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午夜先生
「我們的人生並不總是以自己為主角,但我可以決定何時感到疼痛。」──《外出偷馬》
過了兩個月與一個新年,我重看這部電影,回憶腔室裡的鳴響依舊猛烈,像大口飲下冰涼氣泡水,雜訊淹沒臉頰,空心的拳頭滲著急湧的汗,彷彿一場微小海嘯。打從一開場那數道深遠而意味悠長的景貌,就提供了隱微的浮力,讓你輕盈,耳朵浸入水底以仰式隨波逐流。然後是音樂,單音狀如刀尖,複合的曲調則靜河流深,沉積出隱居雪村的魔幻──凍傷的睡眠有冰晶飛舞,綿長夜晚,路人和狗經過門前;下山的車禍遇險,一絲酷寒隨著衰老的心埋進厚重的銀白色。那是 1999 年的最後一個晚上:「新年快到了,村落裡將有煙火和慶典,但我才不會去湊熱鬧,我會一個人待在家裡,過我離群索居的日子,喝酒到掛,然後死透一般睡著。我滿期待的。」於此,我開始期待,低彩的日夜將深邃一切平安謎面。老人坐在熄燈以後的屋裡,極端靜默中,聽見野兔跳躍,馬群與蜂蟻奔波;自己年輕的臉被太陽、陰雲、枝葉所輕撫──或許傷害。十五歲夏天在雷雨森林裡濕透的毛衣早已滴乾,水珠在火爐上嘶嘶地蒸,猶如人們忍著可堪忍受的刺痛時所發出的聲音。他暫時虛脫了。因此走出門,走到冰湖上遺骸般的船隻,睡著以後,夢收起錨,滅頂的預感再度漂泊於意識的河。


「我究竟是不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呢?」電影引用了《塊肉餘生記》的開場白,懸置一個疑問,藉傅德喜愛一生的書籍,展開一段自我探底,同時隱隱點醒在思路裡敘述可能導致的偏移與錯放。猶如在夢裡遍尋不著親手,三二一人稱不停調換,你將不只存在於單一視窗,更連結至你的側寫,你的隨筆,你的呼喚和收到的警語。繁茂青草坡與嚴寒的雪地,五十年前與五十年後,兩個經過剪接的時間線,中間橫亙著難以詳述的漫長光陰──眼前的主角,仍是我們所注目的那個主角嗎?當他結束假期、繼續成長、結婚生子、像父親那樣離家出走,我們悄悄感測著不可抗的斷層和遠離:暗處的路徑,是我們無法走過的。或許,我們也和傅德一樣,望向某個既有角色,身處寫好的書裡其中一個段落,來回參照而非從頭讀起。我們目送他迷失在荒涼的記憶裡,而感覺某種冷漠眷戀,同步回應著觀眾自身的戲劇:我不知道,我將何時想起(我的不在場);或者什麼也不想,就像從未發生⋯⋯一棵樹在林中倒下,沒有人聽見。
終究只能檢索那些被圈選出來的隱喻。傅德的女兒曾因父親念這本書給她聽而恐懼,她存疑,或許大家的人生從來都是他人主宰,由他人的選擇與決定組成。但她不知道他也曾經害怕。很久以前也是很久以後,他拋下此處的冬日與熱茶,回到那座離別的橋上,此後再沒見過的父親揪緊他頭髮,語帶威脅地勸告:「這些都會過去,傅德。不要怨恨,好好想想。」然而他無法選擇留下來或先走。總之是直抵宿命般的頓悟:明白他必須獨自存活下去。在另一邊。在許多事物沒有跟過來的生命下游。這讓我想起黃碧雲在《烈佬傳》寫的一段:「那天晚上,如果我沒有走,如果阿白沒有走,范麗麗那天晚上可能不會跳下去。她遲早會跳下去,但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人生的不幸,不過在於那極少的偶然。其他的事,理所當然,知道會發生,無所謂幸與不幸。」

人類啊,是怎麼涉及多端命運,卻渾然不覺。「拉爾司,就是拉爾司。當年殺了雙胞胎兄弟的拉爾司。」我們對於時間的見解,僅只追溯,無從阻止每日醒來深感那小小的驚變,以及立即性的遺憾。也許關於上游的隱喻就是我們持續在尋索的、一種效果無比真實的記憶術──浮在都市河港的光裸木材,赴返森林扎根作一棵普通的樹,拴住馬匹,庇蔭小鳥。而天體逆轉四季依然,電影倒帶無所謂散場;他回頭,他亦回頭,在背離的道路上撞見,卻未曾熟稔於解讀那些流轉哀傷的眼神。唯有延遲疼痛,疏離、淡漠地遁入盡頭。唯有分散被雨傷透的時刻,終於看見搖晃的岸正在緩緩靠近。
全文劇照: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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