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開始,我再不把失眠看成壞事,而是把失眠和詩放在一起相提並論。
白日的挫折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慢慢地消耗一個人的心與身。日常生活的不可知、不可求、不可抗之事物,一再累積莫名焦慮與困窘壓力,終於生長出深夜的第三隻眼,這隻眼不要睡覺,它要注視這殘酷世界為自身帶來苦難的故事,直至看穿那些委屈,那些憂鬱,那些悲傷。
直至,詩的出現。
她溫柔地解開緊綁頭上的金剛圈,告訴我,平凡人也有不平凡之處,愛裡那些不可避免的痛,只是一場虛火,不會燒死人的。只要撐著堅強和勇敢,一切都會隨時間過去。然後,我開始習慣在凌晨以後時間寫詩,「我開始體諒失眠將引致白天的/種種後遺症如:紅眼、不能上妝、沉默等/可是我愛寫詩的失敗/勝過不寫詩的失敗」
詩,以另一種魔術,拯救了失眠。
還記得,那些狼狽深夜,窗外月亮掛得高高,自己在房間裡莫名奇妙地哭泣,把白天穿得辛苦的衣服脫下,活現眼前的身體皮膚乾旱、粗糙、憂傷、憤怒。這不可被人發現,其實是不敢被人知道,如何疲累也不能夠精神崩潰。
那些時候,就只能寫詩。她的力量神通廣大,能在洶湧大海中拯救一個溺水的靈魂。把內心的問題寫出來,讓詩前去聆聽和安慰,人慢慢感覺自由了,在無邊無際的汪洋中,你以為會沉沒於龐大無底的黑洞,卻被一雙手抱住了,本來掙扎的雙腳,終於踩到陸地,找到安身的小小位置休息。
詩句就像隱居於草叢的螢火蟲,發著慈悲溫暖的光。在光芒裡,你彷彿與詩對話,但其實是在跟自己坦白,把白日燒焦的傷口揭開,細細地看,接受那是人生的一個部份,所有傷口終會癒合結疤,成為可以回望而感到光榮的領土。
我完全明白,自己不是天生的詩人,寫詩的能力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因此,常常在心裡默念,要真心,要謙卑,要不求回報。詩不是用來賺取名利,詩是一種真心真意的互相交換信任。如果你利用她,就只會被拋棄。
失眠的日子,是詩陪伴了我,而不是那些數來數去始終迷失的綿羊。
詩句未必要印在白紙上,也未必要以一本詩集的樣子出現。詩就是詩,她不會因為某種高貴漂亮的模式,更惹人歡喜。詩所堅持的,是挖掘,不是畏縮和躲避。活著,是不能不經歷痛苦的。寫詩以後,我漸漸明白,人的傷痕就是世界的傷痕。凡是偉大,必有渺少;凡是深愛,必有苦難。
以後失眠,寫詩或讀詩,深信它們都是美好的。
註:原標題〈這夜失眠因為我想寫詩〉,引自詩集《淡水月亮》p.112
攝影: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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