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選歌（上）：凡心思猶豫處

四月的一切都與河有關。

首先四月有很多事情可以陳述比如，我開始寫日記，開始習得那種不斷吐字的技藝，找到喜歡的作者，愛上新的樂團，領悟新的事情。當然我也可以從日常的部分開始，比如四月有整整兩週我以一大盒司康作為早餐而每日清晨上下電梯在微波爐前猶豫正確的溫度旋鈕與時間，比如獨自散步將時間拖晚錯過公車又多走兩站到不認識的站牌。比如隱約摸出這條城市身體的形狀，比如發現一條公車路線緊緊地纏繞河流駛向南方，像是脊椎那樣。

再兩個月我就要十八歲了。那台公車上的我會這麼想，然後很突兀地意識到自己多喜歡這座晴朗寬敞的城市，在公車渡橋的時候。看著那些清澈平靜得不可思議的河景時，連去想下一個要抵達的公車站牌都顯得艱難。再兩個月我就要十八歲了，再四個月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這樣說並不是被什麼驅趕的意思，而是指腳踩出去就收不回來，就算使力逆行一腳跟一腳跟地踏回那些鞋印，風景也不會再以同樣的方式實現了。

但我們必須先暫時迴避這個大洞，才能夠堅決果斷地前行。十七歲來我一直在處理前不前行的問題，寫到現在也開始覺得幼稚而不那麼難。堅決果斷。保有搖晃和癲狂但不遲疑。這是四月的我在讀笛卡兒時，沒有讀懂但莫名習得了的力氣（輸入力氣時選字出現的是利器，要這樣說獲得了一把新的刀，似乎也不是不行。）

或許先從La Femme這個法國樂團開始。

揉和了諸多六〇年代樂風如歡樂輕盈的yé-yé，彼時興起於西德嘈雜銳利的Krautrock，由電子音鋪墊、潛流疏離的cold wave，或是略晚點的七〇年代明亮熱烈如四濺水花的surf rock（大抵是樂團也源自一靠海南部城市的緣故）等等，La Femme對我而言既易聽也耐聽：音色斑斕，旋律細密交織，裂解，疊合，彼此對照折射。時而顛狂起舞，時而沉潛漂浮，多重風格拼貼、切換之間卻從未失去其獨特的聲腔——我們不如稱之為一種霧氣——以及優雅。（三張專輯各有不同的奔放與收斂之處，整個月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細聽，只能在略聽過二三次後選出印象深刻的作品納進歌單重複循環。還是偏愛小調、詭麗且明晰節奏的我如此展示愛團其實顯得片面，僅以此歌單簡單畫記，或許能在某個冬季重聽。不過如果是乾燥的夏季似乎也是合宜。）

〈La femme ressort〉描述一種紫灰色的剛毅，腳步倉促，又具有一種彷彿每道行經的磚縫都是被踩裂出來的憤怒。正拍機械式的鼓點和緊鄰的碎拍，降臨於反拍的半音便像切出縫隙陰影。我喜愛那女聲像是咬緊每個字的用力和短促，句和句之間持有的張弛與輕佻，比起勾引更像挑釁，比起抽一根長菸更像踏著跟鞋上桌起舞——要說是舞也並不精確，你聽著會覺得她在踩碎酒杯，讓碎玻璃混雜杯裡的融冰，亮片似地閃爍晶瑩。

憑著兩年前學法文的殘存印象，試譯了〈La Femme Ressort〉的歌詞。其中有趣的是，ressort一詞對應到的是英文的spring，於是我起初便以為 La femme ressort便是英文The spring woman，spring指的是春天，也就是春天女人。後來發覺不對，ressort的中文意思其實是彈簧，而spring也只是彈簧的英譯（導向了某種強韌、具生命力、彈性的意義）。也曾想過可能這裡的spring是「向上湧發」的動態？在這裡如果能擅自超譯，粗糙地收攏起來的話，這也不離春天的意思。

而這樣的命題與想像對我來說相當法式：由彈簧的扭曲與執拗發想，連結一脫逃場景，變形、凹折、滑出，乃至最後某種古怪而強悍的女性自覺。如此對應到音樂表現上，也具有某種微妙的詩意。

進入開頭的悶拍。〈Saisis la corde〉在前奏與主歌便暗示了尚未揭露的伏流，切入的語詞，cœur，cœur，cœur，cœur，心臟的意思。敲擊，加速，迸裂，吉他張揚爬行的分散和弦，旋律底部扇葉般振動拍擊的低音。在第二段副歌合聲分岔又重合：我極愛那尾音的下降弧線似地，銜接間奏的鍵盤獨奏便剛好有了遊樂園旋轉木馬式的荒蕪華麗。

Saisis la corde的意思是，抓住那條繩子。我起初以為描述的是湍急河流之中一種嘗試逆行，抓緊一根細繩逼近岸邊的絕望與竭力（那麼絢麗的編曲多適合用以形容水花噴濺的焦急困境）。試譯歌詞才明白其場景是一座十月末的房間，等待愛人電話卻遲遲未來，窄仄的房間裡被迫和自己失速的心跳關在一起。Cœur，你能不斷聽到這個字，還有繩子。歌裡的人把繩子繫上屋梁，喝了一點酒，想著她的黑衣，心臟卻仍然劇烈撞擊著肋骨，Ton cœur bat，在抓住繩子的時候。

一種搖晃卻收斂的絕望。在旋律和合聲停住之後，你會逐漸聽見剩下的煙霧。然後那些煙霧也全部散去。

該如何描述我對〈Al Warda〉的癡迷。穩定且輕的鼓和晃蕩的刷弦，兩種語言，兩道聲線的對唱。彷彿迎光的臉和瞳孔街過曝失色，形狀遂漫漶開來，一種介於流質和沙粒的舞。那時我在城市的南端，獨自走出咖啡廳所在的百貨公司，嘴腔裡殘存咖啡混合澱粉的酸意，燈火融入風中滑經我的腳踝。整座季節也開始暖起來了，剩下的涼意只存在這種被拋落下來的時刻。待久一點。我對自己說。頓時也有了那種在沙漠的感受。頓時堅信自己可以，且必須遠行，漂流，花費幾年在不同的城市或曠野，租一個窄窄的房間寫作。我意識到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逃離原地與前行的渴望。

La Femme竟讓我成為一個勇敢的人了。錯過繞河而駛的公車路線後我往陌生的方向又多走了兩站，在無光照及人行道腳步散開，手指前擺，搖晃，旋轉。

像一朵花那樣。

〈空城計〉夏宇

凡心思猶豫處

皆留一盞燈

整個世界燈火通明

剩個不解人在唯一的暗裏

Mon amour, mon amour

在我的心。我的心

「後來想起來我每次見你都會哭。或許是覺得這樣的時光好得太過不可思議，一捏就碎也似。我帶你行走我的城市，我說，這就像玻璃紙一樣，在同樣寬闊寂寞的地景上，同樣炙熱的陽光刺穿過來，我卻感覺被所能想像最溫暖的光暈籠罩。在美好得像是偷來的時光，一旦不小心靜止，便是永恆。

你不在的時候我坐著這班沿著河開的公車路線，車廂稀稀落落地上來幾個人又離去，好像只有我像這樣，偏執地將一班車從一開始坐到最後。我凝視著河景，點播幾首適合的歌，準備一張儲放回憶的歌單，像清出一間等你搬進來的房間。

No esperes nada de la vida

Pero cuando la luz entra por tu ventana no te pongas en la sombra

（別對生命懷有期待／但當光由窗子透進來時，也別站在影子裡。）

〈Le Jardin〉如同歌名，一座溫柔綻放著的花園，空氣中散佈著甜膩的水氣，我會為了那些金色的時刻活下去吧？在那些末班公車的晚上，我讓這些極軟的聲音貼著耳，流淌，想像著你。我們在南城的一個傍晚去看了海，那恰好是日落的最末兩分鐘，前端的堤防擠著人群，於是我們站在遠一點的地方，靜靜看著。而橘色的太陽沒入海面之後，人也像海鳥一樣凌亂而迅速地撤去，你卻牽著我前走，與人群逆行，走到猶有餘溫的堤防上，拍照，看著光線一絲絲黯淡，逐漸灰濛起來的天空。

我凝視著黃昏在你臉上留下的，一種隱晦而金黃的光澤。當整座海岸真的都要空去，而風景被微涼的灰色輕柔吞沒，我想就算我們站在這裡，直到夜的中心降臨，我大概還能像這樣指認出你的輪廓。

存放於我合上的眼睛之後，最漆黑寂靜的底部。你是這樣一直在的，當你不在的時候。」

（空中的沙子沈澱下來後，請你先按下暫停。跳水那樣深吸一口氣，準備另一種潛入，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