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馬 58|從《海鷗》到《青春弒戀》:青春的跳脫與衝撞

2022/01/0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文:葉澤
《青春弒戀》以青春作為角色的共同點,青春的男男女女,在廣闊的台北街頭各自經歷人生,卻巧妙地彼此串連,串連著他們的,是彼此都正感受與試圖衝撞的寂寞。而這份寂寞,正是「成長」必經的疼痛。
電影過程中,戲中戲《海鷗》是一個有趣的設定。契科夫的《海鷗》描述一群鄉下人與一群城市人對藝術、對生活的觀點與辯證,而劇作中描述抱持著理想的年輕作家科斯加與舞蹈家妮娜,兩人懷抱熱情堅持藝術,之後科斯加淪為無人理解的潦倒作家,妮娜則迫於以藝術賺取生活,自稱「下賤的生活」。在《青春弒戀》中,Monica(陳庭妮飾)與妮娜有些相像,她為了成為演員與過著充滿「藝術品味」的生活(在家中聽古典樂、喝紅酒、坐設計師款椅子),只好以 A 片賺取高額費用,然而過程中她不斷想擺脫 Missy 的形象,成為「真正」的演員,卻不斷被定位為色情片演員,加上她對生活不合實際的追求與想像,使她總無法安於現狀,即使遇見真心待她的玉芳,也無法使她停留。
在玉芳的房間中,這個安心的棲所,對 Monica 來說是一個單純卻平凡的小牢籠,裝不下她,於是隔天她馬上帶著行李箱出現在豪華的飯店。她與《海鷗》中的角色們相同,無法安於現下的生活,不斷想跳脫,認為跳脫到「外地」(澳洲)會有更好的結局,然而那樣的跳脫在《海鷗》中只是框架的置換──城市人到鄉下,或者鄉下人到城市,到頭來發現生活的框限在於生活本質而非現實空間。
玉芳(李沐飾)則像《海鷗》中的科斯加,真誠地喜歡表演、喜歡人,卻沒有「歸屬」。善良的玉芳積極追求「情感重心」,其實和同一個屋簷下的明亮(林柏宏飾)的基本追求相同,只是兩人的表達方式有程度與方法的區別:玉芳較為柔軟,卻總在追逐中受傷;明亮則是更害怕傷害,並帶有著憤怒。具有相同孤寂感的兩人即使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無法共享,就如兩人具有相似的成長背景(缺乏父母陪伴),房門相對卻總是緊緊關上,門內的兩人同步在感受著失戀或因同時渴望性愛而自慰,高度相似卻無法成為彼此的同伴,甚至自相殘殺。
而玉芳認為「說愛我的人總會自私離去」,然而當不會離去的小張出現後,反而換成玉芳被迫離開,在計程車上又哭又笑的玉芳或許覺得諷刺,也或許理解了:成長中必經著被離開與離開,無論是離開者或被離開者,都同樣不容易,有時更無法選擇。
若將整部片扣合《海鷗》一起觀看的話,感覺《青春弒戀》藉由青春對生活的執著與追逐,描寫著「跳脫」的主題,正如契科夫描寫一群想跳脫至鄉下的城市人和企求到城市的鄉下人:想跳脫 Missy 的 Monica,最終在跳脫的旅程中仍是被 Missy 的陰影(追求 Missy 成痴的明亮)糾纏難以擺脫,而「我不認識你」的對白正如她前述不斷否認自己是 Missy 的對白一般 ,「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是 Monica,你們認錯了」,努力否認卻仍舊被過去緊緊束縛。
想跳脫「無歸屬」的玉芳,則因為追逐歸屬的過程(感到與 Monica 相知相惜的性愛)而成為離開者,被迫離開她片頭對爸爸說的:「這裡是我的家,我從小在這裡長大」的這個城市。面對父母相繼搬離,宛如空殼僅剩自己獨守捍衛的家,玉芳仍不得不離去。對「家」的渴望,被媒體輿論徹底驅逐滅盡。
想跳脫乖乖牌形象與平凡高中生身分的綺綺,一樣渴望到「外部」(日本)發展,認為同齡人非常幼稚,藉由超齡的火辣裝扮與操控年輕男孩性衝動的手法,甚者帶有惡作劇的匿名電話,試圖展現自己的「成熟」與對生命的「掌控性」。但在許多關鍵時刻,她仍然是清純的青少女:只想接吻,差點遭比利性侵而崩潰大哭,與最後在陽台對小張怒吼「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大人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強調「你們大人」的同時,正是證實了她尚只是青少女的身分與事實。
想跳脫虛擬世界與充氣娃娃的宅男明亮,騎著腳踏車「實際」潛入 Missy 的家,實際觸碰熟睡的 Missy 的身體,實際接近代表著「母親」與「女性」的情色按摩阿姨(丁寧飾),都代表他努力地跳脫他的宅男世界──「房間」,或者可以說是他舒適自在的心靈舒適圈。但都沒有得到回音,反而淪為變態一般的行徑,只能自我說服,或是在按摩阿姨面前吹噓與想像。在便利超商前想像自己成為 Monica 的依靠,卻眼睜睜看著玉芳取代自己,嘗試跳脫卻在「現實」中不斷碰壁的他,最後選擇以虛擬電玩的形式摧毀現實生活(穿著電玩服飾,使用相似道具隨機砍人),回到那個有投入就有回報的虛擬世界。
片中唯二和這群跳脫失敗的青年相反的角色,是跳脫(在世界各地跑船)過後,回歸生活本質的小張,和看盡人生滄桑的按摩阿姨。小張與同齡人相比,穩定且目標清晰,他是一個更早就嘗試「跳脫」的人,然而卻選擇回歸家鄉,回歸爸爸的老理髮廳,與爸爸一同擠在狹窄的上下舖,或是認分地在廚房工作。幾個小張出現的場域都狹窄,如同束縛的框架,而此時的小張表面看似無欲無求,卻更可能是已經認清現實生活走得多遠都有框架,最終歸向平凡,而自己建造框架(擁有一間餐廳與喜愛的人一起生活)安分地待著,或許是限制中最理想的生活。
喝酒麻痺自我的按摩阿姨,把生活當作是生存一樣地過,她像是一個受限生活的中年代表,比起無可奈何,更像是放棄戰鬥,居於上位、經驗老到的按摩角色,她應該清楚知道明亮滿口謊言,也知道明亮在犯案後尋求自己的安慰,然而她一句評論都沒有多說,她只是聽著看著,佯裝不知情或者無感地看著不斷追求卻失敗的明亮,或許是阿姨從來都知道生活無法跳脫,因此無從置喙。
青春耀眼卻也刺眼,在青春時期充滿追尋的渴望,無法安於平凡,無法接受平庸,而青春特有的執著與桀驁不馴,卻使用力追尋與衝撞現實生活的自己遍體鱗傷,那些出於戀慕生命而執著衝撞的本質,甚至會產生弒人般的力量與傷害。但終究,人是在生活之中的,許多框架就是生活本身,無論經歷了什麼,回過頭時,也就是如片尾玉芳與小張在月台相遇時的「嗨」一般,難以言說,終究是自己必須經歷的旅程。
全文劇照:金馬影展、《青春弒戀》官方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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