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09/28-10/07
地點:東京 Tokyo
我跟阿公說,沒跟雷門的大紅燈籠拍照,就不能說到過東京。
淺草寺的早晨時光特別顯靜,就是平常觀光客最多的紅色大燈籠與大草鞋也能讓我們悠哉欣賞。淺草寺對面建置了一座充滿現代感的遊客中心,各樓層有不同主題的展示,而最高處有觀景台可以俯看淺草寺,是我上次為了逃避觀光人潮意外發現的好地方。淺草寺前的商家陸續開張,各方遊客也開始出現,我請他在影像室稍事休息,我去商店街尋找劍玉 。麻衣的民宿交誼廳放了一些玩具和桌遊,當時他對劍玉最有興趣,我承諾買一個給他。
好不容易一間間商家比價完,挑選到合意的劍玉後回到遊客中心影像室,我卻找不到阿公。我腎上腺素馬上飆起來,速速把共有八層的遊客中心全部掃過一遍,焦急之餘又生氣阿公為什麼要趴趴走。天呀,我把老人家搞丟了!我懊惱不已,我怎麼會想要放他自己一個人呢?
阿公沒有失智現象,頭腦清楚又會說日文,如果真的走失了想必會自己求助。可是以我的立場,還是要找他才是,是不是要報警?要怎麼報警?
腦海跑過的千思百緒在一樓門口出入處暫停了,因為我見到阿公揹著他那卡亮黃色背包,醒目地站在大廳門口。我念了他幾句,問他怎麼跑出來了,他沒給我確實的回答,只是從他表情判斷,似乎是我離開太久讓他感到不安。他覺得自己站在進出必經的一樓大廳,就能第一時間看見我。豈知我們陰錯陽差地錯過彼此,才演變成這樣。隨著放心下來,我頓時覺得全身無力。
他該不會以為我千里迢迢把他帶到日本之後,就要在這裡放生他吧?難道我會像日本古早傳說把無生產勞動力的父母揹到山上餓死嗎?他到底在想什麼?
前往明治神宮的碎礫參道上,伴著踩在碎礫上規律的沙沙聲,我們沉默地走著,各有所思。我還在消化自己生氣心疼、自責又洩氣的複雜情緒,懷疑自己帶阿公出遊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少了活力滿滿的歐娜,他不像之前情緒高亢。他後來告訴我,歐娜離開前的那晚灌了他很多茶,害他半夜起來上廁所好幾次。原來一路上阿公多少都有配合演出的成份,而歐娜也告訴過我她出於責任感而表現出有別以往的體貼,搞了半天兩人都在演出最完美的一面,唯有與我獨處時才會表現出任性或是放鬆的自己。為了拯救接下來旅程的氣氛,我只能用信手捻來的胡說八道為阿公提起興致,比如說跟阿公聊聊明治神宮裡來自台灣的樹木。
一般神社的空間配置會以森林包圍進行祭祀的木造神殿,並於入口處設有鳥居區分境內神域和境外俗界,連接鳥居到前殿的大道則是參道。明治維新以後,為了把天皇提升到政治上的最高地位,政府刻意將神道教扶植成國教,透過天皇參拜儀式將之政治化。明治天皇過世以後,由國家發起建置神宮的通告,奉祀明治天皇靈位的明治神宮於1920年開始啟用。由於這是國家級的神道建築,當時從包括朝鮮和台灣等殖民地徵用材料物資,為明治神宮造林。
除了森林之外,分隔人界與神界的大鳥居也是由台灣的木頭所建,是日本最大的木製鳥居。鳥居高12公尺,間距9.1公尺,柱徑1.2公尺,第一代鳥居砍伐阿里山1200年的神木建置完成,1966年被雷擊損壞之後,日本向台灣採購1500年的扁柏重新建置而成。
「阿公,這裡的木頭也是從台灣來的呢!能見到故鄉來的人,它一定很高興吧!」我依阿公感興趣的方向開始胡說八道。
阿公聞言摸了摸大鳥居,感嘆著:「這麼大摳,要幾百年才有辦法長這麼大!」
「它有一千五百歲哦!」我補了句。
他拍了拍木頭,又說:「這麼可惜,還從這麼遠的地方運過來!」
「都是從台灣來的,我幫你們拍一張照吧!」我提議拍照,想幫他把這份感嘆留下。不用我指示,他自然而然地伸開雙臂抱住神木,看著鏡頭露出溫暖的笑容。
就算神木不說話,就像是他鄉遇故知,只是千年一遇。
回到住處後他把玩著新買的劍玉,不打算再出門了。自從回到都市後,阿公顯得意興闌珊。我把地圖攤開告訴他我們去過的地方,將去哪些地方,努力挽回他的遊興,可惜一切力有未逮。他一直問我是哪一天回台灣,不能提早回去嗎?這些問話令我挫折不已。這旅舍的光線總是昏暗,還能聽到附近商家播放的熱鬧音樂聲,更令我意志消沉。我安頓好疲憊的老靈魂,自己搭車到新宿的東京都廳看夜景,享受一點自由。
望向東京都廳觀景台的大片窗玻璃外由高樓大廈點綴出的都市星光,被阿公想回台灣的情緒感染,我也振奮不起來。想到明後天的行程,想到一個月後將進行的拔除骨釘手術,想到我那遲未完成的韓國讀書計畫,黯淡不明的未來全部都要由我一個人面對。這一切既委屈又寂寞,我也好累。
我知道阿公喜歡逛魚市場,我把築地市場排入行程。所有的旅遊書和觀光指引介紹著築地市場的新鮮魚貨,尤其這裡號稱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魚市場,對從小沒離開漁村的阿公來說也應該是個大觀園。築地市場外圍則是由賣生魚片為主的小餐館組成,對我們兩個不吃生魚片的人來說沒什麼吸引力。看來看去只有烤海鮮能吃,挑了間乾淨的小餐館入座,幫阿公點了一客三千多的鰻魚飯,然後點了盤小菜給自己。
我教過阿公如何從日幣換算台幣,他看到標價就會自己心算。他心算錯了幾次後,會自己拿著紙和筆塗塗寫寫,用建構式數學的方式湊出正確答案。他一聽說這鰻魚飯要價三千多日幣,自己換算完跟我對答案後嚇了一大跳。
店家端上兩大碗香噴噴的海味紫菜湯,油亮油亮的烤鰻魚舖在大碗白飯上賣相極佳,我卻因為心情關係沒什麼胃口。阿公看我沒點餐給自己,說自己吃不下這麼多便撥了一些鰻魚給我。他把一大碗白飯全吃光光,看來是真的很喜歡日本的米飯。
我帶阿公搭著上次與J坐過的百合鷗號到台場海濱公園,輕軌穿梭在大樓之間,玻璃窗戶外的都市景色讓他目不轉睛。台場是填海造陸出來的一座人工島,上面規劃了娛樂設施和大型商場,也有上次我和J造訪過的富士電視台,是日劇喜歡取景的場地。我們踩在海濱公園的人造白色沙灘上,遠望高樓大廈、工廠煙囪,鄰近還有大橋、自由女神像,這樣的風景跟阿公認知的海濱公園不同。他走近水邊,我馬上喊住他: 「阿公你要幹嘛?」
他回頭給我一個調皮的表情:「我要試一下水是鹹的還是淡的。」
「這個水很髒耶……」話還沒完他已經蹲下伸出食指沾了水,放進嘴裡一試。
「是鹹的,真的是海水。」他嘻嘻笑看著我無可奈何的表情。
終於撐到回台前的最後一個行程:上野公園,縱然我萬般鼓勵,阿公已經急著回家了,而我那該死的經痛偏偏在這天發威,我也在硬撐。阿公幾乎不可能再來一次日本了,抱著想讓他多看一點的想法,我只好勉強彼此。藍天白雲的上野公園很美,氣候涼爽正適合散步,無暇欣賞的我把力氣用在擠出笑容,把公園裡的看點一一介紹給他。好不容易結束公園導覽我才實話告訴阿公,我經痛嚴重到得馬上去買藥,不然撐不到搭飛機了。
我步履蹣跚地走到上野公園旁的阿美橫町,買完藥立刻吞了一顆,阿公一臉擔心又不解地問:「妳月事來的時候都這麼嚴重嗎?」
「不一定啦,吃藥就不會痛了。」忍著想吐的感覺,我回答著。
我們坐在商家座位上休息,幸好遊客不多,商家沒來趕人。我緊握拳頭,一邊抖著腳等著藥效運行,阿公就在旁邊靜靜陪著我。終於等到我舒解眉頭,總算可以提起勁走回旅舍,退房搭機。身體不適和種種沮喪如排山倒海襲來,我只能忍著想哭的情緒,這個旅程的結尾真是爛透了。
阿公在搭機時又跟空姐要了紅酒喝,他不喝酒,但迷信小酌紅酒可以養生。酒一下肚,臉紅了,人也舒服了,何況現在正在他盼了許久的歸途上。阿公這輩子最後的願望由我這個不自量力的孫女完成了,儘管我回台灣後還是沮喪了好幾天。
我把亞矢的照片和加繪的摺紙放進相框裡,和這趟旅程的相片書一起讓阿公帶回家。他把相片書收起來,相框則吊在客廳的牆上,與他過去任黨職的聘書、獎狀種種豐功偉業一起陳列。
隨時間流逝,我們對這趟旅行的印象只會越來越淡,阿公會忘了當初想縮短旅程急著回台灣的心情,我也會忘了我有多麼難過委屈。我希望我們都記得異國美景、巧遇的溫暖人情和真心笑容。我們在旅程中展露出彼此沒見過的模樣,終將使我們在彼此的生命裡更顯特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