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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投稿|穿越銀幕愛上你:《王牌辯士》中的銀幕穿越術、愛的變身術與回憶召喚術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文/趙鐸
從觀眾到演員:回憶/劇情的樞紐
一群男孩在竹林中嬉戲狂奔,說要去看「採種」。「採種是什麼?」「就是拍戲的意思」小男孩們聚精會神地看著演員在廟前的打鬥,演員們嘴上說著和行動不相應的順口溜,「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男孩手上的狗從他手中掙脫,搗亂了拍攝過程,害他們被警察追著跑,再一次穿越樹林,不小心又繞回了演員們演戲的廟前,被躺在地上的演員絆倒。「不管了」倒在地上的演員口中唸唸有詞繼續裝死。離開拍攝現場,女孩數算著自己喜歡的「影戲」劇目,帶著閃亮的眼神回望男孩,問他喜歡哪些劇目,男孩口中唸出的盡是一長串辯士的名字。
「你喜歡辯士更勝於演員?」
劇場外老闆招呼著客人,沒有「入場費」的男孩在外場逡巡,女孩拉著男孩的手走進劇場後側的「秘密通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潛入。銀幕上放著的,是武士們在廟前打鬥的影像,突然間鑽出從他們手中溜出去的狗,還有男孩們從廟宇後方鑽出來被倒在地下的人意外絆倒的情節。這一連串的「意外」,在辯士的口中被「詮釋」成像是早就安排好的連貫情節。男孩掏出偷來的牛奶糖送給女孩,甜蜜的滋味讓女孩難以忘懷,甚至一顆一顆慢慢品嚐,捨不得一次吃完,就怕吃盡了當下美好的滋味。
過幾天,興奮的男孩女孩想要再次從「秘密通道」偷偷潛入觀戲,卻發現通道被封鎖住。沒關係,男孩開始扮演起當紅辯士秋聲大師,女孩開心地鼓起掌,掏出牛奶糖給男孩,「這是門票!」女孩未來想當演員,男孩想當辯士,男孩準備講起女孩最愛的《怪盜吉爾瑪》,卻臨時決定再去偷幾塊牛奶糖送給女孩,但這次他被店主抓到,準備和媽媽搬家的女孩,等不到回來的男孩,就再也沒機會聽到男孩的《怪盜吉爾瑪》
整部《王牌辯士》的劇情其實都是這場童年回憶結構的再製,而這場回憶蘊含著整部片三項不斷被反覆操作的原理:
  1. 從銀幕外的觀眾變為銀幕內的影像,從銀幕外走進銀幕內的銀幕穿越術;
  2. 「觀看」愛慕對象,「成為」愛慕對象的愛的變身術;
  3. 回憶作為一種影像被一層又一層詮釋,並在各個當下不斷地被再現的回憶召喚術。
那場男主角在嬉戲之中被錄製下來的影像,是男孩女孩的年少回憶,這個回憶走進了銀幕內變成了影像,透過不同辯士口中的詮釋重新一次又一次,重複又不是複製地再現在觀眾的笑聲之中,那是穿越在《王牌辯士》層層結構中記憶的核心點,從此核心點舒卷出去的是一層又一層的回憶,每個不同的人都對著屬於他的回憶進行詮釋,在詮釋的凝視之中,我進入我詮釋的對象,我成為我詮釋的對象,那是身為觀看著、仰慕者,對於記憶、文本、歷史心底最深處的戀慕、情懷與感傷。
從銀幕內到銀幕外的銀幕穿越術
辯士,甚至可以說以辯士為主體的影戲文化,觀看者與被觀看者存在著曖昧、彼此互動的界線。同一組影像在不同的辯士口中可以被「講/詮釋」成完全不同的故事,因此每一次的影像經驗都是獨一無二,但因著影戲與辯士相互配合的文化,而且相對於內容已經完全固著於作品之中的電影,觀眾沈浸於他們喜歡的辯士不斷反覆「演出」他們醉心的橋段,同一段表演會反覆不斷進行再生產。有著如同被反覆演出的舞台劇目一般必須視當天舞臺上下的整體環境進行表演的調整,閃現出具有當下性而不可被完全複製的靈光。甚至連播放影片的技師,也要配合不同辯士的特色,調整他們播放的節奏,可以說除了代表銀幕內的影片製作方外,代表銀幕外的辯士、觀眾與播放者等,都一同參與創造屬於當下的文本意涵。
正是因為辯士的出現,使得影戲,影像作品內的文本和影像作品外的世界不再是被分隔在銀幕兩邊,而是呈現像是人際互動般的彼此交互滲透,因此辯士與影像之間的關係,成為《王牌辯士》訴說愛情的隱喻,甚至探索出了愛戀關係中的原理原則。當男主角說要當辯士,女主角說要當演員時,整部電影就悄悄地對觀眾進行了男主角/女主角、銀幕外/銀幕內、觀看者/被觀看者的分類,並奠基在這個分類上進行意涵的拓展。
當男主角被昔日竊盜的同夥發現後,匆忙地翻箱倒櫃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氣結處,他憤恨地用力推了抽屜,殊不知這個櫃子竟然是由兩個空間所共用,意外地噴出的抽屜擊中了另一頭正在非禮女主角的當紅辯士。兩邊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一邊不解為何抽屜無法推到底,另一邊則無法理解為何抽屜會突然噴出。
當男主角從天花板拿出他當年跟隨竊盜集團帶走的一箱鉅款時,這個神秘的櫃子發揮了第二次的作用──少了一個抽屜的櫃子,成為影院中一名樂師窺探男主角秘密的窗口。當男主角對著滿箱的紙鈔說:「有了這些錢就會幸福嗎?」櫃子另一頭的樂師忍不住應和了主角,讓人不禁聯想起「銀幕外」的辯士如何與「銀幕內」的角色進行對話。
共享兩個房間的櫃子其實就是銀幕,櫃子是窺伺的窗口,也是演員與辯士協力合作的媒介,我在銀幕內的行為意外地幫助了銀幕外的你,銀幕外的你又幫助銀幕內的我。這種銀幕內外相互合作的梗也展現在最後的槍戰,強盜舉著槍要殺正在表演的辯士,老闆娘打開了燈,銀幕內無法解決的事掀開銀幕解決,緊接著辯士假裝是警察的聲音暫時遏住強盜,銀幕外無法解決的事,反過來在銀幕內去解決。
男主角嚇得從房間裡跑出來,女主角也趕緊趁機從另一側的房間逃離,兩個人撞見了彼此,這是銀幕內(演員)與銀幕外(辯士)的合體。趕場表演的男主角遇到敵對戲院派來的黑道險些弄啞了喉嚨,男主角堅持上臺,雖然勉強發出聲音,但等到要假扮成女聲時就完全撐不下去,看著被觀眾喊著下臺的他,從幕簾間偷看的女主角終於衝了出來代替女聲的位置,直接和男主角在辯士台上上演著既是銀幕內,也是銀幕外的對手戲!
這是整齣戲最扣人心弦的魔幻時刻。原本一人分飾多角的辯士詮釋著影像作品,「走進」銀幕內化身成男女,現在變成是銀幕內的男女「走出」銀幕外化身成兩位辯士上演戲外的對手戲。本來坐在電影院座位上的我們,觀看著戲裡的觀眾觀看著已融入辯士聲音的影像,我們旁觀他人的觀看及「影像與聲音如何進行結合」的後設過程,我們是劇中影像的旁觀者;但是當仿若從劇中影像走出來的男女主角,進行他們之間實在上演的對手戲時,我們觀眾反倒也成為劇中影像的參與者。男女主角走出了劇中的銀幕,我們卻進入了眼前銀幕中,成為像銀幕內的觀眾們一般的參與者。
在影片末段當男主角衝去解救女主角,一陣亂鬥後,壯碩的守衛撲空把囚禁女主角房間的牆給撞穿,男主角衝入,女主角看到他臉上的吻痕打了他一巴掌。被衝破的牆,原來就連結著戲院播放電影的空間,影像投影在兩人身上,兩人與影像畫面疊合──對觀眾而言,他們是衝出銀幕的情侶,對兩人而言,他們吵架的畫面被觀眾們觀看,成為銀幕中的情侶,意識到觀眾的目光,尷尬的兩人掉頭離開,在影像上卻產生「走進了銀幕」的錯覺。
從「詮釋」到「成為」的愛的變身術以及回憶召喚術
辯士與影戲之間的文化,是一種每個人塑造自我回憶的文化。回憶的影像,如同在銀幕上不斷被反覆播放、被重溫,每一次辯士重新詮釋影像的現場,辯士、觀眾、放映師都仿若試圖再現影像,以及觀看影像記憶的美好時光,並在新的情境中賦予新的意義。回憶走出過去,成為現在,成為新的回憶。我們仰慕的對象,其實也是一齣仰慕對象在我們心中烙下的影像,在我們的反芻中不斷地被反覆播放──我詮釋我仰慕的對象,我詮釋我愛戀的對象,我如何想像他們之於我的回憶,其實就是想像我自己。我詮釋回憶,我演出回憶,我成為我的回憶。
男主角長大後待的影院正巧住著他兒時的偶像秋聲辯士。只是秋聲辯士已不復當年的風采,他認為影像本身即有自己的故事,辯士只是附庸的角色,因此失去表演的熱情,變成成天頹廢的酒鬼。在一次秋聲辯士完全無法上場的情況下,男主角自告奮勇代替上陣,幕後的老闆和老闆娘看著台上的男主角,讚嘆他有著比當年的秋聲過之而無不及的風采。他的崇拜,讓他理解、詮釋並且模仿起他的崇拜對象,最後更成為他的崇拜對象。這種詮釋對方、成為自己的循環,更與走進銀幕/走出銀幕的命題相互呼應。
男主角小時候意外闖入拍攝現場而「進入」的影像作品,在他的生命史中不斷被回味與詮釋;女主角帶著男主角偷偷鑽入密道一起欣賞影戲,男主角送給他牛奶糖當作回饋,牛奶糖的滋味,伴隨的是她心儀的男孩講述著他喜愛的《怪盜吉爾瑪》,重逢後,她請求男孩延續那時候沒講完的故事。小時候的情節不只是整部片法則的縮影,更是作為整部片回憶的核心。整部電影就像是記憶的螺旋一樣輻散出去,開枝散葉成為五組不同層次的回憶:
  1. 去看拍戲,卻從觀看者變為參與者的兒時回憶;
  2. 辯士與無聲電影之於男女主角的回憶,兩人一起欣賞無聲電影的快樂回憶;
  3. 男女主角說著未來,一個人要擔任辯士,一個人要擔任演員,彼此許諾,彼此觀看,以牛奶糖作為門票的甜蜜回憶;
  4. 可反覆經過不同詮釋的「影戲」本身,之於影戲觀眾的歡笑回憶;
  5. 以及整部片最深層,最幽微,導演對這整個時代,對於在「日本」因應「影戲」而產生出的辯士文化的緬懷。
這五層的回憶,成為每個角色行為的依據,這些回憶成為形塑他們行為的根基,成為劇情推展的邏輯,他們在對回憶的愛中,變身成為他們所愛的回憶的模樣。
整齣劇的危機一次又一次被荒謬地化解,營造出喜劇般的基調,制約觀眾產生出一切危機都會被化解的反射。當男主角趕到旁邊有鐵軌的草地時,我們怎不會腦袋中浮現同樣以「無聲電影發展至有聲電影」為背景,同樣以台前台後作為愛情關係邏輯的《萬花嬉春》?以為銀幕餘角的鐵軌暗示著要上演如同《萬花嬉春》般的歡樂大結局。可是最後辯士被逮捕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逮捕」
「人生不像影戲一樣」。
演員必然地跟著代表新時代電影的導演離開,坐著常在電影中象徵時代交替的火車,拋下被時代遺棄的辯士。被偷來的錢輾轉到了被燒毀的影院手中,就像是導演對於影戲的愛讓劇中愛著影戲的人化險為夷,但兩人無緣善終的結尾,是承認影戲終將結束的時代宿命。結局的反向操作,映襯出的正是導演對這個時代逝去的遺憾與喟嘆。
辯士被關到監獄,被鎖進和外界時間隔絕的監獄。但是就算在被隔絕中,男主角還是抱持著對辯士的愛,監獄中他講著《怪盜吉爾瑪》,他收到了牛奶糖作為門票,這個牛奶糖不只感傷地表達「當我再次聽到你承諾要講給我聽的《怪盜吉爾瑪》,你我已永遠隔離」,同時也是她對於影戲的愛最後的回報。現在沒人要付費進去看的辯士,我以牛奶糖作為門票,代表的是那一份、以回憶來報償回憶,以回憶來完成回憶,以回憶來讓過去不再過去的情懷。辯士還存在,在回憶之中活著。女主角口中叨念著「有的時候,我真的是很恨你」是她當下的心聲,也是《怪盜吉爾瑪》的台詞,他們在回憶中相會,在銀幕內共結連理。最後那個遺憾的牛奶糖是導演笑中帶著的遺憾與緬懷之淚,他知道這一切都過去了,所以沒辦法是完美大結局。但是那個說書人的時代,散發詩人魅力的時代,這個永遠散發著當下靈光的時代永遠活在導演的心中,他也要讓他重新活在現代的電影之中。
當字幕結束,片尾打上一串字幕,大意是:
電影史經歷過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的過程。但是在日本,從來沒有經過純粹無聲電影的時代,因為有「辯士」的存在。
看到這段,我不禁偷偷在戲院裡鼓掌,為了導演竟能以如此深情的方式表達他對自己國家某段電影歷史的愛。一個人他愛著什麼,他就會成為他所愛的東西的模樣。他以一群人如何活出回憶的故事作為方法,在觀眾面前召喚出他所愛的回憶,把觀眾拉近銀幕之中。
全文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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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少年兵團》是這麼駭然而迷離、野性而質樸。它的取鏡時而遼闊、時而迫仄,節奏時而犀銳、時而弛緩,如果銀幕內外是我們與電影本身的絕對分界,那麼故事的主題幾乎再次劃清這道界線,卻進一步透過影像喚出一種原始的神秘,迫誘視覺跨界──我們明白自己不屬該地,該地卻直接置進腳下⋯⋯
三年前,恩田陸的文字讓音樂之神眷顧了所有讀者,如今,石川慶用畫面讓我們看見世界的鳴響,小說的空間感由電影呈現出來。讓我們親眼看見,不論是親情、驟雨、春與修羅,抑或是演奏家本身,都是一首首充滿人生況味的奏鳴曲。音樂的各種表情都在這 88 鍵上盡情地揮灑,同時也找到了永恆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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