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非
在一般認知中,抗爭的理由經常是因為失去對話途徑,如果能夠透過對話改變現況,那麼抗爭的動機也就不復存在。在全共鬪學運中短暫對話的這個活動,就像是在整個無法對話的環境裡,短暫被開啟的溝通區,儘管三島由紀夫並不能代表整個體制。傳播媒體催化了整個時代的前進,1960 年代的動盪不再是區域性、轉而成為了世界性的運動;這股對抗體制的浪潮相對於世界,帶來了一種新鮮感,而發動鬥爭的年輕世代,也經常在這樣的運動中找尋自我後,才「回歸體制」。
三島由紀夫接獲邀約而前往東大 900 號教室進行辯論的過程,藉由當時代的傳媒,收錄在《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這部紀錄片中。1969 年 5 月 13 日,三島由紀夫在這裡與東大逾千名學生以言語交鋒,而當中有一些學運領袖,與三島進行的對談饒富趣味與哲學性。這些言語曾在當時代留下激烈的碰撞,然後又歸於平和。事件使得 900 號教室從此留下一種令人無法忘懷的殘留感,然而在觀看過紀錄片之後,三島由紀夫在 900 號教室進行辯論的身影,更像是一種對自我的追尋。
而如果要從這些辯論者裡面挑出一個對象來說,自然非芥正彥莫屬。筆者在本文中,將會單純地談論此二人的對話。
不合時宜的辯論:極端的共通性
芥正彥與三島間的對話過於哲學,對於一般人來說甚於脫離了抗爭,進入花俏、有點意味不明的程度。這段辯論的意義仍然存在,但也令人相信除了表面上的認知外,這段辯論同時具有一種他者難以理解的意義。更清晰的說明是,這段辯論對三島與芥都具有獨特的意義,儘管最後以立場不同告終。
芥正彥與三島由紀夫的辯論後來沒有結果,沒有結果的原因聽起來更像是從根本上的立基點就不同,但他卻是這次辯論裡面出場短暫的靈魂人物。從 900 教室辯論中,可以感受他們討論的方向更偏向哲學,芥正彥甚至用生小孩這個方式來評判威權體制所造成的資源分配不均,他在辯論其中一段話說到:「連我這樣的人都可以跑去生小孩,而且不用工作,這不就是在這個體制之下的資源分配不均嗎?」
如此一來,雖然行動的方式不同,但他似乎忽略了他自己與三島最大的共同性,或許他已經行動先於認知了,而認為認知等同空談的三島同樣也是行動先於認知。從三島出身思考的話,或許三島的行動先於認知是被自己塑造出來的,這一點甚至我認為他並不自知。
奸巧與幽默並存的文豪
在整個辯論氣氛和平進行下,我認為三島誠實地表達了自己在立場上模糊這件事。他對學生說,只要他們能夠說出「天皇」兩個字,他就願意站在學生這邊一起奮戰,但事實上,這成為了他進入辯論場的話術策略,而這群東大生們不曉得是出於對當代文學家的崇敬、抑或是單純對他尊重,並沒有對這樣奸巧的玩笑窮追猛打。某種角度來說,或許是稚嫩,又或許過於理想,從這個層面下,全共鬪學運的多數參與者,就像是介於某種憧憬與驚慌之間,尚未定位自我的人們。他們對於理想、輪廓,正透過這樣的運動描繪著,然而體制的自然運作,卻無意間令他們感受到未來被壓抑的可能性。
因此從學運中,他們獲得對於體制及現存的領袖進行反抗的機會。針對這一點,三島深知有些學運參與者對於天皇的情緒甚至憎惡到不願說出「天皇」二字。三島的天皇情結中,他所不能抹滅的「天皇」只是一個精神性的存在,就像宗教不能消失,所以他對全共鬥的學生說,只要你們說出天皇,那麼我就會站在你們這裡。我認為三島由紀夫在辯論裡頭是被折服的,他知道時代會淘汰如他一般思想的人,最後他們這種人只能隱藏自我,或被現代社會磨平。因此,「大和民族」的框架成為了一種保護、宛如雙面刃的屏障。
如果跳脫出框架他就輸了,但沒有跳脫出框架的三島不僅輸給了時代,同時也被這樣的對手折服,他不會改變自己的行動,對於這樣的辯論對手他是尊敬的,這已是他認同對方思想的極限表達。另一方面,我認為三島是帶著一種認可與不甘離開日本(自裁),這很像是他知道有人仍然在關心日本,而且比他更強烈,儘管有盾之會存在,我認為三島仍然是感覺到力有未逮的孤獨。
是堅強的人?還是阿 Q 精神?
儘管芥正彥強調自己的認知並不是日本人,他應該是自由人,但現實世界中,芥作為日本人,在日本鬥爭,在日本長大,也在日本活到 70 多歲,他或許僅僅是贏了辯論但輸了現實。而他努力的一切都成為日本成長與前進的養份,光憑這一點來說,或許他就已經做到了三島做不到的行動。
他過度浪漫與自由的思想,儘管在紀錄片中眼光炙熱堅定,卻仍然像是一個無法反抗真實的猛獸,而三島跟他辯論的生產與目的,儘管雙方有不同見解,最後三島卻是用對方的方式輸了(自裁),芥正彥則是用對方的方式贏了(生存並持續行動)。在片尾,芥正彥表達,他沒有輸,全共鬪或許看起來像失敗了,但他仍然活著。在很大成份上,他是什麼都用自己世界定義的人,或許就像我們說的打死不認輸那樣,只要不承認,自己就永遠沒有輸。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三島曾在辯論中強調的,「主客體之間一旦形成關係,隨即就會產生矛盾與衝突」,但他自裁的行為讓自己與社會間的主客體關係崩壞,溝通的目的也隨之無法實現。我認為自決的行為,成為了三島在體認了現實之後,為自己放出的最後一道煙火。在這之後,日本或許也不再是三島所愛的那個日本,儘管民族框架仍然存在,但作為純度過高的倖存者,三島或許很明白,再不離開,屬於他的時代就將要結束,那麼他就會活在下一個時代,一個對他而言非常痛苦的時代。
小結:
更激烈的評斷是,三島是個懦夫。他無法像全共鬪的學生們那樣面對必敗的壓力,因為他在成長的過程當中太優秀,嚴苛的生活造就了他的優秀,習慣服從造就了他的順遂,相對地如果把他放在學生的立場,三島就必須面對這樣的無力感,全共鬪注定失敗的無力感。
到了那個時代他就不是那個偉大的三島了,而是平岡公威,一個凡人。
在 900 教室進行哲學性的辯論,本身似乎對全共鬪的實質進行不太有意義。這也莫怪台下學生後來騷動起來,但這段哲學性辯論的意義,我認為更像是芥與三島這二人尋找自我安放之處的過程。三島接受了這種對談,當他們的主軸圍繞在他者、生產與目的、關係、空間、時間時,兩人都進入了同樣的思考語言中,卻隔絕了這場學運。芥上台的原因,若從看完整部紀錄片的感受來說,也不像是為了學運的立場而發聲。後來,一種趣味性的可能出現了。按照芥的說法,他對三島思想是嗤之以鼻的,但過程中,當他們的辯論被切斷、且聆聽他人發表言論時,兩人之間卻如熟悉故友般地分享手上的菸,且浮現同樣的笑容。於是你可以看見,三島想來征服全共鬪,而芥卻想征服三島。
如此一來,我們看見的全共鬪,是一場對於陳舊體制的革命性批判?還是一場深入追逐思想的人,他們對自我的定位追求?就變得很值得玩味了。直到 50 年後的現在,這部紀錄片的上映,又反映了什麼?或者,會再次提醒日本人什麼?似乎也是諷刺的提問。
全文劇照:天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