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出生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撇除呼吸,就是哭泣。而哭泣(或者說背後的情緒),將會伴隨我們一輩子。從生到死,再從清醒到夢境,橫跨日夜的各種情緒,穿梭於不同的關係及場域,不斷地影響我們的言行舉止。
遺憾的是,即使情緒總是扮演關鍵角色,我們對於情緒的理解卻非常有限,甚至經常視情緒為一種「麻煩」。尤其是那些不夠體面的負性感受,直接被我們打入冷宮,儘管它們再用力鼓鬧,依然得不到對等的關注,頻頻遭到冷落與忽略。
當然,我們對情緒如此疏離,不能完全歸咎於個人因素,更像一種社會共業,才會讓我們在這堂名為「情感教育」的課程上集體缺席。2015 年由 Pixar 出品的《腦筋急轉彎》則像是一堂來得正好的補修課程,賦予情緒顏色、輪廓與個性,一步步把抽象的情緒(樂、憂、怒、厭、驚)給捏出來(具象化),並藉由一場內在公路之旅去提醒觀眾:每個情緒都有它的功能與意義,就算長得不太討喜,終究值得一份肯認與和解。
只不過,情緒也會隨著成長越來越複雜,特別是在青春期,由裡到外,身心都在急速膨脹,自然會引起一場場混亂。來到續集《腦筋急轉彎2》中,製作團隊除了延續首集的設定,更加入焦慮、尷尬、倦怠、羨慕四種棘手情緒,同時提升敘事衝突、世界觀格局,以便呼應所謂「宛若風暴」的身心發展階段。
接下來,本文將會結合諮商心理的角度,依序梳理兩部作品的細節與巧思。
參照首集劇情內容,可以發現主角 Riley 之所以出現情緒困擾,很大的原因來自各種失控事件的疊加,包含無法融入團體、行李被貨運公司搞丟、缺乏情緒調節技巧、父母忙碌於工作、摯友認識新朋友、曲棍球面試失敗等,在在催化不安,持續打擊 Riley 的適應狀況。
就心理學來講,人類都有追求安定的傾向。如果生活嚴重偏離常軌,好比 Riley 遭遇到的前述處境,即會自動觸發身心警戒系統,確保對生存威脅迅速反應。這時候,大腦寧願誤判,也不要錯放任何潛在的危險,更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調動同理心運作,所以這時候的你我經常給人一種異常暴躁(緊繃)的感覺。
Riley 跟父親的餐桌爭吵一幕,無疑代表她的適應困擾已然超過身心負荷;只可惜,Riley 的父母未能察覺到脫序行為背後的求助訊號。相反地,父親選擇展現「權威」去「懲罰(壓制)」Riley,而這又強化 Riley 內心的不安與慌亂,促使她更加封閉自我,甚至拒絕接受父親事後的示好。
當然,Riley 的一舉一動都有心理學上的意義,「封閉自我」亦然。我們都明白,許多時候要保護好自己,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不去冒險、不去期待。至於後續的逃家計畫,同樣也有功能,看似在挑戰權威,實際上是為了返鄉創造快樂記憶。不過,比較特別的是,整個逃家計畫其實是由「怒怒」所主導,不是驚驚,更不是厭厭。原因在於憤怒是一種充滿力量的情緒,往往會驅動人們以行動去突破困境。
換言之,憤怒確實經常造成破壞,但也促使我們起身行動,不管是拒絕或反擊,都讓我們可以回應外在挑戰與壓力,進而有助於生活適應。然而,社會太習慣抹黑憤怒,一旦有人表達怒意,隨即會被貼上各種標籤,包含你不夠成熟、不夠體諒,甚或太過自私;可是情緒本身沒有好壞優劣之分,端看人們(自身/周遭環境)如何理解與回應。以憤怒這個情緒來說,它代表受傷,更代表在乎,甚至蘊藏著力量,如果發揮得宜,在不傷害自己與他人的情況下,亦有機會打造出改變。
假如 Riley 沒有逃家、沒有表現異常,父母也不會有機會理解她的困境。甚者,在續集當中,怒怒反過來成為鼓勵樂樂的角色。或許憤怒始終是一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情緒,但還能生氣,終究是生命力飽滿的展現,象徵我們不願就此放棄、妥協,仍舊抱有希望與不甘,還想要再為自己多努力一點。
除了表現生氣的意義,《腦筋急轉彎》首集也聚焦談論「憂鬱」的存在必要性。但憂鬱不會平白無故出現,Riley 的憂鬱又是怎麼發展成形的呢?
知名心理學家 Adler 曾說,人類是一種社會性動物,並認為心理困擾跟人際關係緊密相連。心理學家 Holmes 與 Rahe 也曾做過相關研究,同樣發現壓力感受排序較前面的事件,經常涉及關係的變動。換句話說,在首集劇情裡,搬離家鄉這個設定有其道理,並非毫無根據的安排,再加上 Riley 又處於看重同儕的發展階段,搬家恰恰足以成為引發情緒困擾的主述議題。
實際上,Riley 不僅要跟親朋好友分別,讓她感到安心自在的環境也被抽換,甚至因為適應問題體會到自己不如想像中堅強與樂觀。也就是說,Riley 歷經了多重的失落,但Riley 的失落經驗並未被父母或自己看見與理解。他們過於聚焦在新生活的展開,因而缺少關鍵的哀傷反應,最終導致哀悼歷程受阻,甚至走上情感麻木。
若從哀傷治療的角度出發,除了人人熟知的 Kubler-Ross 失落五階段(The Five Stages of Grief),實務界也經常參考雙歷程模式(Dual Process Model)去解釋人們的哀悼歷程。簡言之,人類因應失落經驗的過程,可能分為失落與復原兩種導向,並且會在兩者之間不斷擺盪,然後慢慢找到一個平衡去適應「逝者/關係消亡」的新生活。
然而,如前所述,Riley 的失落未被看見與理解。一方面只允許正向情緒、正向思考,二方面也只聚焦於新的生活去行動,媽媽甚至希望 Riley 成為父親的後盾。但不管是研究或實務場域都發現人們面對失落時,也需要花時間消化、釋放那些悲傷感受,更會歷經一定程度的失控跟失能,藉此讓失落被表達、被聽見。
換句話說, Riley 的哀悼歷程缺了好大一塊,嚴重傾斜於復原導向。久而久之,哀悼需求未被滿足的 Riley 自然會被空虛及迷惘吞沒,而無處可去的悲痛並不會隨著時間淡化,直到 Riley 難以負擔,情緒感受機制就會陷入停擺,以便自我保護。
也因此,首集結尾才會安排 Riley 向父母說出自己對於家鄉、朋友、過往的思念,藉此推動哀悼歷程逐步展開、完整,並讓憂鬱發揮它的功能。正如憂憂所說:哭泣,可以讓人慢下來,憂鬱亦然。憂鬱就像是人心的煞車系統,讓我們緩下來,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去體會何謂失去、何謂疼痛,才能好好完成哀悼的任務。
如果沒有憂鬱這個煞車,受了傷的我們,往往會因為生活壓力,在搞懂傷口之前,又循著慣性繼續把自己往前推,結果忘了自己其實已經承受太多的辛苦,需要喘息,也需要有人一起分擔。是故,猶如《腦筋急轉彎》所呈現,憂鬱不僅拉近我們跟他人的距離,更讓我們有機會貼近自己,進而明白自己需要怎麼樣的照顧。
許多人都說:情緒沒辦法解決問題,但眼淚從來不是為了解決問題才存在,而是要幫助我們獲得解決的資源。從心理學的角度,適當的憂鬱,也確實可以提升適應力;練習好好哭泣,不僅釋放壓力,更能增強挫折忍受力,讓人長出承受苦難的韌性。
綜合來講,憂憂與怒怒都一樣,在不夠認識它們的情況下,令人害怕,但只要花時間去允許、去接觸、去熟悉,就會發現情緒造訪我們不是為了要搗蛋,僅僅是因為有話想說。到頭來,透過《腦筋急轉彎》的故事可以發現:照顧自己,就是先從照顧情緒開始。當我們擁抱情緒,就是在擁抱自己。
我們的生活深受情緒所影響,但影響人心運作的可不只情緒,還有信念與自我認同。甚者,情緒的產生,同樣攸關信念。即使是一個中性的刺激,也經常因為信念不同,催化出天差地遠的情緒感受。
而信念或者自我認同,皆需要記憶作為素材。只不過,記憶並非純粹的經驗載體,亦會隨著信念而被扭曲、改編、再生產。是故,記憶無法指向絕對的真實,僅能代表我們所認為、所渴望的自己與生活。
在續集中,Riley 的失敗經驗(記憶)全數遭到埋葬,使得她極度缺乏因應挫折、轉化挫折的學習機會。其中的原因,就在於過度固著於「正向自我信念」,亦即我是一個好人、我很認真、我很優秀,所以那些不符合自我認同的經驗全被割棄。然而,人生不可能不犯錯,更不可能永遠處於完美,我們都有不堪的時刻,也都有自私的一面。
換言之,雖然樂樂是想幫助 Riley,但拒絕擁抱自己的不足,就像否認負面感受一樣,終究會引發嚴重的失衡。故此,阿焦所灌輸的各種「應該」,並不是來自於外界的教條,而是因應極權的正向自我信念所產生的一種反動──希望 Riley 可以先為未來做好準備,以免因為天真而受傷。只可惜,這個反動一樣試圖統治精神世界,結果變成另一種反噬,圈養出完美主義這頭巨獸,鋪天蓋地的自我批判就此降臨。
前述的反噬,雖然在心理治療上擁有不同的命名,但治療關鍵都在於如何整合分裂/衝突的自我。恰如電影所呈現的,無論經驗是好是壞,都得先被看見與理解,才有機會被處理,然後轉化成養分,滋潤我們繼續成長。
至於如何整合,心理治療有一個基本概念稱為「改變的矛盾理論」,亦即放棄改變的企圖,改變才可能發生。當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未來,一不小心就會窄化視野,然後失去對當下的掌控。好比電影裡的阿焦,試圖運用災難化思考去推動 Riley 前進,反而讓 Riley 被還未發生的想像給擊潰,結果凍結在原地,任由恐慌肢解。
而後,直到朋友靠近關心、樂樂勸說阿焦放手,近乎失速的身心反應才終於停下來,這非但符合改變的矛盾理論,更呼應首集結尾:社交連結有助於情緒調節的心理概念。
成功擺脫非理性信念(災難化思考)的 Riley,重新打開了視野。情緒開始流動,思考也是,災難不再是唯一的可能性,原本委靡的自尊因此找到了舒展空間。想當然,阿焦從未打算傷害 Riley,只是太過用力,需要稍稍調整力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可以發現,隨著系列故事發展,為了詮釋更為複雜的人心運作,來到續集的情緒角色們不再只是象徵情緒本身,更承載 Riley 擁有的各種信念,就像是 Riley 部分內在自我(特質)的具體展現,例如阿焦跟應該、阿慕跟自卑、驚驚跟警覺。
是故,回到身心困擾上,情緒不是敵人,過於僵化的信念才是。比如尷尬是因為懊悔過去而存在,恰恰幫助我們記取教訓,過頭的話,又會活在過去;而羨慕催化前進的動力,但太多的話,同樣會讓我們看輕自己。所以心理治療不會只處理情緒,更會想辦法鬆動引發情緒困擾的僵化信念,藉此協助個案發展出具備彈性的策略,以便回應充滿變化的人生百態。
而在續集結尾,集體擁抱,除了代表情緒之間的和解,也進一步推動內在衝突(對立特質或者自我)的整合,意味著 Riley 的自我變得更豐厚,並因此擁有足夠的相信與靈活去自主決定生命的走向。
如果說首集講的是允許情緒存在,續集講的就是接納自我的混亂。我們都會假定人生應該是一條筆直的線性累積,但實際上,我們會經歷各種風雨,並在獲得的過程一併體驗大大小小的失去。時而欣喜,時而枉然,不斷搖搖擺擺,又不斷找到前進的依據與重心。《腦筋急轉彎》系列所描繪的故事,正是我們一輩子的課題,值得一再溫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