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反面
以「床頭吵,床尾和」來描述阿順與阿正兩人之間的關係,可說是再恰當不過。他們剛開始的熱戀期,即使有吵,也是小吵,甚至不算是吵,頂多只能說是情人間的鬥嘴。吵會傷心,鬥嘴卻有無限的甜蜜。甜膩地像是嘴上抹糖,每一句話,都能讓整顆心溫暖起來。所以剛開始的戀人,除了喜歡接吻之外,也喜歡鬥嘴。因為接吻時無聲勝有聲,當全天下只剩彼此熱情的心跳聲,還有什麼好計較的;而鬥嘴時像音樂劇中的即興曲,句句有情,聲聲有意,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響亮地在戀人的心中激盪,不管時間過久,不經意想起時,嘴角還會微微上揚。於是,等戀人間的關係進階了,接吻與鬥嘴就轉變成戀人們做愛前的前戲,吻得愈久,情意愈濃,鬥得愈俏皮,愛慾愈真切。
那情人間什麼時候開始吵?把對方當成親人時,當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時,就會開始吵。也就是當我們說愛情走進了下一個階段時,就會開始吵了。畢竟愛情不可能永遠處於熱戀期,當熱情減退,理智開始出現,就進入了愛情的第二階段。這個階段,愛意仍濃,但是愛慾卻消退了。必須找些外來的刺激,才能重新激起彼此心中的愛慾。否則,如果只有情意,那就真的只是親友關係,不再是戀人了。於是吵,就是最佳的催情劑。只要有吵,就能激起熱情,有了熱情,當初熱戀時的記憶就會回來,記憶會透過腦波傳輸到身體的每個細胞,讓每個細胞都有了熟悉渴望的記憶,渴望碰觸、渴望擁抱,渴望彼此的汗水,渴望彼此的溫度。所以吵完後,就換另一種炒了。難怪大家要將炒飯當成是做愛的代名詞。一個是嘴上要爭輸贏,一個是彼此身體溫度上要爭輸贏,要夠火,火愈大,情就愈深,也只有火,能燒盡一切,前嫌盡釋,彼此不再有疙瘩,才能成就一盤令人回味無窮香噴噴的炒飯。
阿順他們的第二階段就是當阿正對他坦白有妻子的時候開始的。從此後,兩人不再鬥嘴,開始各種大小的吵。小吵激起小小漣漪,小小漣漪會迴盪在床上纏綿的情意;大吵爆出熊熊火花,熊熊火花會蒸發床上激情後的汗水淋漓。兩人愛得愈真摯,就吵得愈痛心,吵得愈痛心,床上就炒得愈火熱。這已經變成他們第二階段的模式。雖然兩人不喜歡爭吵當下痛心的感覺,但是又鍾情吵後床地間和好時銷魂的痛快。所以這個階段雖然吵,也雖然心煩,但是兩人的感情只有愈來愈真切,反而好像因為吵而更了解彼此,也因為吵,更體諒彼此,也因為吵,更愛彼此。
但是最近,阿正發現不對勁了,阿順不再跟他吵了。不會因為沒有打電話吵,不會因為沒有時間來陪他而吵,不會因為預期要來卻改期而吵,以往種種大吵的內容,現在都不吵了。連小吵都沒有。沒了這些爭吵,兩人見面時就只是靜靜地在床上擁抱,雖然好像是充滿愛意的撫摸,卻沒有激情的火花。即使有時候阿正還是會忍不住想要做愛,但是那個過程中,阿順卻好像局外人似的觀戰,完全沒有投入參與的感覺,最後導致兩人都遲遲無法射精,只好敗性而歸,翻身假裝入睡。
阿正雖然覺得應該要找阿順談,但是實在不知道從何談起。以前每次阿順的無理取鬧都讓阿正非常煩,所以阿正總是要求阿順成熟懂事些,不要再為了這些小事跟他吵。如今阿順不跟他吵了,這應該是好事,又怎麼能提呢?可是性愛的不美滿更不能提,因為阿正本來在這方面就比較保守,是個愛做,但是嘴上不敢說的人,而且性愛的事本來就應該是浪漫的過程,如何能用理智去探討。他擔心一旦談開了,以後那些談話的內容都會出現在每次做愛的過程中,就再也無法盡情享受了。所以寧願忍住度過這樣的尷尬期,也不願公開拿出來討論。
兩人就這樣,各自心事重重。
「你知道全世界哪個地方最常出現龍捲風?」有一天阿順忽然在吃飯的時候問了這個問題。
「美國。」
「美國的哪裡?」
「中西部吧!」
「對。美國中西部的廣大平原,北起明尼蘇達,南到德州,有「龍捲風道」的稱號。」
「錯!」
「錯?」
「全世界最常出現龍捲風的地方應該是我們兩個出現的地方。」阿正覺得自己很幽默。
「是嗎?還好吧!」阿順臉上沒有笑容。
「對啦,本來是。可是現在龍捲風忽然變少了。你知道原因嗎?」阿正認真地看著阿順。
「地球暖化吧。」阿順隨便回答。
「不是啦!我是說我們之間,究竟怎麼了?」阿正翻了一下白眼。
「有怎樣嗎?不是好好的嗎?」
「哪有好好的。你看你,一副死氣沉沉的,都沒有元氣的樣子。」阿正不敢提沒有吵架這件事。
「有嗎?還好啊。不就是這樣嗎?要不然呢?有什麼好開心的?」
「我不知道。但是你以前不是這樣。」
「是嗎?還是你沒發現而已?」
「不是的。你從來就不是這樣。」
「是嗎?還是你沒發現而已。」
這是阿正唯一一次試著找阿順談,但還是沒有任何結果。阿正只好靜靜等待,等待風雨過後,雨過天青的一天。可是阿正永遠都不知道,這是颱風來臨前的高氣壓,短暫的風和日麗,再過幾天,就可能風雲變色了。等到阿正發現,已是滿目瘡痍,欲哭無淚。
颱風形成的原因,大部分的研究顯示,在熱帶的海洋上,因太陽直射使海水溫度升高,海水蒸發成水氣,形成溼度大、溫度高的空氣,且密度相對較小,加上赤道附近風力微弱,所以很容易上升,同時周圍較冷的空氣便自動流入補充,然後再上升,產生對流作用,如此循環不已,就形成所謂的「熱帶性低氣壓」。此低氣壓使得四周空氣往旋渦中心流入,流入越快風速就愈大;當近地面最大風速達到或超過每秒17. 2公尺時,便稱之為「颱風」。這樣的邏輯看似合理,但其實很多專家最後都還是會補充一句,目前沒有十分確定,以上說明僅是推論。
阿順心中的颱風也同樣無法用邏輯來辨證。以他們交往的過程來看,因為在乎,開始產生情意,因為情意,開始更加投入,因為更加投入,所以就更在乎,無形中也形成一道強勁的漩渦,只要掉入,只有天昏地暗,理智與情緒全部跳脫時空,在黑洞般旋轉的中心點一起天翻地覆,於是形成情緒的低氣壓。當有更大的刺激出現,便會加速快轉成為情緒的颱風。這個刺激,就是分手二字。
阿順的情緒不再只是低落,多年的累積終於爆發成為颱風。颱風形成後,只有中心點無風無雨,但是周遭的人事物都會被捲入,無一倖免。
最直接的衝擊,就是阿正的妻子。
阿順的思緒轉呀轉,整個人也跟著飄啊飄,天旋地轉,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出現在阿正的家門口。沒有預謀,只有潛意識的作為。他作夢般地按了阿正家的門鈴,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出來一位模糊的人形,似曾相識,卻又沒有確切的記憶。
除了夢中的形象不真確,夢中的語言也不札實,飄飄然地散在耳際。阿順開口,只有嘴型上下開合,但一定說了什麼,這個模糊的身影讓他進了屋內。
屋內像是沉在大魚缸內,所有的景象都搖搖晃晃,還有光影交錯。他沒有細看,因為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一張黑色皮質沙發,他身體輕輕划了過去,緩緩地浮在上面。然後那個身影也慢慢靠近,在他的對面,一樣載浮載沉。
阿順又開口,嘴巴吐出了一堆泡泡,模糊了對方的身影,對方靜靜地聆聽,眼睛在水裡轉動著,也滾出一堆泡泡,然後阿順的眼睛也滾出一堆泡泡,整座泡在水裡的客廳頓時間全都是泡泡。
之後,無聲的靜謐包覆著四周,兩人一句話都沒有。
最後阿順站起來,頭也不回,眼睛滾著泡泡,划出屋外。屋外的太陽太過強烈,臉上的泡泡全部爆破成水珠沾黏在臉頰上,一道一道,成了涓涓細流。
大夢初醒,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阿順站在街道上,摸著自己臉上的淚痕,回想著剛才究竟做了什麼,在烈陽底下,他睜不開眼,嚇出一身冷汗。
他想,他好像跑去阿正的家;他想,他看到了阿正的妻子;他想,他好像找她談判了;他想,他好像要她成全他們兩;他想,他好像告訴她他們有多相愛;他想,他好像看到她落淚;他想,他好像聽到她說她也很愛他;他想,他好像看到自己也落淚;他想,他看到他們兩一起無聲地痛哭;他想,他看到最後自己只能默默離開。
這只是想?還是事實?想像在腦海中成了型,讓人昏了頭,像催眠似的,究竟是否採取了行動,有時候就分不清真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全身像虛脫一般,毫無氣力。趕緊招了一輛計程車,希望離開這不真實的地方。
回到家,衣服也忘了脫,倒在床上就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整間屋子覷黑無聲。他的視力在黑暗中卻異常地清晰,他看到櫥櫃上的小鬧鐘顯示著10點20分;而且聽力也格外敏銳,他聽到大樓下公車剛停住開門的聲音,也聽到隔壁鄰居電視吵雜的聲音;更重要的,他好像三魂七魄全都歸位了,他開始記起這一陣子所有發生的事情,想著想著,阿順開始落淚,從驚慌的啜泣,到後來放聲的大哭,他哭自己失了魂,他哭自己回了神;他哭自己這麼多委屈,他哭阿正這麼不貼心;他哭感情變了,他哭一切變了;他哭自己的衝動,他哭已經犯下不可原諒的錯。
他好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希望眼淚可以洗刷一切的悔恨,他希望黎明不要來,他更希望黎明來臨後,一切都將只是一場夢。
一早,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將阿順驚醒,他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地走去開門。門一開,阿正站在門外,兩眼怒視,阿順還未開口,一拳就落在他的臉上。阿順往後退了幾步,差點兒倒在地上。阿正走進門,碰地一聲將門摔上,然後又給阿順一拳,這一次阿順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倒下。阿正氣沖沖地大叫,「你給我站起來!」阿順滿腹的委屈首先覺醒。原本他想了一整晚道歉的話,但是在這突如其來的兩拳之後,阿順也不再覺得有任何虧欠,反而自己多年的委曲才無處宣洩,他的苦他的痛,又曾經被安撫嗎?他一翻身,兩手撐地站了起來,然後就直直地衝向阿正,將他撲倒在地,兩人在地上開始扭打,每一拳都不長眼,卻拳拳打在彼此的心坎裡。
最後兩人筋疲力盡,躺在地上痛苦不堪。
阿正首先發難,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哭得好傷心,讓阿順也鼻酸,跟著大哭起來。兩人就躺在地板上放肆地哭,這一哭,是洩洪般驚人的力道,不但洗去了彼此的傷,洗去了彼此的痛,洗出彼此的原諒,還洗出彼此的釋懷。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哭出來了,才能把心中的淤積都沖散。哭出來了,才能讓對方聽懂彼此心裡真正的想法。男人間的溝通,無聲勝有聲。
最後阿順還是先說了道歉,他不是想為自己辯解,只是誠心為不應該犯的行為道歉,他知道這次他做得太過火了,他也知道這樣的行為其實不值得原諒,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衝動?他真的很抱歉,他真的好懊悔。
阿正知道,阿正雖然生氣,卻當下就決定原諒阿順了。認識他這麼多年了,他知道阿順不是壞心腸的人,有時候甚至好心到愚蠢的地步,他知道阿順一定不是故意要傷害他,他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這原因跟他也脫不了關係。所以與其把錯當怪在阿順的頭上,他寧願選擇以冷靜來面對這件事情,正視他們之間的問題。畢竟事已至此,他虛構的世界已經被戳破了,他只有靜下心來思考,才能找到接下來要走的路。
「你把我的世界全都打亂了。我熟悉的世界在一夕之間就毀了。」阿正比較像在陳述一件事實。
「對不起。」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對不起。」
「我知道。我也很抱歉。」
「你太太有說什麼嗎?」
「她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哭。她說她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只知道她是愛我的。我看她哭得很傷心,也覺得好愧疚。我沒有實現給她幸福的諾言,卻這樣傷害她。我真的覺得自己好過份,好爛。」
「對不起。」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既然選擇屈服於傳統的壓力走進婚姻生活,我就註定要扮演好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這是我的選擇,我沒有權利回頭,因為回頭就會造成傷害。所以我盡量避免傷害產生。為了避免傷害產生,我犧牲我的愛情,犧牲我個人的私慾。長久以來,只要遇到可能會破壞我架構的生活的人,我就會直接選擇逃離,與其長痛,不如短痛。再怎樣,我已經做了選擇,我就要堅持到底。直到遇到你,你的不在乎還有你的體諒,我才發現了愛情,我才知道愛情的甜蜜,也才體會愛情的美好。我以為上天這麼眷顧我,是因為我的堅持,我的犧牲,才讓上天同情我,讓我認識了你。讓我有機會扮演情人的角色。是你圓滿了我的生命。現在,是你拿回了一切,雖然看似諷刺,卻好像也不無道理。」
「對不起。」阿順沒有其他話好說。
「你要拿回屬於你的愛情,我也沒有意見。畢竟是你給我的,你有權利要回去。」
「不,不是這樣的。」
「只是,我也很抱歉要告訴你,請把我原本的生活也還給我。這是我當初一開始就告訴你的。我已經有我原本的生活模式了,我不可能改變,因為我不可能去傷害那些一直深愛我的人,包含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妻兒。我要的愛情必須能包容他們,如果不行,我只能選擇犧牲我的愛情。我的年紀已經這麼大了,不可能再重新來過。這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
「我沒有要破壞你的生活,真的。」
「可是,我們還能這樣繼續下去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行?」
「都已經這樣了。我承認的確是讓你受了很大的委曲。」
「沒關係,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是,你分明也受不了了,不是嗎?」
「不會的,是我錯了,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找你太太。」
「我相信。只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切都變了。」
「不會變的。相信我。」
「不是我不想相信你。只是我也不想讓你再受委曲了。這幾年,我知道你跟了我吃了很多苦,也讓你受了很多的委曲。或許,我不該這麼自私。」
「這不是你自私,是我心甘情願的。」
「阿順,我們倆在這樣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你應該去找尋你自己的幸福。」
「我不要,我已經找到了。」
「跟著我,你不會幸福的。你只會繼續痛苦下去。」
「我不怕。」
「阿順…」
阿順用嘴堵住阿正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他開始狂吻阿正,兩人立刻又陷入久違的熟悉感,彷彿久旱逢甘霖,每一吋枯萎的肌膚都在呼喊愛情的垂憐。
這一次,雖然激情,但是包含著許多的傷悲,因為有太多的未知在前方等著他們,因為彼此的傷痕都太深了,他們雖然都想盡力拾回最初的那份感動,但是他們也都感覺到,真的變了,逝者如斯,看不出改變,才最深層。
阿正先起床去浴室沖洗,一切就緒準備離開前,他凝視著阿順,「接下來一陣子,我都必須一下班就準時回家,希望你諒解。」
「我知道。」阿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