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在《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章裡有一段文字:
『乃奏黃鐘,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應鐘,舞《咸池》,以祭地示。乃奏姑洗,歌南呂,舞《大韶》,以祀四望。乃奏蕤賓,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乃奏夷則,歌小呂,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凡六樂者,文之以五聲,播之以八音。凡六樂者,一變而致羽物及川澤之示,再變而致祼物及山林之示,三變而致鱗物及丘陵之示,四變而致毛物及墳衍之示,五變而致介物及土示,六變而致象物及天神。凡樂,圜鐘為宮,黃鐘為角,大蔟為徵,姑洗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凡樂,函鐘為宮,大蔟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徵,應鐘為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於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
其中談到了,有六種樂,此即楊蔭瀏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裡所稱的所謂『六代樂舞』,各以演奏歌至所祀目的時,『一變』『二變』『三變』『四變』『五變』『六變』,各有作用,到『六變』時,即是可以『致象物及天神』。而在談到以下的冬日至,在地上的圜丘樂舞,『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而夏日至在澤中的方丘樂舞,『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而宗廟之中樂舞,『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凡是適當的宮調之下的某種樂舞,當六變時降天神,當八變時禮人鬼,當九變時出地示。這《周禮》裡面搞了東周戰國時代以來至西漢年間陰陽術數大行後,天地鬼以樂舞的陰陽通感之說,究竟來源為何?而究竟對於《周禮》的真偽竟有如許大的重要性,以下即來申論之。
其時,吾人從《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裡談樂舞『六變』和天有關,『八變』和人有關,『九變』和地有關。原來,它本不是這樣的。
二、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
早先,在東周戰國時代陰陽五行說始興以後,直到西漢,陰陽五行傳承說法,都是『九』與天道有關,『八』與地理有關,『六』與人道有關。
於戰國末年到西漢初年的《管子‧五行》篇裡有一段文字,就講出了當時陰陽五行說法裡,『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
『人有六多,六多所以街天地也。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以天為父,以地為母,以開乎萬物,以總一統,通乎九制六府三充,而為明天子。……故通乎陽氣,所以事天也。經緯日月,用之於民。通乎陰氣,所以事地也。經緯星曆,以視其離。通若道然後有行,然則神筮不靈。神龜不卜,黃帝澤參,治之至也。昔者黃帝得送尤而明於天道,得大常而察於地利,得奢龍而辯於東方,得祝融而辯於南方,得大封而辯於西方,得后土而辯於北方,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送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大常察乎地利,故使為廩者。奢龍辯乎東方,故使為土師。祝融辨乎南方,故使為司徒,大封辨於西方,故使為司馬。后土辨乎北方,故使為李,是故春者土師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馬也,冬者李也。』而且托『黃帝』為言,而說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
三、戰國時代『九』的比喻
不少戰國時代的文獻裡,都有關於『九』的傳奇。如《墨子‧三辯》裡墨子所說的:『湯放桀於大水,環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後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護》,《九招》。』如屈原在《天問》裡所指出的,『启棘宾商,《九辨》《九歌》』,而屈原自已也寫有《九歌》《九章》,而他在《離騷》裡也提到『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戰國時的《尚書‧益稷》指出:『簫韶九成』。像是屈原《天問》裡引巫言的傳說巫者啟降神,於是天賜了《九辨》及《九歌》,把這些古樂都加上了『九』字,乃是陰陽五行說起後,『天道以九制』的影響下,當時人所認為,在陰陽五行說之下,凡是和實為巫話的古神話歷史有關的天賜的音樂,都以『九』為代號,因此,像屈原明明白白就寫下了夏啟此位古巫向天求得了天樂《九辨》《九歌》,《尚書‧益稷》指出的『簫韶九成』,也是巫者夔的『《簫韶》九成』,竟會導至『鳳皇來儀』的巫言巫語了,也就是,所謂的巫帝堯時樂巫夔的『《簫韶》九成』,也是傳說中的巫樂,因而也是九變(九成)。像是掌裡宗祝的屈原,也是古巫史祝卜之遺,所以他的從事於創作,仍不脫當日陰陽五行的『天道以九制』,也模傲寫了《九歌》《九章》,返察其取名的本心,也是有心效古巫的巫歌。戰國末年的《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裡就指出:『帝嚳命咸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帝舜乃令質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禹…於是命皋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湯乃命伊尹作為大護,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亦有『九招』崇九,及『夏籥九成』,一見即知歌的內容頌天有關了,而其『六英』、『六列』之樂,一見即知和頌人道有關了。像是《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又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的傳說,亦見其用『八』為數,乃是本質屬於祭地示之歌,是與農作有關的收成的祭祀樂舞,乃陰陽五行說者的臆造以推行陰陽五行迷信之物,非像楊蔭瀏等學者以為往古真有什麼葛天氏之樂。而且屈原的《九歌》內實有十一歌,也不難索解,不是有什麼偽篇或加錯了歌,如《國蕩》《禮魂》就有學者主張要刪掉,以湊足有九歌之數,實不必也。屈原的《九歌》有十一歌也不妨其《九歌》的取名,因為『九』是指天樂或巫樂的本質而已。
中國古代,一如世界各民族,都有經歷一個巫覡時期,明載在《國語‧楚語下》觀射父回答楚昭王的問題時指出: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後使先聖之後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後,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因此,到了戰國時代,陰陽五行說起後,關於以『九』繫於『天道』也在時人及其文獻裡透露了出來,屈原亦不免於此。
四、劉歆依『九』與『六』,到反其道用『六』取代『九』建《周禮》架構
但是由於《周禮》的架構,取法乎六,即徐復觀在《周官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頁14所指出的:『是人道以六制的系統,此實為周官所承之系統』(按:徐復觀其實未看出,實際上,應是要說『天道以六制的新系統,此實為周官所承之系統』始正確),而亦實有取於《管子‧五行》『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一如《周禮‧天官冢宰‧小宰》:
『以官府之六屬舉邦治:一曰天官,其屬六十,掌邦治,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二曰地官,其屬六十,掌邦教,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三曰春官,其屬六十,掌邦禮,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四曰夏官,其屬六十,掌邦政,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五曰秋官,其屬六十,掌邦刑,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六曰冬官,其屬六十,掌邦事,大事則從其長,小事則專達。』
劉歆及王莽理想國的《周禮》天下,是個完全法象天道的陰陽國,其設了六相: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法象自然的天、地、春、夏、秋、冬。又以各有舉成數的屬官六十,共三百六十,加上此六相,計三百六十六人,法象一年三百六十六日為目的。凡是《周禮》裡的一切,都盡量去湊成『六』。
就拿《春官宗伯》而言,裡面的『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樂舞教國子舞《雲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舞…。六樂』、『教國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等,數一數都有六,但其實全都是併湊當日現成,如果不足,就自我創造無中生有,並非史實,而如楊蔭瀏(1899-1984)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裡,因未辨明史料真偽,據此認為是西周的『六代樂舞』、六種小舞等等,皆非是音樂史真相了。而《周禮》裡其它的以『六』為數的各種官職,官掌等等,徐復觀在《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1981)一書舉列不少例子,琳琅不勝收,皆是劉歆及王莽為了信奉『六』的迷信下瞎併活湊下的偽物偽制,可信度及真實度疑點重重。
即如劉歆及王莽於偽造《周禮》時,就中於秘府(國家圖書館)裡取到了不少今日已逸的周代官制的舊籍,其中包括了河間獻王的《河間周制》等今佚古籍內的官制及官掌的內容,及以內中所藏的《周官》,拿來當成偽造《周禮》的底本。
所以如果光是從官名官制入手,如改從西周金文裡去找到了四分之一的《周禮》內的官名有存於於金文裡(如:《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劉雨、張亞初:中華書局,1986)一書),實也不足為《周禮》的真實度加一分,也無法證明《周禮》因此即是真正西周的作品。
因為此實辨偽或辨真的入門基礎,任何像是往古劉歆的大有才者,偽造《周禮》一書,既然內容是周代的政制及禮制與法制,在其必應具有基本造偽直觀之下,也不會憑空把所有周代官名都自創,徒留後人來辨偽的話靶,而會從當時尚存的記載西周政制及禮制與法制的古籍有所取資。而在幾千年以來,中國書籍在多逢劫難之下,傳統古籍多數喪亡,而今人只能從金文裡找西周官制資料。但在劉歆當時却非此種情況,他身處國家圖書館之中,內中有各種涉及西周官制資料在手,都可以參考而取資偽造《周禮》裡的政制及禮制與法制,包含做為《周禮》底本的河間獻王劉德及其門客所造之《周官》,而除此以外,另外的官名,乃都自創偽官名及偽職掌。後人若不查,就有不少學者,據《西周金文官制研究》一書只對官名的比對及職掌的臆測,於是認為因此《周禮》果為西周封建時代的官制官職史料,而把此一充滿陰陽術數天道思想的偽《周禮》,當成真實西周史料,就是誤用考古發掘材料的顯例,而反而使偽書為害學術下去了。
五、『六』之迷信出頭的端倪
從天道的九,到六凌駕於九,也是有端倪的。前述的《管子‧五行》雖談『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但也指出了:『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送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大常察乎地利,故使為廩者。奢龍辯乎東方,故使為土師。祝融辨乎南方,故使為司徒,大封辨於西方,故使為司馬。后土辨乎北方,故使為李,是故春者土師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馬也,冬者李也。』
於是就架構起了:
天道:送尤
地利:廪者
春:土師奢龍
夏:司徒祝融
秋:司馬大封
冬:李(后土)
於是一見,《管子‧五行》所架構起的天、地、春、夏、秋、冬,正是劉歆及王莽偽造《周禮》的六官的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的取資的源頭。也是『六』的迷信的出頭的源頭。
而另一源頭,即是劉歆及王莽取來偽造《周禮》的河間獻王的《周官》及其其他著作,其中一部是河間獻王劉德的《樂元語》,今此書已佚,但有佚文,在其佚文裡,有《周禮‧大司樂》裡的所謂『六樂』的所出,其實是河間獻王劉德在《樂元語》裡的說法:『受命而六樂,樂先王之樂,明有法也。』(東漢班固《白虎通德論‧禮樂》引),吾人於本書另文內有所討論。
河間獻王所獻的《周官》依史料所見,至多只有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及匡衡上奏裡的言論,約為今本《周禮‧大司樂》架構的原始型態,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周官曰,冬日至,祀天於南郊,迎長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祗。皆用樂舞,而神乃可得而禮也』,及《漢書‧郊祀志》:成帝初,『衡言:…。臣聞郊紫壇饗帝之義,埽地而祭,上質也。歌大呂,舞雲門,以俟天神,歌太蔟,舞咸池,以俟地祇,其牲用犢,其席槁峵,其器陶匏』,和本文開頭所引的今《周禮‧大司樂》的文字,一比較,自見不同處,此亦於本書另文已分析過了,亦可見劉歆及王莽根據河間獻王偽造的《周官》為底本時,『六』已初見苗頭了。
六、『六變』及『九變』的倒轉,以六變配天,九變配人
本來,依《管子‧五行》的戰國末年陰陽五行說的原義,『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則若取天人感應及相通之理,則如果音樂九變,自可合天道,音樂八變,自可合地道,而音樂六變,自可合人道。但到了《周禮》,因為以自然的天地春夏秋冬為法,而六官各六十屬官,以法一年三百六十六日,崇『六』的積數至三百六十,於是將『人道以六制』改為法乎天道的『六』(天地春夏秋冬)之下,於是把『天道』與『人道』的九與六反轉,於是在《周禮》架構為求通天之下,於是成了『天道以六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九制』,此所以,《周禮‧大司樂》裡,謂以『六』計數而併湊出的『六樂』,此即楊蔭瀏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裡所稱的所謂『六代樂舞』,各以演奏歌至所祀目的時,『一變』『二變』『三變』『四變』『五變』『六變』,各有作用,到『六變』時,即是可以『致象物及天神』。而在談到以下的冬日至,在地上的圜丘樂舞,『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而夏日至在澤中的方丘樂舞,『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而宗廟之中樂舞,『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凡是適當的宮調之下的某種樂舞,當六變時降天神,當八變時禮人鬼,當九變時出地示的原因了。
這是從戰國末年陰陽五行說大行以來,到西漢末年,劉歆及王莽偽造《周禮》,始全面翻轉陰陽五行舊說,在西漢末年將陰陽五行說裡的『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反轉為“天道以六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九制”,於是在《周禮》裡的三大祭樂,也都成了六變可以降天神,八變可以出地示,九變可以禮人鬼之所出了。
此一進化及改變先秦及西漢初年的陰陽五行的舊說,轉化為《周禮》的新陰陽五行說,反映《周禮》的崇『六』比之於天道,一反於先秦及西漢初以『九』比之為天道的不同,亦見《周禮》在陰陽五行說的轉化上,是最後的完成,而且改變過去崇『九』的內質,此完成於西漢末年劉歆及王莽之手,而王莽遂以《周禮》在此新的陰陽五行說之下,架構起其海市蜃樓的理想陰陽天道官制帝國夢。於是,只要一探討《周禮》裡陰陽五行迷信的本質,及其對於舊說的轉化,而用於建立夢想官制及以『六』為數字魔術的帝國,即見《周禮》的偽造者,就是劉歆及王莽了。
(見原書刘有恒:中国古代音乐史辨正(甲集)(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