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夜短夢長》,輯二 ‧ 第五回 結尾:經典 E.N.D.I.N.G
歡喜也好,悲傷也好,好劇都有一個好結尾。大師的驚悚片,臨終總會猛擊一下我們的小心臟,然後一鍵收音,像《驚魂記》。我們跟著金髮美女逃到地下室,看到男主母親的蒼發背影,驚魂稍定我們以為美女將解救地下室裡的老女人,老太太轉身,骷髏人身撲面而來,我們和美女一起嚇暈過去。我也跟著提示一下,此文劇透,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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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fernal Affairs 即《無間道》,二○○二年的這部電影開出了香港電影的新天地和新片種,至今十五年過去,還沒有警匪片超過這部。麥兆輝、莊文強聯手的劇本,後來被馬丁.史柯西斯買去重拍成《神鬼無間》(The Departed,2006),還為老馬贏得兩個奧斯卡小金人,不過華語電影影迷普遍更喜歡劉偉強麥兆輝版的《無間道》。
一九九一年,香港黑幫三合會老大韓琛派手下劉健明考入員警學校當臥底,同時,員警學校的優秀學員陳永仁也被黃警司派入黑幫臥底。十年過去,兩個優秀的臥底都踏入了核心圈。一次,陳永仁向黃警司透露,韓琛要進行一次毒品交易,可惜劉健明這邊發現了警局有臥底,同時通知了黑幫馬上終止交易。如此,清除內鬼,就成了員警和黑幫雙方的頭號大事,命運迥異又格式相同的劉健明和陳永仁如此進入了無間斷的痛苦。
《無間道》是對香港黃金時代的一次重溫,雖然三部《無間道》也喚不回黃金時代,但是《無間道》開出了警匪片新的表意符號和象徵空間,就像胡金銓之後,武俠電影需要一個龍門客棧,《無間道》之後,警界有了「無間地獄」,香港的天臺和極速下墜的電梯也成了一個秉具宿命感的所在。
電影結尾,劉健明應陳永仁之約來到碼頭天臺。劉健明請陳永仁放過他,他的確是發自肺腑想洗白自己重新做人,但是陳永仁讓他去跟法官講,然後說了那句特別著名的臺詞:「對不起,我是員警。」陳永仁掏出手槍對準劉健明的額頭,關鍵時刻,警局的另一個黑幫臥底林警官跑上天臺用槍指住陳永仁,如此三人成螳螂捕蟬之勢走向電梯,但是等電梯時,陳永仁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背對電梯,眼神壓住劉沒壓住林,電梯門打開,他被林一槍爆頭,直接倒地。
林警官一身輕鬆收起槍,對劉健明說,現在毒梟死了,希望以後可以跟著劉健明混。說完,他們兩個和陳永仁的屍身一起坐電梯下去,電影特別表現了深淵般的井繩把電梯往下送,然後我們再次聽到槍響。電梯門打開,劉健明舉著員警證一個人出來,他說:「我是員警。」電梯裡,兩側各躺了一具屍體,左邊林警官,右邊陳永仁。電影最後安慰性收攏:六個月後,陳永仁的員警身份被證實,終得以葬到黃警司墓旁。影片最後一個鏡頭回到十年前,教官指著被警校開除走出警校忍辱負重的陳永仁吼:「有沒有人想和他換,」劉健明心裡說:「我想和他換。」
這是《無間道》第一部的結尾,劉健明以為自己已經洗白自己,但第二、三部還會繼續讓他在無間道裡承受痛苦,就像被子彈打中的陳永仁,一半身體倒在電梯裡,被電梯門不斷地擠壓又分開又擠壓,這是無間道,死後還有一個煉獄。
無間道系列給香港電影帶來新空間。劉健明對陳永仁說:「你們這些臥底有意思,老喜歡在天臺上碰面。」寬闊的天臺,一半畫幅是天空,陳永仁在天臺和黃警司見了很多面,黃警司也是在天臺被黑幫扔下去的,正、邪、亦正亦邪、不正不邪的都上天臺確認身份,他們的身影有時投射在鄰座建築玻璃上,有時疊映在遠方的海面上,以鏡像的方式,香港電影重新闡釋了身份焦慮和身份移動。當劉健明籲請陳永仁給他做好人的機會時,玻璃建築反射著香港最久長的兩大男神,這確實是一個考慮人心的時刻,網上很多人都同情劉健明,他多麼想成為一個好人,而且他多麼有條件成為一個好人,但是,當他的靈魂全面又急迫地渴望觸碰乾淨的水面時,他被反彈被改寫。因而本質上,《無間道》是香港進入新世紀的情感和政治寓言,員警也好,黑幫也好,當他們處於電梯的中間狀態時,他們是清晰的安全的,而一旦程式啟動驗明正身時,他們反而面目模糊。
《無間道》以後,香港電影進入一個全面去二元論的美學時期,無論是麥莊的後續系列,還是銀河映射的新千年創作,都籠罩著更強烈的運動感,因為槍聲四起的時候,大家還能保留希望,一旦電梯停住,劉健明說著「我是員警」走出來,我們知道,他的內心是完全完全絕望的。
─未完─
毛尖,本名就是毛尖,是愛喝茶的爺爺給她取的。擁有「外語學士、中文碩士、人文學博士」三頭銜,觀影逾萬部,被譽為「當代電影與文學的目擊者」。
她看電影,看電影深處的奇妙情思 她寫電影,寫電影內外的百味人生 11篇電影專文評論,寫閱讀,寫人生。她曾玩笑說,去世後的墓誌銘上寫十部影劇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