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魅惑》:千禧粉的魅與惑

2017/08/0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文/鄧九雲

 

「Millennial Pink」千禧粉,是一個無法被陳述的顏色。《魅惑》的海報,草寫的The Beguiled橫跨在女人身上,正是這無法陳述的粉。第一顆鏡頭,光斑在畫面出現又消失,是整部電影裡面唯一突出的顏色,或該說「色系」。一百種指涉,將有一百種描述,如同那些相似又相異的成長啟蒙。

 

他們問我,這是以女子住宿學校為背景的電影,妳有什麼感覺?喔,我們可是沒有馬甲和澎裙,只有小背心(被要求穿在襯衫裡面防止白襯衫太透明)和過膝的百褶裙。而那樣的女子環境裡,我從不認為故事誘發的起源只是因為是「一群女生」,而重點是在「困」。困在環境裡的任何個體,為了生存自然發展出一種恐怖平衡,當一個外來者侵入(Colin Farrell 所飾演的下士),舊的平衡就得失衡,新的平衡才能重新建立。恐怖的人,得由恐怖困境來孕育。

 

前幾年同樣的千禧粉出現在我身上,這種顏色與女孩心事幾乎是一種潛意識連結。從來都不喜歡粉色的我,怎麼會在第一個作品上面壓了一塊比書名還大的色塊。那塊不規則的東西,便是我所指涉的青春,那些困滯在我成長六年的女校故事。那裡,有一塊大水潭,我們叫它忘憂湖。

 

 

我有我的Miss Martha(Nicole Kidman 所飾演的校長),她送了我第一本張愛玲,是《怨女》,她說,妳喜歡文字,一定要讀張愛玲。我看完後,一個禮拜不敢去辦公室找她,怕她問我好不好看。後來她似乎忘了這件事,躲著躲著書收進了我的書櫃再也沒有還給她。十五年後,我才開始讀張愛玲,然後常常想著,她怎麼不拿三毛給我看?不過為什麼是三毛,我也不懂,只覺得不該非是張愛玲才是。

 

有一天下午我回宿舍洗澡,發現自己內褲上有不尋常的東西,我全身抖著把澡洗完,回到寢室嚎啕大哭。我的Miss Martha得知後,送了一個小木盒給我,說,恭喜小女孩長大了。在那個地方,我們沒有自己的母親,母性情感依賴的對象就是自己的Miss Martha,她們會笑但冷,會愛但遠。她們似乎不會說錯話,不會做錯事,沒有慾望,更不可能跟妳談愛裡面有性。

 

我也有一個Edwina(Kirsten Dunst 飾演的老師),搞不清楚那時她多大,只知道教我們英文是她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台大外文系的長髮姊姊,她住進我們的宿舍,自己有一間狹小的單人房,在舍監旁邊。宿舍關門到熄燈中間有四十分鐘,我常在她房間跟她聊天,其實幾乎是聽她說話。我很快就發現,她只想暫時待在這裡,存夠了錢,她要去美國讀書,那裡有一個等她的人。她常常在上課途中,氣嘟嘟甩門離開教室,只因為我們單字背不熟。她會在十分鐘以內回到教室,惡狠狠要我們開始罰寫課文。

 

 

有一晚我敲她的門,很久都沒有人開門。我又敲了幾下,她說等一下。外面沒有椅子,我就背靠著門一屁股坐了下去。她開門,說,怎麼坐地上,進來,地上很冰,對女生不好。我看見鏡片後面哭過的眼睛,紅腫的鼻頭,有點猶豫是不是該回去得好。我坐上她的床邊,不知道能幹嘛,也不敢一直盯著她看,只好說她搭在椅背上的長裙真好看。她說,妳想穿穿嗎?我說好啊,直接把睡衣脫了,套上她的裙子。有點大,而且沒有鏡子我看不到自己穿上的樣子,她看著我突然咯咯笑了起來,說,果真是個小美女。我的Edwina那天到底為什麼哭,我和同學們討論了很久,最後都以男朋友不等她了作結。在那裡,我們的想像力不慍不火,我的Edwina對愛情充滿了渴望與幻想,卻還穿著少女的防衛薄紗,防不了風更防不了沙,甜言就能侵蝕,蜜語就能穿越。

 

當然,也少不了Alicia(Elle Fanning),那個第一個穿上調整型內衣的同學。如果我們對於愛情都有幻想,她就是唯一有胸部的那個。她也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胸型,更不吝於把裙子偷偷改短幾公分,說自己牛奶喝太多又長高了。我跟她不熟,因為我就是Amy,我有自己的寶物盒,裡面有乾掉的楓葉、折成愛心的紙條、破碎的貝殼、紅酒的軟木塞、和小狗的一撮毛。我沒有蘑菇可採,但確實一直低著頭在找四片的幸運草。

 

每個人過時間的方法都不一樣,那六年很長,對我像一世。我們沒有戰爭,但門關的比誰都緊,唯一的入侵者,不過是每年畢業舞會請來的歌手藝人。那一年,我們找來了五月天和脫拉庫,穿上從家裡帶來的好看便服,放眼望去,奇裝異服的短髮孩子,有的畫了妝,有的看起來像個男孩。我忘記帶衣服,無所謂穿著運動服入場,撿起後台門口的煙蒂,生氣地丟進我的寶物盒。如果男人能聞到性,女人就永遠都能聞到愛情。只是我們被教育愛情是不該的,因為來得太早。多慶幸沒有一個Corporal McBurney,隔絕得太真空,一離開,就會病。

 

2015年Pantone公布Pale Dogwood(淡山茱萸粉)為春夏流行色,認為這是一個「微妙的中立,能夠持久流行」的顏色。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實在太接近膚色,我也不相信流行,那不過是一個時期,可以非常、可以絕對。我還是覺得千禧粉才能持久,那種女孩一生一定要愛一次的顏色,有可能在中年、可能在二十初、可能在更小的童年。我的那一次,已經過去。畢業照上排排一站,如同電影最後一幕,她們在門廊向屍體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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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九雲,演員、作者,政大韓文與廣告系雙學位畢業,英國East 15表演碩士。戲劇作品遍佈台港中。2013年演戲之餘,開始投身文本創作,散文《我的演員日記》、小說《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並同時製作監製小說劇場《說個故事給你聽》、《溫聲細語》。目前持續探索跨界創作的可能性,並努力維持自己多重身份的滿足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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