法成為平凡人的蔣經國,及無法平凡度日的離奇遭遇。
番外篇,《我的父親郭禮伯》,提到郭禮伯病危前夕口述說出了「雙胞胎可能是我的」,並且記載了與蔣日記中吻合的關鍵時刻。
蔣介石在這本書,終於成為配角,做為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與丈夫,好女色已不是新聞,重點是犧牲多少無辜女性成就他的國家大業?
番外篇,蔣中正曾娶過的十五歲少女陳潔如,七年後被流放至美國(為了要娶宋美齡),後返中國,中國淪陷後被接應至香港定居終老,期間曾打稿準備在美國出版的《陳潔如回憶錄》,被蔣阻止,三十年後,卻攔不住的在美國與台灣出版。
我刷新了對這些民國人物的觀感:革命是把妹的最棒理由。
多少純情少女被革命父親的洨以大義埋葬了一生,母親毛福梅跟後媽陳潔如,都是蔣經國生命裡學會背叛與混亂價值觀的開始,回憶裡對母親的思念與悲憤,能向父親發洩嗎?不能,因為這些坎坷童年際遇是父親造成的。
我似乎可以想像蔣經國毅然選擇到蘇聯學習革命的隱藏動機,即使政治情勢使然,蔣經國曾公開批鬥蔣介石,被史達林當作人質運用,待了十二年,而又因政治情勢使然,才回到中國,父子恩怨彷彿一筆勾銷而同心協力打造蔣家政權。
但在蘇維埃娶妻生子一起度過艱困歲月的枕邊人芬娜,其實才是更應該被歷史記下的人,那幾乎無聲的存在,卻是蔣政權最後的見證人。2004年八十八歲辭世,比2003年106歲辭世的蔣宋美齡多活了一年,但一輩子都無福享有蔣夫人的尊稱。
這無權也無力被關在七海官邸悶出躁鬱症的西伯利亞老太太,還不能被尊稱為蔣夫人的蔣方良女士,先生離世,三個未走正路的兒子們也接連在壯年罹癌或猝死,她晚年還有什麼可寄望,只告訴媳婦要長眠在蔣經國墓旁,卻連此為一心願都不可得,僅成為一個小方盒,收納了她火化後遙遠而漫長的一生,默默落在蔣經國陵寢旁,與君長伴。
這本書對讀者來說,很好看的地方在於兩蔣身邊默默存在的女性被辨識與肯認下來,特別是一度被抹去存在的陳潔如與章亞若,需要更被知曉的毛福梅與芬娜,以及確實存在的人性考驗,太子爺的人生不是他選的,但留下跡近真實心聲的日記可能是他唯一能選的,那些被毛筆塗掉、被撕掉的殘頁,究竟是什麼字句未可知,可是隨著兩蔣日記的公開,足以慰藉的,應該是這些為了復國大業而犧牲人生的人們,終能透過文字的紀錄而活了下來,活得像蔣經國所記憶的如此。
記憶不是真相,也不是唯一,但記憶是蔣將國日記希望留下來的印記,這點倒是無可置疑。隨著日記的公諸於世,時代的確翻開新的一章了。
黃秀錦|時報出版|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