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美丰儀，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網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菸酒無緣，不跳舞、也不賭。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友人王季岡回憶常玉的花都生活。
人稱中國馬諦斯的常玉，不是個認真畫家。
猶豫再三，常玉很難寫，論作品的精緻度他遠不及同期的藤田嗣治，論生命掙扎的熱度也遠不及同為華裔的潘玉良。人稱中國馬諦斯，但他的簡筆又不具備馬諦斯的開闊感。常玉愛玩。馬諦斯從法國、北非一路吸收養分到中國書法去，常玉跟著五四運動的熱潮來到巴黎學習藝術，與徐志摩等詩人交好，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花都咖啡館和模特兒打情罵俏，不認真的畫家決定了作品層次，常玉很難翻山越嶺。但常玉的畫吸引人，因為很乾淨。
小時候沒讀那麼多美術史，我以為畫家的乾淨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愛死了常玉的脫俗。長大讀了書，才知道這1901年出生在四川的畫家，有錢到爆。兩個哥哥一個繼承家裡的絲織工廠，一個開牙刷工廠，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啊，他的乾淨源自從來不需要雙手沾灰，那些髒的醜的油膩的都與他絕緣。
我早期喜歡的幾個藝術家，趙無極、常玉、郭英聲，原來家裡都是很有錢的，也就是說他們在藝術表現上的開闊來自於寬裕的生活，風流、灑脫……這些都不單純只是個人選擇，與生俱來的超凡氣質也需要好環境才能培養完滿。
早年生活輕鬆，常玉的作品量不多，大部分的青春都去打球泡夜總會和喝咖啡了。常玉筆下的人物具有玩世不恭的氣質，他的裸女有著新月派詩人驚嘆的「宇宙大腿」，不用來生育，也不完全用來意淫，比較像是畫家覺得這樣畫很好玩。馬諦斯筆下的裸女是明朗的塊面，常玉是遊戲人間的線條。輕佻，好色，但是不猥褻。
不過，常玉並不是一生都這樣有錢的。隨著大哥二哥工廠相繼倒閉，家族絲織產業的崩毀和大哥的逝世，常玉無憂無慮的生活終於走到盡頭。1938年，常玉回到四川，繼承分家後的家產後，旋即回巴黎，分家分了多少錢呢？據說是兩百萬銀元(另，衣淑凡的研究認為兩百萬應為過去的資料訛誤，當時常家的紡織業景況不佳，常玉很可能只分到兩萬銀元)。這筆家族最後的庇蔭到底有多龐大，看看中國當時的物價就知道了，1938年陝西延安的豬肉每斤0.5元、白糖每斤1元，重慶的紡織工人工資每月18元……
他少爺在1940年便把錢全部花、光、光了，兩年欸，就算巴黎物價很高，兩萬銀元也花得太快了啊啊啊，真想知道他怎麼花的。
1940同年，德軍佔領巴黎，藝術家的生活更加艱難，翩翩佳公子嚐到貧窮的壓力了，開始做些陶器寄售，換取生活費，也利用早期打網球的長才，發明新型的乒乓網球之類(完全是上流社會的玩具)，試圖賺錢，但都沒有成功。在不願與其他畫商合作（因為淡泊名利……不，完全是因為他少爺懶，沒有工作計畫的緣故）的情況下，常玉轉向接些仿古中國家具的漆屏、桌椅彩繪的案子，他變成家具代工了，看到這裡，你以為常玉從此克勤克儉嗎？不，請美麗模特兒來工作室的錢絕對不省，風流依舊。買不起油畫布，他就拿些劣質的木板來作畫。
常玉的心沒有變窮，我覺得這是他最珍貴的地方，也就是說，常玉在晚年的困難中，用畫作說明了，就算生命遭受困厄，氣質仍然是一種個人選擇，保持天真可以是一種選擇，常玉是流浪到巴黎的賈寶玉。
或許是因為畫多了民間仿古家具，常玉晚年的花卉作品不像早期那麼白、那麼素淨，出現了鮮艷色彩的盆花，有點俗，有點拙，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素人藝術的味道。他把俗麗脫了胎，把珠玉鑲嵌的屏風花卉抽換了場景，就像是時尚設計大師把無名村姑從鄉下田裡拉了出來，讓她們站上時尚伸展台，在聚光燈下，她們的美純粹且違和。常玉晚年的配色也讓我聯想到《紅樓夢》，第三十五回裡，鶯兒要幫賈寶玉打絡子，問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深有同感地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
常玉正是在雅淡之中走向嬌豔，或者說，孤身一人走穿了喜慶吉祥的想像，用他勉強買得起的顏料，重現生命中一瞬的繁華，大紅壓黑線，石青配鵝黃。
常玉死前畫了隻荒野中的小象，他說，｢我先畫，然後再化簡它，再化簡它」、「那是隻小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那就是我。」活潑頑皮的小象在空無一物的荒野中遊戲，然後孤獨地死去。常玉死的時候也是極簡單而安靜的，因為忘記關工作室的瓦斯，1966年中毒過世。
如果要為常玉燒一道菜，那就難了，因為常玉本身就是一個厲害的吃貨，在巴黎更常常小露廚藝，糖醋排骨啦甚麼華麗的菜色他肯定不放在眼裡。我腦中閃過的竟是最家常、廉價的鹹蛋炒苦瓜。平凡、退火，鹹香下飯，常玉的白總是帶著輕輕冷冷的書意，紅塵之外，遺世獨立，把苦澀都轉化成回甘的人生。
鹹蛋炒苦瓜
【材料】
- 1.鹹蛋一顆
- 2.苦瓜一條
- 3.橄欖油少許
- 4.蒜和辣椒少許
- 5.一點點鹽
【製作步驟 】
1.苦瓜洗淨剖半，把裡面鮮紅的籽囊和毛毛薄膜都刮除之後，切成薄片。蒜拍碎切末，辣椒切片。鹹蛋剝殼，把蛋白和蛋黃分開捏碎。
2.很怕苦的人可以先把切塊的苦瓜燙過撈起來，這樣苦味會減少很多。
3.在鍋中倒入一點點橄欖油，中小火爆香蒜末，然後加入壓碎的鹹蛋黃，繼續爆香，加一小碗水讓鹹蛋黃融化。
4.把燙好的苦瓜放進去，辣椒和鹹蛋白也丟進去，繼續中火加熱，直到蛋黃湯汁收乾。試試味道，如果鹹蛋很不鹹，可以再加一點點鹽調味。
5.盛盤（對我就是很假掰要用黑色法式鑄鐵鍋上中菜，咬我啊咬我啊），撒上一絲蔥，就像常玉的瓶花一樣，一點點綠可以超然出塵。
6.其實我還做了常玉晚年的俗艷瓶花版本，總覺得翠綠山苦瓜裹著金沙鹹蛋，也非常非常的貧窮貴公子。
7.煮完飯最重要的事情——記、得、關、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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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常玉作品，裸女戲貓。來源：SANYU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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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撰文：潘家欣
- 編輯：陳大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