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希特是個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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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萊希特的辦公室微小,但卻充滿螢幕。他看著人們的身影在夜裡遞減,直到停車場裡空的連鬼影也不見,布萊希特就上工。在夜裡,位於城市邊陲的停車場間,僅存的只有鋼鐵還有布萊希特的呼吸聲:關於風、窗與車、身的共鳴。

  他在這的頭三年,不習慣。後來他學會沖泡咖啡,在睏的疲倦前,磨豆紛紛。偶爾有貓跑過,逗留,他會,作弄幾個聲響,但貓通常跑走,不再轉頭留情,走下停車場斜坡,隱匿進凸凹透鏡的視線邊緣,不見。

  他布萊希特是孤單的男人。他多數時候都在寫字,寫的字是昨日報紙欄上剪下的填字挑戰。通常直的填不滿,因他大學休學,自然認為那些關於知識的填空他不懂,但通常,橫欄,關於八卦的那些提示,他明瞭,所以填滿。剩下的時光他也伴著筆尖刷響,不是寫作,而是一一地圈點汽車回數票券的流水號,有時他想這些數字充滿意義,只是他不懂,解不了世界給他的徵兆,因此即便裡頭藏有世界的玄秘比如,下一期頭獎號碼或是,賽馬的排序編號,他也僅是做夢抄寫這些數字後,在票券後方畫幾幅他想像的照片就揉成小指球,丟進角落的垃圾桶。十年來,他沒有一次投不進的。十年。他做了管理員十年之久。

  睏的時候,他撑頰,不能低頭布萊希特這麼想。他曾多次起念回學校完成學業,但他長期困於自己的社交障礙,所以早年生涯中反覆,休學、復學、休學、復學,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這樣逃避,但每一次就是每一次,他只會在回去的瞬間想念休學。很多時候他記錄自己的情緒,還有,每一個年當中的每一個季節的每一時日切成若干等分後,就這樣研究自己的他甚至覺得,再也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懂他自己。

  他認為自己活錯時辰,因他發現那專屬他有所能而無所不能的魔幻時刻從來就不落座白晝,因此,其實沒什麼能耐在大白天下行動的他在晚頭黑後行事,宛似蝙蝠。可能是夜晚透涼點,他能較為放心的思考,所以那時候也是整日裡他唯一手上的筆能動的時刻,在夜裡,驅動在大紙上沒有鬼的碟仙遊戲,一場書寫。

  通常在書寫前,他會花些時間寫寫自己的名字妄想,假如以後成名出書,可要百無一失地精準在蝴蝶頁上簽下異名。這些年他從停車場的垃圾桶撿了不下百張撕去一角作廢的停車券,有時他會看看別人在上頭寫下的字跡臨摹,他總認為字跡要盡可能接地氣才能使人有所共鳴。過了這麽多年,布萊希特,這孤獨的男人終於挑了幾個能聽的名字作為筆名:不改、女也子、還有堪崎。

  所以剩下來的日子,在他完成關於管理員枯燥生活的偉大自述前,他開始在每晚的寫字行程裡,除了玩玩填字遊戲與抄寫流水號,嘗試寫出符合他性格的字,因為遲早有天,布萊希特真這麼認為,他會出書。

  他通常會寫上一小時,然後抬頭看看時間是否整點。

  每兩小時必須起身,走出管理員室,巡視。四周空蕩,偶而有人會在半夜牽車,駛去。有時候搞不懂為何有人會大費周章來到停車場的垃圾桶丟垃圾,更有些時候布萊希特他需要鼓起勇氣檢查垃圾桶還有,大聲怒吼哪怕這與他個性相違,那些酒鬼、流浪漢與深夜不返家的男女。

  那年他剛做管理員不久,入夜後在一個寒冬最角落的車子竟開始搖動起來,原初他以為是鬼,後來他明白車上的男女子把這行為當作刺激的一場狂歡。他逐漸不理會搖晃的車子,只是透過監視器凝視他們。在他屆滿五年時,這管理員職位竟還有年度傑出票選,意外地布萊希特獲選,他把那枚獎章擦亮,懸掛在自己桌旁的小檯燈上。

  小檯燈的光線微弱,敲擊在獎章上時,卻彈出散亮的炫光噴灑在牆面上。

  所以不能讓獎章搖晃,那使他分神,無法專心在筆畫上。最後他撕下一長條膠帶把獎章,牢固捆在檯燈之燈架上以防搖晃。又整點,布萊希特想,我下回換上一個會報時的鐘就能避免頻繁抬頭在時間中的焦慮。他站起來抒展拉伸,屈手因空間不允許他打直臂膀運動一個圓周。他的老椅做十年仍堪用,屁股墊中間磨耗了,腳前的地板也是,頭頂的日光燈頻閃得下回撥下更換,左前方的電視重刊不中用聲響會干擾思緒自從某個時候就不開,只有目前螢幕運作,沒有人影。一切安全。巡邏。推開鋁門。鐵的旋軸摩擦聲需要上油。忘記手電筒。他轉身折返,拿手電筒,拍了幾下,確認沒問題便鎖了鋁門,去給夜的停車場巡一回,確保危害。

  這些年來他的步伐緩慢,因為布萊希特時常覺得自己的影子,韃躂之步伐,從沒有跟上他的節奏總是落後。很多夜晚他甚至不得不警覺回頭,以為身後還有人,以為空曠的停車場不只有他。然而事實是,只有他伴著他那孤單的一人,從最底層的樓往上攀爬,走那些白日給車走的路,無限上坡,走的他也喘。所以一夜十二小時的夜班他會換上四五種方式巡視。有時由上而下,有時從下而上,那上坡路與下坡路實為相同一條,使他氣喘如牛的陡坡。

  當斜坡趨於平緩,他會有一種莫名的觸動想要演戲。他揣想自己寫的那本書大賣後,接著被改編成劇本。他便有那種勇敢在停車間練習講話:如果他成名,也能像樣點自在地站在眾人面前。所以巡邏的他開口發出一些關於他的聲音,嘗試在夜裡生產對話,好讓他在沒有波瀾與動魄的生命體驗之前,能替自己的小說主角編上一兩句像樣、不生硬的台詞。

  「哈囉」布萊希特大喊

「哈囉」

  「哈囉」

「哈囉」

  「哈囉」

「哈囉」

  他聽見聲音沒了,便再次大喊。

「有人嗎?」

  「有人嗎?」

「沒有人。」布萊希特在聲音第二次折返前打斷自己先前發出的聲音。

  「沒有人」

「沒有人」

  「沒有人」

「那為何你會跟我講話?」他憤怒地低吼。

  「那為何你會跟我講話?」

「那為何你會跟我講話?」

  「因為我很無聊」

「我很無聊」

  「很無聊」

「無聊」

  「幹」

  他最後很小聲地說,以防自己的聲音被放的很大很大。

  縱使偶偶爾爾,他感到一絲恐懼,但他明白那恐懼沒有對象,既不是鬼,也絕非人。只是一種荒涼在停車場間聽著自己的對話碰撞敲響空間,期待反彈不一樣的回話,但也只能是自己的聲音。況且他,膽小的布萊希特有社交恐懼,他甚至無法想像如果他有天在夜裡反彈回來的是自己的聲音,卻是別的內容,他不知道怎麼辦,所以他不想。

  當聲音沒了的時候,聲音就會再次回流到他腳邊凝聚成污濁的樣子。沒有一次他影子的步伐能大過布萊希特。哪怕他曾在夜裡大喊「有人嗎」得到一個活人的回應後因此嚇得魂飛魄散奔逃(他跪倒在地後不久,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鬼,而是即將駛離停車場的男人),他在夜裡拖著的腳步聲,沒能比他早先巡邏完回管理室歇息,而永遠,至少在任職的這十年間,他開門回到自己的老椅上時,時常仍會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還沒有跟上,仍在步伐。

  倦意綿延的他開啟收音機,轉到一個曖昧的頻道間歇息,吱吱聲響、模糊的人聲、飄渺。布萊希特甚愛這種不精準的聲音投遞,宛如科學的詩,一個不懂物理的文人嘗試用毛筆在金屬太空艙的表面寫下數學公式,那種空洞哽咽在喉頭的筆鋒,撞擊在堅硬鋼殼的表面上造成無所謂的損害,像極收音機努力擠出準確表達的金屬氣音般無力。他之所以選擇大半夜的差事,正是膽怯於社交的他無法容忍一天到晚被人以訊息捕獲,或透過社群媒體表象自身而存在的處境當中,圈養集體並枷鎖,非此即彼。收音機那頭播放一首老歌,布萊希特叫不出名字,但他跟著唱:「Never gonna give you up, Never gonna let you down……」

  布萊希特的年代不適生存。

  然而他從未有尋死的打算。他想要活著卻,頻繁地覺得自己誕生在錯誤的世界、星系、星球還有,世紀。

  所以他幻想,在最寂靜的城市禁地,停車場裡,他能乘著最少量的聲音、科技與氣息,隨著收音機到達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用:過剩的體力、過多的錢;僅需:想像力還有一咪咪的真實世界。他有的是紙筆:一本大筆記本,一隻滑順的筆。他會坐下然後玄想,召喚繆思,到他的指尖,擾亂筆頭,搔惑紙面。

  接著它會逐一地抄寫自己在巡邏期間製造出的聲響,所思的靈感,以及那些值得被寫成故事的事件。但事實是布萊希特嚴格,從沒有一個是件值得被他處理成故事。

  他大學期間看了太多哲學與文學著作,發覺所有哲學家與文學家都迂迴呆板。縱使如此,他仍在降落自己夜裡監視世界的微小空間前,從自己的居所,的書架上挑選一本書,偶時厚重偶時輕薄。他會在將近清晨前的幾小時,在記錄完靈感後尚存一絲腦力的當下抱持決心,今晚必須完成每日的閱讀任務。

  十年間他讀,布萊希特明白再成為傑出的作家前,他必須首先是優秀的讀者。只是書籍那些內容,令他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空絕。他懷疑這些人們是否踏入過生活世界。

  他想了很久,他覺得應該是有的。

  其實布萊希特的願望單純,出國讀哲學或文學也好。他多數時間都想從事寫作。他多數時間都很想要錢。可他明白,這時代他無能成為這樣的人。他多數時間都害怕與人相處,然而,這卻是一個人的時代。

  他逃跑,譬如所有求生存的生命,要嘛躲進廁所、衣櫥,所有四方寸間關緊自己。關緊自己,所以布萊希特心想,坐在這當停車管理員不正是在這時代明哲保身的做法嗎?但說到保身時,他惆悵的嘆了一口氣說:「我有那個價值值得活下來嗎?」他停下閱讀,抬高視線。很好,一切安全,這微小的價值感,讓他還是覺得這工作是有價值的。

  那時又有一隻貓經過遠處。遠處那隻貓回頭,很久很久。他們彼此對視,沒有聲音的。直到那隻貓稍感無聊,掉頭離去後,布萊希特才發覺自己的手在書頁上留下一塊手的汗拓。遠處的貓消失後傳來一聲貓叫,叫的淒厲,可他卻沒見到貓影。

  貓仍在叫。

  他原先不以為意,可這回貓叫的太久了,久到原先的恐懼先是因爲煩躁而消失,卻又在持續的叫聲中使人不得安寧後迫使他開始思考外頭是否發生什麼事因而開始感到另一波未曾出現過的恐懼。他無法稱呼那種感受,他想,但他不能。布萊希特此時陷入一種處境:

  「這感覺是什麼感覺?我該怎麼描述它?」

  「完了,我無法描述,我很想,但我沒足夠多時間。這感覺快要不見了。完了。」

  他明白自己的書寫一直以來缺少的正是這份感受,一方面,現在,他有義務以管理員的身份出去外頭,確認那隻貓,與他的停車場是否處在危機中;另一方面,他明白自己唯有在辦公室裡待上片刻,才能平靜好自己的情緒,並且寫下來。

  他很想要這樣做,但他做不到,那勢必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後,他依然只能吞嚥,倉促中他只好在書上的空白處寫下:他媽我當時害怕極了。

  他闔上書,布萊希特無法在今晚閱讀完這本書。他感到惋惜,如同他的情緒今晚隨著書一起關上。

  他看了看時間,貓仍在叫。於是他抬頭開始在螢幕上尋找貓。

  但貓是黑的,黑的身影他找不著。而且可能貓正好,躲在視線死角。他只好起身,離開自己的老舊破椅,這回他記得戴上手電筒。

  他推開鋁門巡邏。偶爾,好比今天會有這樣的意外,讓他失去那種規律離開他的崗位。

  他沿著假想的聲音源頭拋出步伐,遠方天際線末端,月亮下沈的位置,太陽被時間托起。布萊希特往遠處眺望,這兒開始有鳥飛過。鳥兒的振翅聲攪亂了貓叫,布萊希特,仔細聽因為,害怕貓的聲音消失。

  貓仍在叫。然後貓開始哭,喵嗚喵嗚。布萊希特焦急。他腦中開始浮現貓屍一命嗚呼氣斷了的樣子,他不忍再聽見那樣的慘哭,但他無法摀耳,因為他的耳朵必須打開尋找,尋找貓哭的聲音。他必須勇敢。他也只能勇敢。然而消失的貓聲,要不意味他——布萊希特——遠離貓所在之處,要不貓,瀕臨嗚呼。

  布萊希特膽小,雖然他明白世界上沒有鬼。而且即便有,日光浮現時,鬼其實也會離去。只是這無法阻止他恐懼所有例外。

  「如果.......」,布萊希特最愛這樣說:「如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呢?如果鬼真的存在呢?」

  貓的聲音徹底消失。

  他在停車場盤旋好一陣子,鳥兒來回飛越在停車場間,在白天。

  既然沒有了貓的那種慘叫,現在他離開了那裡,打算回到辦公室,收拾回家。

  他回到鋁門前,嘗試推開門卻發現聞風不動。門上鎖了。布萊希特摸摸口袋,沒有鑰匙。

  他將臉貼上玻璃,鑰匙懸掛在自己桌旁的小檯燈上。

  所以他只好等到交班的管理員來替他開門。

  他倚在窗上,臉緊貼在玻璃上。布萊希特沒有鬆懈,既然他是管理員,無論什麼意外發生,他都應盡管理員的責任,監視。他以詭異的姿態趴在窗前,緩慢移動身子,到一個視線邊緣恰好能盯守螢幕的位置。

  但他分心。因為他的每一口氣,都在眼前的玻璃匯聚。所以他必須很小心呼吸,免得視線被他的氣息阻擋在玻璃窗外。

  過了好一會兒,布萊希特逐漸掌握呼吸的技巧,他的每一口氣得宜的與室溫搭配,視線不再被他的氣息阻擋,一切順暢。那時窗上的霧氣消失,布萊希特心想,這種感覺意外的美好。

  忽然一陣撞擊聲,布萊希特驚悚,回頭,遠處一輛車顫抖,車上有人。顫喘的他發覺,自己沒有發覺那輛車。他一直都知道,停車場裡有不可視的死角。

  他吸了一口氣,緩慢往那台車移動。然後,他看到地上有貓的小腳印。接著一隻手拍在車窗上發出巨大聲響,他抬頭看到一個女人的眼睛在後照鏡上與他四目相會,布萊希特停下腳步。那隻手下滑按下按鈕,女人降下了車窗。她,探出頭對他說:

  「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布萊希特沒有聽清楚女人的聲音。

  「我說,你有什麼問題?」女人刻意放大音量,她顯得有點不耐煩。

  「那個貓——」

  「哪個貓?」

  「好像有一隻貓」布萊希特委婉的說。

  「我知道你們這種男人,我不是你的貓。」女人說。

  布萊希特問:「什麼貓?我是說我看到一隻貓——」

  「你就是在說我對吧?」她說。

  「不,我在找一隻貓,」布萊希特情緒上來了。他沈默了一會兒,接著開口。

  「有一隻小黑貓,我聽到它慘叫,然後我隨著它的腳步走來這......」布萊希特來不及說完,女人就搖上車窗。

  後來女人開門下車,站在布萊希特面前。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問布萊希特。他回答說,我不知道。「這個奇怪的小東西,」女人停頓,「是跳蛋的遙控器。」

  布萊希特看著女人手上的遙控器,女人把遙控器遞給他。

  「按下」女人說。他猶豫,女人抓起他的手替他按下。女人直嚷:「我有感覺,太有感覺了,怎麼辦?」

  布萊希特嘗試鬆手,女人就握更緊,最後頭左右搖晃連呼:「我要死了!」

  那時,開始陸續陸續有車駛進停車場,布萊希特先是大聲的嚇止女人,但女人,開始很極端地喊叫「我受不了了!殺死我!把我殺死!」

  「我很抱歉,對不起」布萊希特哭求。

  女人瞬間閉嘴。他將布萊希特懶入懷裡,接著又將他推開。女人開口說:

  「這只是遙控器,車子的。」她一臉輕蔑的表情。

  「你要的貓咪在這了,你得到你要的貓咪慘叫了。」女人說。

  布萊希特沒有回答。

  「白痴,不會講話的智障。」女人上車前,被自己說的這句話逗笑。

  她發動車子,揚長而去。她離去時,特意搖下車窗,把收音機開到最大聲,這回布萊希特,站在原地被那些聲音鞭打。

  車子離開的原地,躺了一隻小黑貓。貓睡著了,在停車格內安詳地睡著。但那女人的音樂,最後還是把貓咪吵醒。貓咪抬頭朝布萊希特前進。

  小貓走到布萊希特腳邊,先是蹭了下接著倒下,舒服地呼嚕呼嚕起來。問題在於,他就是想不透。「如果,」布萊希特心想:「如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呢?如果她體內真有一顆跳蛋呢?」

  後來布萊希特用腳踢了小貓一下,小貓嚇得跳起身子,咻一聲地消失在停車場間。但布萊希特聽見,小貓移動的路線。他的視線穿越,隨著貓,他感受到貓的睨目,他閃躲開。後來貓的聲音不見,畫面也隨之中斷。那隻貓最終還是逃跑,布萊希特哀嘆。

  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將門打開。然後他感到不對勁。他摸了摸口袋,鑰匙在他口袋裡。

  小檯燈上沒有鑰匙,閃爍的是他的獎牌。「對的,我是有價值的。」布萊希特說。

  他幫自己泡了今晚的最後一杯,卻也是今早的第一杯咖啡啜飲。他等待,這回真的早上了。

  當鳥兒又再次飛過的時候,指針已經來到七點。布萊希特開始打盹,直到腳步聲靠近,他的頭撞上桌角時,他才發覺一個老男人早已轉開門把進門,將那件濕漉漉的外套懸掛在掛鉤上,於一旁抽著菸。

  「早安」老人慈祥地打招呼,口中的煙隨之傾出。

  「早安」

  「一切順利嗎?」他問的同時,吸了一大口菸。

  「一切順利。」

  「那祝你回家時有個好夢。」老人說。他把菸丟在地上,用腳把菸給踩熄。

  「希望如此。」布萊希特微笑走出辦公室,穿過煙霧回家。

  那座城市因為雨的緣故,浸泡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布萊希特奔跑,那一天,他淋了夠多的雨,以為如此濕潤他的生命,就能獲得如電影般緩慢哀傷的場景。

  他回到家時的確哀傷,那些寫下的紙條、靈感,如今在口袋中糊成一團。他把紙團揉起,丟進了垃圾桶,趴一聲的倒在床上睡著。

  醒來時,布萊希特早已回到了停車場,圈養他的生活以及他的夢想。老人稍早扔下的煙蒂仍留在那,布萊希特撿起,沒有特別再說什麼話。每日的生活就是如此,撿拾遺落的,檢查例外的,守住已有的,保護脆弱的。

  他翻開前一晚未讀完的書,無法辨認昨日書寫下的字跡,於是布萊希特,將那些字擦去,那些字不重要。然而擦去時還是多少留下了痕跡。他嘗試忽略那些字跡,卻反而更糾結於那些字上。

  他只好將書房回書架上,重新抓起一本書隨意地翻了一頁,閱讀。

  那本書是這樣開場的:「當一棵樹在一個孤寂的森林裏倒下,沒有動物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為甚麼?」 那本書的作者,向他的讀者拋出這個問題。

  布萊希特接住。

  「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布萊希特看著自己的停車場,他首先意識到,這裡沒有樹,沒有樹可以倒下。但他可以想像,想像遠處有樹等待倒下,或已經倒下。「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那我應該聽得到聲音。」他布萊希特,如此給出輕率的答案後,開始思索起他人生的意義。他再次被書裡這種空想惹怒,卻又無可自拔地為此著迷。

  布萊希特看著手上的書,想像這本書生前仍是一棵樹,這棵樹倒下變成一本書。那麼,假如一本書在停車場裡倒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布萊希特看著自己手上的書,以及一旁堆疊整齊的小紙等,它想像這些紙,若那棵樹沒有被砍下,它應該充滿生機,在森林裡展開它的枝葉。

  此時,它的小紙片們,因窗戶未緊閉,在一場風的侵入下刮起落下,沒有聲音。布萊希特心想:「假如倒下的那棵樹夠小,或者只有樹葉倒下的話,那麼,聲音就不會存在。」

  他罪惡於自己的浪費,他撿拾那些落下的紙片時心想,自己恐懼人群又恨不得表達,才會想要書寫。

  但他根本無話可說。可是,他無法停止書寫還有閱讀的渴欲。他只好心想自己殺害了多少樹浪費了多少紙,只因為樹不會講話,人們就以為它沒有聲音。布萊希特明白,若沒有樹倒下,沒有樹變成紙的話,他的一切夢想就不可能了。所以他只能自私的希望,至少在最後一棵樹倒下前,他能在世界上僅存的那些紙張上,寫下一些東西,真正重要的東西。

  布萊希特喝著咖啡,將咖啡機的渣倒出後,他明白不同的樹有不同的命運,有些樹生來不能倒下,比如咖啡樹。它的價值在於它活著的時候。

  他回到桌前,清楚的將這句話寫下,他不能遺失這句話。

  那晚布萊希特的生活回到軌道,巡邏了上下斜坡順利,在停車場間的朗誦鏗鏘,閱讀時良好的理解力以及,書寫時疾書的振筆。

  那晚沒有任何人遺落任何東西,比如鑰匙錢包;沒有出錯的回數券數字;眼前的停車場安寧,螢幕上的一切平靜。那個布萊希特,脆弱膽小的布萊希特,覺得今晚,再也好不過了。

  他喜歡這樣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對布萊希特來說,其實很好。

  布萊希特,開始放下復學的想法。這裡很好,如果一個人,在深夜,可以獨自一人面對世界,那麼布萊希特他甘願做一棵樹,在一個地方活的很久,很久,不動。因為只要人活得夠久,他就獲得某種資格了。

  所以他開始,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每一晚都是最後一晚,每一次就是每一次,他不再想念復學。就這樣,布萊希特在停車場成為管理員,再也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懂他自己。

  幾年下來,布萊希特讀的夠多,也寫的夠多了。這些事,早已成為習慣,他不用思考,就能熟撚的操作那些日常瑣事。他還是每晚沖泡咖啡。然而從某一年起,布萊希特想起,自己曾在夜裡,這裏,聽過貓的慘叫。如今在這城市的邊陲,流浪動物也開始遠去了。他想,如果,應該也是這樣的,那群動物如今,都有了它們依歸,不再需要流浪,也無需再為生存操煩。

  布萊希特坐在桌前,清楚的將這句話寫下,他覺得這句話很好,應當放在書中。

  雖說如此,他依然在某些時候,想起某些他不能想起的事。他明白這不是遺忘,因為他還記得他不記得。他記得自己剛做管理員的時候,還是一個怕鬼的年紀,他卻不記得當年怕鬼的時候,他所具有的那種感受。他無法稱呼那種感受。他僅能記得,自己曾經很害怕過,那些感受,都被他稱為害怕。

  今晚布萊希特,巡視完停車場後隨手拿起一本書。那本書上有字的痕跡。他有時會像今晚一樣,想要想起這本書上自己曾經寫下東西。然而,一切僅止於此。

  那年,布萊希特獲得第二個獎章。他把第一枚卸下,因為空間太小,第二枚獎章太大。那是一個冬天,東西難以腐敗,緩慢異常的冬天。布萊希特學會抽菸,也開始像多年前仍存世的那位老先生,將菸丟在門口,踩熄。如今他再也不煩惱於任何自己的事。

  那天停車場傳來一聲貓叫。布萊希特不以為意。

  但貓仍在叫。

  他這才意識到,好久不曾在這聽見貓聲。

  布萊希特抬頭,他看見,斜坡的螢幕前有一隻大黑貓。

  布萊希特心想,他必須跟著貓走。

  於是他站起,離開新的座椅,推開滑順的門,拿了鑰匙,開啟手電筒,將門鎖起。一切充滿秩序。所以他點了一根菸,跟著貓走。

  好久沒有好這樣隨意離開崗位,布萊希特心想。

  貓咪走到斜坡回頭。好久沒有這般對視,他微笑。

  貓咪往下走,布萊希特跟上。他穿越自己吐出的雲霧。

  然後他看見斜坡上有人的腳印。

  貓,回頭看著布萊希特。他於是,沈默走下坡到了盡頭。接著他看到了,那台車子停在死角。他望向車內,他看到一隻手。

  那隻手曾傷害過他,但誰?傷害了這隻手?

  布萊希特沈默,隔著車窗凝視那女人的手,按下按鈕,打了一通電話。

  「這裡是110,有什麼緊急狀況?」

  「好像有人死了。」

  「她目前仍有呼吸嗎?」

  「貌似沒有」布萊希特異常冷靜。

  「請問地址」

  「藍天停車場。」

  「好,我們立刻派人過去,請您先不要任意移動患者。」

  「好,請你們盡快,因為她應該快死了或已經死了。」布萊希特將自己的菸捻熄,往很遠的一旁拋去,以防自己,被誤認為兇手。

  布萊希特看著那隻貓,貓的腳印有血。這時他感覺,他的生活中,終於有一個值得書寫的故事了。這夠特別,而他明白心中的一切感覺:害怕。

  遠方開始有車的聲音接近,各式各樣的,嘈雜。布萊希特明白,人來了。

  大半夜,停車場喧囂擠滿燈光與人群。他們等待一個故事。布萊希特出場,人們變圍住他。

  在警方來到前,便有一群記者率先抵達。即便警方拉起封鎖線,卻無法明確的起到界限作用。「請大家待在界限外。」警察的聲音很大,卻沒人在意。最後,封鎖線再也攔不住任何想要進來的人。他們仍算安分,逐一穿越,並沒有太過暴躁。記者進來,警察也視若無睹,看來他們早已習慣,在真相的現場,在秘密的懸疑間有人進場。

  布萊希特被人們圍住。布萊希特顯得有點緊張、害怕,卻亢奮。他準備好說話了。

  「請問你有看到兇手嗎?」遠處一個聲音率先拋出問題。

  布萊希特接住。

  「我好像有看到兇手。」布萊希特說。

  「你可以描述一下兇手的特徵嗎?」幾家報社的記者舉起麥克風與錄音筆湊近布萊希特。

  「我不確定,我想我的確有看到他,」布萊希特從來沒有面對這麼多人群,吞了吞口水。 「但我應該可以描述。」他接著說:

  「他大概172公分高,」

  「沒鬍子,」

  「大概65公斤。」

  布萊希特沈默,他講完了。

  「有沒有更顯著的特徵?」記者提問,「因為,你說的特徵都不夠特別……」布萊希特先是愣著,後來他想,既然自己已經開說自己「好像」有看到兇手,那麼怎麼說好像都沒有太多問題。被逼急的布萊希特面對眾人,他只好接著說:「有,它看起來有點老,四十多歲。」

  「你是怎麼發現屍體的?」記者問。

  「我聽見聲音,然後,我當管理員的直覺跟我說出事了。」布萊希特刻意放慢語速,他開始習慣來自他們的提問,他準備好了又接著說:

  「所以我立刻衝出管理室,順著聲音的方向走——」眾人此時安靜,因為他們想聽清楚這過程。「我看到有一個人影,我心想不對勁所以我就大叫,他抬頭時我與他對到眼——」有一個記者打斷他大聲問道:

  「你不怕他回來復仇嗎?因為你看到他了。」眾人先是看了看提問者,又將目光轉回布萊希特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布萊希特顫喘,他可沒料到這件事。他開始感到恐懼,但他仍吸了一口氣,緩慢往那記者靠近。他的餘視同時間穿越人群看到那隻黑貓。貓背離眾人,離開。能怎麼辦呢,布萊希特根本沒有看到犯人,那是貓發現的。但貓離開了,他無可奈何的說:

  「只因我看見他嗎?他不會因此動手的。」

  記者先是大笑,後挑釁地問:「你不怕死嗎?」布萊希特搖搖頭,但他的臉色顯得蒼白。當對話到這時,警方開始驅趕眾人,他們以保密等諸多布萊希特聽不懂的術語往外移動,那時有一台相機舉得很高,布萊希特與之對視,一道閃光,他震懾於那道閃光,叫了一聲。

  「聽著......」一旁的警方湊近到布萊希特耳邊。「我知道你很害怕,不過你不必理會他們。」布萊希特此時心想,如果,如果兇手真的存在呢?如果他真的回來呢?

  「你可以帶我們去管理室嗎?我們要調閱錄影帶。」警方說。 「只是帶我們去那裡,」警方接著說:「這並不會讓你感到害怕吧?」

  「不會」他說。

  那一晚,布萊希特身旁跟著無數警察。遠方外圍停車場邊緣,停了十幾輛方形車。布萊希特看見那些記者在遠方等候他。他吞了吞口水,想要有那隻貓陪他,但沒有貓的身影。他帶著眾人走進他的管理室,警察先是看到布萊希特的獎章,還有那些書,他們佩服布萊希特的勇氣,以及他盡責的態度。

  布萊希特的辦公室微小,但卻充滿人群,他們看著監視器,什麼也沒有發現。

  清晨,警方將布萊希特載回他的居所。那天起,布萊希特第一次請了假。他的上級跟他說:

  「你值得一次休息。」

  警察在方圓三公里外發現女人的屍體。此時布萊希特在家中,暫且不敢出門。而後新聞播報中,布萊希特出現── ──布萊希特膽小,但卻充滿螢幕── ──他看到新聞聳動的標題說,女人的身體被啃食,那幾隻吃了女人的流浪貓狗,被人強制帶走。

  這下,這區躲藏的動物,再也無能流浪。

  他想起停車場那隻黑貓,他不曉得,貓躲在何處,他希望那天接受採訪時,貓在。他希望貓可以倖存,繼續流浪。逃避、隱匿、自由、捕獲,布萊希特在很久以後的今天,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害怕是什麼感覺。

  他沒有書寫的日子,倒是哭了幾包衛生紙。這些衛生紙,都隨著眼淚進到垃圾桶裡了。

  在那之後過了幾個禮拜,主管認為布萊希特休息夠久,便以簡訊通知他:

  「歡迎你回來!我們認同你傑出辛苦的付出。」

  布萊希特這回倒希望自己一直在夢中不要醒來。但他還是需要錢,所以他回到自己工作崗位上。警方在那之後,再次約談布萊希特。希望他如實以報。

  「你真的有看到犯人嗎?」警察問。

  「我有看到一個影子,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人還是犯人。」

  「我們排除你是兇手,但我們要知道,你是不是說謊。」

  「我沒說謊,我只是不是那麼確定」布萊希特苦囧的說著。

  「好,那你再說一次那晚的情形。」

  布萊希特從頭復述一次。那個故事跟他那晚說的一模一樣。警方後來跟布萊希特說,他們已經鎖定兇手了,希望布萊希特可以好好過生活,無需再害怕。

  布萊希特40歲,他決定辭職。他被他的生活以及他的夢想放養到了放逐的地步,他疲憊。那時的他,開始每晚聽見貓的聲音。

  兇手如今已經落網,除了年紀相符,其他特徵,都離布萊希特說的相差甚遠。只是,布萊希特在最後幾個月任職期間,他一直覺得,在深夜,在視野的視角,其實真正的還沒被捕獲。然而警方說此事已經落幕,而犯人也承認他的罪行,一切成為定案,死罪,死刑。即便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但大家都很確定,他就是兇手。

  布萊希特在春夜離去前走出自己的崗位,那之後布萊希特的生活都亂了套。他想要一根菸,卻找不著打火機。他等待,卻等不到太陽。因為是一個雨天,春天即將到來。

  在雨中,布萊希特不得不問自己:

  「這是什麼年代?」

  後來他沈默,咬著那根菸。

  城市沐浴在雨中他所在的邊緣處,大風一片此處依然只有鋼鐵聲。早風,送來清晨的第一片落葉,但布萊希特,在方圓百里內看不到任何一棵樹。

  他卻相信,也真的聽見了樹葉的騷騷作響聲。

  後來布萊希特走回辦公室,後方他的腳步聲,在空曠處散開,這回依然沒有跟上。散開的腳步聲,卻又開始清晰的回傳至布萊希特耳邊,輕語一種可能:有人在看他,但他看不見那個人。停車場無論如何都還是會有人的。而且此人,可能早已死去多年徘徊。

  布萊希特開始流淚,他說太多話了。

  他走出停車場前,看見那隻許久不見的黑貓,躺在停車格裡一動也不動。如果,如果那隻貓不是死了的話,那可太好了,他仍能有這般幸福,睡得安穩。他躲過一場追捕,倖存下來,得以繼續,重新開始流浪。

  此時,鳥兒、石頭、建築、雲、貓等,所有東西都開始說話。

  只有人不說話了。

  布萊希特的故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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