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將軍|考據篇II】將軍廟的前世今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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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們把時間和視線都先拉遠,看一看宜蘭的港口、雨水和河流的歷史。

  清朝嘉慶元年 (1796),吳沙率領一眾人前往宜蘭,最初就是從烏石港上了岸。這次上岸,為漢人侵墾噶瑪蘭的歷史鳴響了起跑槍,他們在港口南方不遠處築起土圍,開闢聚落,打算做為開墾的據點。這個據點「頭圍」,就是今天的頭城鎮,鎮上有座媽祖廟「慶元宮」,據說就是這年「嘉慶元年」所建。

  但這首次的開闢並不順利,漢人與當時蘭地的原住民噶瑪蘭族、泰雅族發生了嚴重衝突,甚至暫時退回貢寮的據點。一直要到隔年,噶瑪蘭社爆發天花流行,吳沙以所學醫術救治病人,才打通了環節,擴大墾殖的規模。

  但他們要面對的困難不只這些。宜蘭地區的氣候多雨,就算不是颱風季節,山洪暴發造成的水害依然頻繁連發,不僅對人民的生命與財產直接造成危險,也常威脅到交通樞紐──烏石港。

  烏石港是河港沙岸地形,港深雖不能行大船,但依然是聯絡淡水、臺北的重要口岸,也是初期宜蘭地區賴以為生的經濟門戶,許多產業幾乎命繫於此。

  那時,宜蘭的一大溪流「西勢大溪」(今宜蘭河),由今日思源埡口附近發源,一路向東流至宜蘭城,過下渡頭後往東北轉折,隨後沿著沿岸沙丘西側向北,最後便在烏石港出海。當時宜蘭北邊的許多溪流,像是五十溪、大礁溪、小礁溪、金面溪,還有九股山上的福德坑溪,都匯注西勢大溪,使得西勢大溪水量算是豐沛,然而彎曲的河道以及河川上游夾帶而下的泥沙,都使得溪水流量、流速不穩定,加上宜蘭多雨的氣候,在在預示著港口顛沛的未來。

  接下來的百年間,宜蘭屢受大雨、颱風造成的洪災影響,西勢大溪以及與其同源的濁水溪(今日的蘭陽溪),河道也在蘭陽平原上多次漂移。先是嘉慶14年 (1809),颱風的豪雨使得濁水溪下游北徙,與西勢大溪爭道,一同匯流至烏石港出海。但濁水溪在這個港口並沒有安定太久,次年嘉慶15年 (1810) 的颱風,又讓濁水溪回流去舊河道。

  文字記錄下的水害也多。河流改道後的三年間,宜蘭頻繁發生大水,淹沒田園,官方宣布免收供賦。而後嘉慶20年、23年、25年的夏季的水患也被《噶瑪蘭廳志》明文記錄,沖毀田地與房舍,接下來的道光初年,也接連是颱風大雨摧殘。到了道光28年 (1848),夏季的颱風重創了頭城山區的聚落,包含石城、大里、金面、武營,以及福德坑──那時因風災而死傷慘重的庄民,大概沒想到幾十年後還要受貓妖危害。

  風災、洪災仍不間斷地侵擾宜蘭,但也許是因為開始修築的堤防、水圳等工事奏效,河川的流向安分了一陣子,直到光緒4年 (1878) 才又蠢蠢欲動了起來。那年十月,山洪爆發,這次換作西勢大溪改道,出海口南移到打馬煙(今竹安里),烏石港也因此淤塞,港道變淺,舟船難行;而後光緒9年 (1883) 的二月,美國一艘角板船在烏石港沉沒,阻塞了航道,烏石港從此正式廢港沒落,船隻只得由打馬煙河口進出。

  即使烏石港已無法使用,水運仍是宜蘭重要的對外往來方式,難以輕易放棄。烏石港淤塞後幾年,南方的大坑罟開嘴,小船隻能由此駛往頭圍,在媽祖廟慶元宮前上下貨,新的河港「頭圍港」於是出現,維持頭圍一帶的經濟命脈。

  只是在天候帶來的豪雨和沙石持續侵蝕下,頭圍港儘管代之而起,似乎仍究註定命短。

  光緒18年 (1892),西勢大溪再次因洪水改道。這次的改道使西勢大溪從下渡頭附近衝出一條新河道,往東南方向奔去,在廍後匯流進濁水溪,而後在東港出海。往頭圍方向流去的分支仍在,後被稱為頭圍川,只是水量大減,頭圍港的淤積也悄悄加速。

  時間進入日治時代。頭圍港仍是頭圍的首要出入口,只是對於整個宜蘭地區而言,重要性悄悄地下降。較南方的蘇澳港,不僅是穩定的岩岸,港區面積大,港深也能容納吃水深的大船出入,兩相比較之下,宜蘭地區對於頭圍港的倚賴自然日漸移轉。

  還有淤積的問題。頭圍港不時會被山上沖刷下來的土石堵塞,在耆老的回憶裡,幾乎每年颱風、大雨過後,都要動員青壯下港清理淤積的泥沙。明治41年 (1908)、明治44年 (1911)、大正8年 (1919)、大正12年 (1923)……能見於報紙的洪水災害不少,未上報的淹水相信只會更多。無論如何,頻繁的清淤、清通航道不僅勞民,也難以阻止水道年年淤積變淺。早在明治44年 (1911) 八月,《臺灣日日新報》上已有篇名為〈頭圍港放棄〉的文章,提到動員疏通卻成效不彰,當地開協議會後,開始有棄港的念頭。

  儘管如此,頭圍港仍然再撐了許久──直到大正13年 (1924) 來臨。那年,頭圍夏季八月時遭逢了颱風,冬季十二月時又經暴雨,新建里的堤防潰堤,頭圍港再度因福德坑溪刷下的泥沙淤積,而這次,官民再也無心力清淤通港了──政府宣布放棄頭圍港。而也就在同一年十二月,宜蘭線鐵路通車,從此轉變了宜蘭的交通型態。

  1924年。

  如果就是在這一年,將軍爺的神像被那股宣判頭圍港終結、水運沒落的溪水捲起,在福德坑溪的河道中跌跌撞撞,最終乘著大水沖破堤防,在新建里的土地上著陸……

  我曾好奇過,福德坑溪沖下的神像,理應是由山上福成庄來的,如果有廟被沖毀,神像遺失,庄民難道不曾動過念頭下山尋找,山下頭圍街民有否想要上山歸還?但我隨即又轉了念。一來,想到滾滾洪水連神明都無力抵抗,大概稍稍能夠理解居民的自顧不暇;而另一方面,人們不也總是難以抗拒神明擇地而居的冥冥命定嗎?

  無獨有偶,現在頭城鎮上的城隍爺,也有溪邊撿拾神像而建廟的傳說,廟宇的沿革同樣記錄下曾經的洪水災害。道光25年 (1845),有牧童在福德坑溪畔的林投林撿到一尊神像──據說那尊神像在夜裡發出了光。經過乩童溝通,發現神像原來是城隍爺,而這尊城隍爺先被放在附近的佛祖廟供奉著,之後才移出建廟奉祀。後來在同治3年 (1864),經歷了一場洪水,佛祖廟與城隍廟雙雙被沖毀,居民隨後又在今日吉祥路一帶重建新廟。再後來,佛祖廟與城隍廟兩廟合建,成了今日的開成寺,不過這就是民國後的事了。

  水災頻傳的山區,究竟適不適合繼續居住呢?這些隨水下山的神像,彷彿先一步示演了福德庄聚落的居民的未來。民國65年 (1976) 八月,范迪颱風襲臺,福德坑溪挾大雨暴漲,福德坑的房屋幾乎都被沖毀,水電盡斷,在風災後,山上的28戶居民,終於決定集體遷村,住到山腳下去了……簡直就像是追隨先他們而下山的那些神像一樣,儘管他們最後的落腳處並不相同。

  只是比起充滿神聖色彩的神像漂流,人的搬遷更接近無奈的必然。

  時至今日,九股山上福德坑幾無住戶,但還有許多廟宇,仍有人會沿著產業道路上山,拈香膜拜;也有佛寺,甚至有出家人入住,在人煙稀少的山中清修──經過現代的河溪整治後,上山居住應該不像以往那麼危險了才對。山下的頭城老街,已不見港區曾有的繁華熱絡,只有老廟、舊建築,在悠閒的氣氛中靜靜存在,證明過往的歷史。

  將軍廟則立在寧靜的住宅區,緊鄰著住家,面對著鐵路。不知每當火車通過,車聲、平交道號誌聲一陣又一陣,將軍爺是否會回想起許多年前,九股山上福德坑溪的水聲潺潺?火車載著人來來回回,是否會讓祂回憶起乘大水遷徙的經歷?就如同圍繞著祂一脈傳下的傳奇裡的疑點,將軍爺的想法我實在無法知曉,只能當作是另一個神秘的、引人遐想的未解之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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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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