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還如幽冷的鬼火,在黑霧樹林後散發著詭異的青綠。待爬上樹梢、脫離了糾纏的瘴氣,金燦的暖黃才躍居視野。
「快看啊!懷亞特!」
「我聽不見!」
懷亞特在馬背上大吼,一邊驚恐地瞥著身後猶如移動城寨的漆黑魔物。奔馳的馬蹄鑿起沙土、踏碎綠草。不合時節的青草味嗆得他猛想打噴嚏。
他雀躍不已的夥伴跟同樣興奮異常的坐騎在魔獸的腳前來回奔馳,每次看見那對比整匹馬都還長的鐮刀滑過格雷腦袋上方,他就忍不住尖叫。
「前面、掉頭、可以吧!」
崔斯萬般不願,但還是在懷亞特的哀求下慢下速度,讓心焦的主人湊近莽撞的少年。但格雷顯然根本沒聽見他在問什麼,對著慌張的懷亞特綻開一個開心到讓人哭笑不得的笑容。
「你知道嗎?魔獸受限於寄生的物種通常沒辦法長這麼大!因為一般生物的構造無法支撐過於龐大的重量,身體會潰散或分裂,變成類似黏體的外型!或直接變小!」
在馬匹全速衝刺的影響下,格雷整個人在鞍上跳個不停,他卻完全不擔心咬到舌頭。懷亞特正要開罵,格雷突然踩著馬蹬就這麼站了起來,頭往後仰看向張牙舞爪的追趕者。
「真是奇怪啊……」
他嘆了口氣,猛然縮回米思背上,不故已被嚇到臉色慘白的懷亞特,繼續滔滔不絕。
「都能長出刀劍無法輕易切開的外殼,為什麼內裡的構造無法一起變硬呢?啊!是跟鑄劍一樣吧!要在韌性與鋒利間作取捨。這麼說瘴氣也不是萬能的!就跟、魔力、一樣!」
語畢米思就在格雷無聲的催促下向前衝,一下就拉開了三個馬身遠。懷亞特趕緊跟上,感覺到跨下的崔斯迫不及待能逃離身後緊追不捨的恐懼。
他正要鬆口氣,卻見前方的格雷又慢下速度,在他驚駭的視線中鬆開韁繩,朝空中舉起雙手。
「魔獸真是太棒啦!」
清晨太陽還未露臉,整座營地都瀰漫在溼冷的霧氣裡。騎士們沒有生火,就著提燈用完簡單冰冷的早餐,收拾好營帳、把物資堆上貨車,準備起行。
雖然馬被吃了,但肖恩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恢復,可以加入戰鬥。他慷慨激昂的說詞讓年輕騎士都面露憧憬,威佛卻毫無動搖。
伊爾德維人用那對猛獸般的黑眼冷冷地瞪著他,見他膝蓋打顫還不放棄,便和那名巨人一起將不斷掙扎的肖恩丟到了貨車上。
「別拖後腿。給我去休息。」
威佛把一包乾糧和水袋扔向他,咬牙切齒地說著,彷彿恨不得把他給吃了。肖恩只得抱著劍鞘乖乖坐在帳篷堆裡,感受著背脊後凹凸不平的觸感,在車輪轆轆間忍耐著別吐出來。
至少不是跟魔獸屍體塞在一起。
他望著天邊朦朧浮現的光暈,鼻子裡嗅到淡淡的、令人皺眉的腥臭。那種像是內臟又像是腐肉的味道,不管聞過幾次都無法習慣。肖恩從駝馬寬闊的背脊往前望,看到了臭味的來源。
前方貨車的車架上,染有紫色污漬的帆布高高突起。帆布號稱有防腐與除臭的效果,現在看來只能保證回到城後還有新鮮的素材可賣。
隔著貨車與護衛貨車的騎士,令人在意的黑髮少年與同行者就在正前方。一張雀斑圓臉年輕得驚人的德雷克正騎著馬並行,笑容可掬地與表情僵硬的格雷說話。
只看那背影,肖恩完全找不到熟悉之處。昨天晚餐後他就睡著了,沒機會去打聽。但隊伍行進間不能隨意下車,他決定今晚紮營時一定要問清楚。
隊伍越往東方前進,地勢就越低,密林外圍的古河道又更低了點。受瘴氣裡異常的能量影響,河道邊的地面在這深秋依然一片青綠。騎士們走在最高處,剛好能勉強看到密林外圍比較稀疏的矮樹林。
說是「矮」樹林,但還是比一般的樹木要高。肖恩看著那少說也跟城牆差不多高聳的樹木,默默想著似乎沒聽說有植物型的魔獸,否則如果連腳下的乾草都要防備,人類大概在滅亡前就會先恐懼而死。
右手邊一片青綠,左手邊則是正常的黃褐荒野。薄霧中提燈的光暈在頭頂上拖曳著起伏的軌跡,騎士打顫產生的碎響有如竊竊私語。
簡直像身處驚悚小說的開幕場景。肖恩拉緊斗篷,為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怕冷的人感到慶幸。
又行了段時間,太陽終於探出了頭。起先還如幽冷的鬼火,在黑霧樹林後散發著詭異的青綠。待爬上樹梢、脫離了糾纏的瘴氣,金燦的暖黃才躍居視野。
陽光照耀在眾人身上,一點一點驅散了自前晚日落後就陰魂不散的濕冷。
騎士們發出讚嘆。肖恩按住胸口的護符,抬頭仰望在晨風與暖陽裡豁然展開的深藍旗幟。
「願您的榮光照耀。」
他喃喃自語。雖然仍身處危險的荒野,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深藍如夜空的旗幟上是騎士團的徽記。中央是阿伊瑟斯大公的巨樹盾,盾牌上方是戴著銀色冠冕的騎士。從頭盔兩側各有一道蜿蜒的城牆。
城牆既象徵著大公所在的都城阿伊瑟斯,也象徵著騎士團是守衛人類的最後一道防線。盾牌下方由一柄長槍與長劍撐起,再其下是寫著箴言的鑲金邊白色緞帶。
雖然飄動的旗幟加上高度很難看清,不過箴言早就深深刻在肖恩的心裡。
女神的榮光照耀著我們。
古埃德語是神聖的語言,謠傳如果抱著不正的心態隨意說出就會遭致神罰。肖恩不只一次想過,如果說神罰也是種奇蹟,那不就表示即使是異教徒也能使女神動用神力?
他有些忌妒。同時也迅速糾正自己——雖然他很不能接受——不信奉女神在王國並不代表就是異教徒。
受民眾景仰的神靈一共有七位,或者說最為人所知的有七位。水之女神是其中信徒最多的。不可否認跟王室與貴族幾乎都信仰女神有關。
不過大部分人——尤其是騎士——信仰的理由,是因為水之女神的神蹟對魔獸有極大的殺傷力。
根據那可說是神話的王國上古歷史,王國先祖自東方大陸逃離那可畏赤黃巨龍的追殺,越過暗潮洶湧、魔獸成群的大海,來到了這塊大陸。
先祖們在西境的靄龍山脈山腳下,覓得一片美麗湖泊,以此作為棲身之地。又經歷長久歲月與苦難才建立了如今的歐格柏朗王國。
彼時魔獸就已四處橫行,其棲息地比今日還要遼闊。從現今的恩都河以北一直到大陸西北角的王都以南,都被那黑霧糾結的黝暗密林所佔據。
先祖們在女神的大旗之下,揮舞著神光加護的鋒芒,才於這寂冷之地、從瘴癘之口間尋得更多的安居之所。從那之後,女神就被視為人類的庇護者,宛若慈愛母親的存在。
而對肖恩來說,那也是點亮他晦暗童年的光輝。
溼冷的風從臉頰兩側吹過,使人分心的頭痛似乎蓄勢待發。
為了保持視野良好,莫頓大人把頭盔取下放在馬鞍前橋,銳利的雙眼在濃霧逐漸散去的草原上巡弋。蒼白的髮絲從皮繩裡竄出,輕輕拍打他佈滿皺紋的臉頰。
高文單手舉著沈重的旗幟,騎在莫頓大人身後。極為高大顯眼的體格配上有大公家徽的旗幟無疑是非常穩定人心的組合。他也以此為傲。
過了恩都河景緻就越趨荒涼。靠近都城阿伊瑟斯的郊外大概還留有一點小麥的金黃,這裡卻已是破敗枯槁,四處瀰漫著陰冷霧氣。
「大人,這裡視野這麼差,斥候又還沒回來……」
身旁瘦小的騎士用斗篷把自己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導致聲音有些模糊不清。高文正想鼓勵他,莫頓大人就回過頭,對著他們輕笑:「別著急。太陽已經出來了,霧很快就會散掉的。」
頭盔裡傳來吞嚥聲,騎士點點頭,握緊了韁繩。
長官似乎好整以暇,高文保持嚴陣以待。他以家族之名追隨莫頓大人也不過一年光陰,在那之前只是普通的巡守騎士,負責保衛距此地甚遠的瓦爾德大人的堡壘。
那一帶是阿伊瑟斯最肥沃的土地,幾乎沒有魔獸出沒。但這並不表示高文從沒見過這些號稱人類仇敵的怪物。
百年前以冒險者身份獲賜家名的哈蒙家族有個傳統,家族成員一旦滿十二歲,就得以學徒身份成為見習冒險者。當他滿二十歲,他的父親退休後,高文就向瓦爾德大人辭別,繼承了父親在騎士團裡的位置。
不過迪特這麼緊張他能夠理解。雖說密林不會有尋常鳥獸,自然不會有村落或是城鎮清早的鳥兒報曉。
然而這裡可是有三十多名人類,還是擁有戰鬥力、多少能使用魔法的人類。走在這麼深處的地方卻沒有魔獸來襲,而且四周除了蹄聲,一點聲響都沒有。
太安靜了。
他瞥見莫頓大人輕輕皺眉,顯然也同樣注意到了異狀。
高文正想進一步鼓勵可憐的新人,兩團鬼火便穿透薄霧朝他們而來。他聽見拔劍的聲音,趕忙伸手阻止迪特。
「莫頓大人!前方樹林有魔獸的蹤跡!」
後方隊伍立刻起了一陣騷動。莫頓大人舉起手要大家鎮定,鎮定地指派三名騎士與斥候前去查看。
「這才像話嘛!」
高文瞥見長官嘴角的一抹微笑,深呼吸抖擻起精神。但沒多久就見出擊的騎士們從漸淡的霧中返回,語帶疑惑地報告:「大人,都是還沒成形的魔獸,連核心都沒有。已經擊殺了。」
莫頓停頓片刻,便點點頭:「是嗎?辛苦了,回隊伍去吧!你們繼續偵查。」
經過報告中的小樹林時,高文好奇地看了一眼,只感到一片死寂,沒有任何活物的動靜。莫頓大人召來了殿後的威佛,要他提高警戒。
看著伊爾德維人離去的背影,高文思索了起來。
這次巡邏任務非常臨時,他甚至是到出發前一刻才被通知。莫頓大人只說是收到可疑人物出沒的情報,未免失去對方的蹤跡而緊急出動。
而就在昨天下午,肖恩所屬的偵查隊在密林裡找到了一個女孩。名叫妮雅的女孩對於自己怎麼從恩都河北岸的開拓村來到這裡完全沒有記憶。
除非偵查隊裡有人說謊。
高文並不想懷疑此時必須交託性命的夥伴,但騎士團在貴族領主間不受歡迎是無奈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如果不是肖恩的確受了重傷,他首先就會懷疑起這名來自遙遠北方的貴族子弟。
他正胡思亂想著,一個爽朗的笑聲從後方傳來。雖然是這麼緊張的氣氛,看來德雷克還是有辦法保持心情愉快。高文側頭瞥了眼,在頭盔裡默默地笑了。
「說到奧斯敦,那裡的大神殿非常壯觀吧!我曾經因為任務去過,真想再看一眼那座號稱神火的三重尖塔呢!」
德雷克滿面笑容,友善地與格雷攀談。根據肖恩偷聽到的片段,兩人來自王國西境,都城奧斯敦東方的城鎮派恩。為了試一試自己的能力,才來到危險的南境。
懷亞特好幾次嘗試搶走話頭,德雷克卻都能把話題重新引回格雷身上。
這實在不是什麼有教養的行為。肖恩內心天人交戰,但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希望這話癆的傢伙可以幫他多問出點線索。
「你剛才說你們的故鄉是派恩?那所魔法學校的所在地嗎?我聽威佛說了,你的防禦魔法真是不得了,是在那學的嗎?」
相較口齒伶俐的騎士,格雷顯得十分沈默寡言。德雷克說了三四句他可能才回兩個字,但騎士毫不氣餒,淺褐色的眼中有著肖恩在聖壇前看過幾次的銳利與……飢渴?
「聽說你現在是我們的治療師?真是女神眷顧!哎呀!說實話,出發前知道這次沒有治療師,我嚇到不行,差點被早餐的麵包噎死!堂堂騎士要是死於麵包,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你說是吧?」
格雷含糊地應和著,默默瞥了眼焦急的懷亞特,示意他自己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