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列傳》小記

2016/10/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有人問我最近都在看甚麼書?我說我最近都在讀老武俠。他以為我讀的是司馬翎臥龍生之類,其實是《聶隱娘》《虯髯客傳》之類(這才是真的老武俠好嗎)。當然要說武俠的源頭,往前追就是《史記》的《遊俠列傳》、《刺客列傳》。不過唐傳奇才是真正有意識創作的文學作品,《史記》畢竟是史書。所以要說中國武俠小說的源頭,當然還是唐傳奇。

  但司馬遷就是司馬遷,雖然他無意寫小說,〈遊俠列傳〉還是非常的小說。當然,司馬遷時代的「俠」,還是韓非子所謂「俠以武犯禁」的意義,簡單來說就是黑社會、流氓。以前我一直不明白「遊俠」的「遊」到底甚麼意思?聽起來好像浪人劍客似的。但「遊」其實就是「流」,不守家室,到處流蕩,胡作非為。

  〈遊俠列傳〉講了朱家、郭解等人的故事。本篇只講郭解。

  郭解有一個傳奇的身世:他是看面相的祖師爺許負的外孫(她曾預言周亞夫騰蛇入口,必將餓死,果然)。他父親也是個遊俠,結果被處死。一個小孩,父親是流氓,又被處死,他會變成怎樣呢?當然很容易也變成流氓,而且是個憤怒的流氓。這是下層階級的悲哀。郭解「少時陰賊」,「陰賊」就是骨子裡很壞,稍微讓他不爽,就把人幹掉。這跟你瞧了飆車族一眼,他就來砍你差不多。他殺過的人還真不少,作奸犯科、搶劫盜墓,甚麼壞事都幹過。但他運氣往往很好,不是官府抓不到他,就是剛好遇到大赦,所以一直沒被處死。

  年紀大一點之後,知道當一個小流氓終究沒出息,所以他變成了高級流氓。他非常節儉,常常幫助別人卻不求回報,而且以德報怨。慢慢的,他獲得了年輕人的尊敬。有一次他的外甥強灌別人喝酒,那個人受不了殺了他的外甥,他還說是我外甥不對,你殺得好。於是歸附他的人就更多了。

  只是他內心依然「陰賊」,別人得罪他,還是會氣得目露兇光。不過這時他已經不用自己出手了,仰慕他的人會幫他報仇。

  他獲得了更多的敬畏。雖然身材短小,但威勢十足,走在路上,大家紛紛閃躲。有個不怕死的傢伙不但不躲他,還坐在那邊,露出XX對著他。旁邊的小弟要殺了那個人,他說「這是我不修德呀,他有甚麼錯呢?」還暗地裡說通官吏,讓那個人不用服役,最後那個人知道了,趕快來謝罪。

  他以德服人,謙恭有禮,幫人圍事不居功。地方的少年跟近縣的富豪都愛戴他,常常到半夜,都還有十幾兩車停在家門。大家都搶著資助他,幫他領養門客。

  這個形象和場面是不是很熟悉呢?Don Corleone?

  當流氓,就要當個高級的流氓。殺人放火、吸毒打搶、走私勒索,那都是小咖。高級的流氓是不用自己出手的。而且他們能夠滲透進官府,掌握實權。外表還弄得好好看看,令人景仰。郭解如果生在現代,至少都可以當一個立委。但他生在漢朝,他就只有死。而讓他走向滅亡的,正好是因為他太受愛戴,以及他的「陰賊」。

  漢武帝建元二年新修茂陵,為了擴充附近的居民人數,把全國的富豪遷了過去。郭解雖然家境貧窮,竟然也在遷居之列。這件事情搞到大將軍衛青都要幫他說話,他跟漢武帝說:「郭解是布衣貧民,不符合遷徙的資格吧?」漢武帝冷冷地道:「一個貧民可以搞到大將軍幫他說話,他肯定不是貧民。」衛青不幫他說話也罷,這一說,就讓這個恐怖的權力狂盯上了郭解。

  結果郭解到了茂陵,依然深受愛戴。關中的豪傑,不管認不認識,都跑來跟他結交。舉報郭解遷徙的縣官是楊季主的兒子,郭解的侄子就去把他的頭砍了。後來更有人殺了楊季主。楊家派人去上書給漢武帝,竟然又有人在天子腳下把楊家的人殺了!

  無法無天到這個地步,你可以想見瘋狂的漢武帝有多震怒,立馬派人追捕郭解。

  郭解把母親安頓好之後就逃亡。不管去到哪裡,只要亮出他的名號,各地的官員都放他出關。甚至還有人自殺,來斷掉捕吏追蹤他的逃亡路線。

  過了很久之後,終於捉到郭解。他被公開審判,法官要追究他犯過的罪,發現他殺人都是在大赦以前的事。有郭解的門客說郭解的好話,旁邊有個儒生道:「郭解作奸犯科,屢犯王法,好在哪!」那個門客當場殺了儒生,割了他的舌頭,然後自殺。法官問郭解殺人的是誰,郭解說他也不認識。

  郭解犯的罪都在大赦之前,之後再也沒殺過人。法官只好判他無罪。這就是高級流氓的厲害:不管他們做了多少壞事,都是合法的唷,犯法的都是別人,我不認識他,我又沒叫他殺人。切割得乾乾淨淨。我是在看「教父二」嗎?

  但是高級流氓畢竟是遇到了超級流氓。漢武帝看到自己的子民,竟然有那麼多人願意為了他死,簡直驚呆了。他派李陵去打匈奴,李陵寡不敵眾,本該為了漢家而自殺,結果居然投降了,並沒有為他而死。郭解居然可以有那麼多死士!而且不但一般平民,還包括理應效忠他漢武帝的官員們!這不是比我這個當皇帝的還高嗎?要我面子往哪擺?

  為了權力,漢武帝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殺,何況郭解一隻小螞蟻?於是就聽從了御史大夫公孫弘的話,斬草除根,把郭解全族給滅了。

  司馬遷跟漢武帝有私仇,我們很難說他寫〈遊俠列傳〉並沒有挾怨報復的念頭。但他記載了這樣一種社會現象,卻是非常珍貴的。人民崇拜的,不是君父,不是聖人,而是一個貼近人民,「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俠客。帝皇只是壓迫在上、令人窒息的禮教和權力金字塔的尖端,聖人是遙不可及、而且是帝皇建構出來的假象,俠客卻是生活在四周的人。但他又不是一般凡人,他們氣勢驚人,為人高尚,令人景仰。他們做別人所不敢做的事,不怕權貴,甚至敢於衝撞法規。他們喜歡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奮不顧身。對下層階級的人來說,官府只是跟富人勾結起來欺壓人民的東西吧了,俠客才是真正保護他們的人。一個那麼令人崇拜的人,居然願意跟他結交,為他死都可以。生命有甚麼重要呢?被一個自己很崇拜的人重視,得到他的認同,彷彿自己跟他是同一種人──這種自我認同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人們崇拜俠客、成為俠客的死士,一方面是對政府絕對的不信任,一方面卻是能得到最深刻的自我認同。掌權者如果不得民心,則人民必然崇拜衝撞體制的俠客,這一點就算放到現在依然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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