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客廳不大，家具倒都不小，霸佔整面牆的酒櫃裡擺著軒尼詩和皇家禮砲，還有幾支麥卡倫，沒看到波莫。酒櫃中央挖出來的空間塞著五十五吋的液晶電視，對面是很氣派的仿古木椅，上頭鋪著厚厚的沙發墊和靠墊；沙發兩側放著同款式的仿古矮凳，凳上擺著看起來毫無實用價值也不確定年代的巨型青瓷花瓶。目測起來，沙發和電視之間最遠的距離大約只有兩公尺，這麼近看大螢幕，宋家人的眼睛可能長期飽受折磨。
「地方有點小，真是不好意思；」宋先生領我們走向沙發，「房子才三十坪，但我太太總說我們做生意的門面要好看，不然客人到家裡來就沒面子，所以選的家具都是這種尺寸。」
聽起來宋先生自己也覺得彆扭吧。
「謝謝。」安帛和我在沙發上落座，她的腿挨著我的，我一時有點分神。
「阿嘉莎不在，家裡有點亂，真是不好意思。喝茶嗎？」宋先生收走桌上的報紙雜誌和廣告傳單，「等等我來準備一下。」
阿嘉莎除了當看護之外，也要負責維持室內整潔？我再度搖頭，安帛從隨身肩包裡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要冒充記者，總得有個記者的樣子。阿狗向我提過，宋氏夫妻一起經營一家小公司，家裡還有一個唸大學的兒子和宋先生的母親；加上阿嘉莎，這家子就有六口人，屋子裡的家具這麼佔地方，住起來不會太擠嗎？
宋太太從內室出來，我們向她問好，她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看到仇敵的眼光，不過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這對夫妻的個性差異真大。
「和阿嘉莎有關的事，我們都對警察和你同事說過了；」雖然我剛婉謝了宋先生，但他還是倒來兩杯開水，才和宋太太一起坐下，「那天真是不好意思。」
「那天的事我聽他說了，我們知道宋太太很關心阿嘉莎，他不會在意啦；」安帛拍拍我的前臂，我覺得前臂肌肉瞬間繃緊又瞬間放鬆，「他是協助阿嘉莎送醫的人，阿嘉莎去世了，我們覺得自己應該盡點媒體工作者的力量。」
「對啦，昨天那個記者只問完家裡的狀況，我們就被帶去找刑警了，根本不知道這位也是記者呀，當然就誤會了嘛；」宋太太開口，我心裡小小一驚，因為她講話的音頻很普通，和在警局罵我時那種能震碎玻璃的高音相去甚遠。
「是，訪問二位的同事向我提過，府上還有宋先生的母親與二位的兒子；」安帛順著宋太太的話發問，「大家都住在這裡嗎？」
「當然不是呀，怎麼擠得下？」宋太太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個對居住空間毫無概念的呆子，「我兒子本來和我們一起住沒錯，不過去年考上大學後，就堅持要在外頭租房子，已經搬出去大半年了；阿嘉莎是雇來照顧我婆婆的，所以和我婆婆一起住在對門。」
這棟大樓的每一層有四個居住單位，照宋太太的說法，對門那一戶也是他們的。
「你同事說你會去抗議現場採訪對吧？所以那天晚上才會遇到阿嘉莎？」宋太太忽然對我發問，「那你說不定見過我兒子？他最近老是跑去靜坐，我好擔心他出事啊，他本來很乖的啊，一定是上大學交了壞朋友了，現在什麼亂七八糟的學生都能考上大學嘛。等等我拿他的照片給你看，你到現場去勸勸他，當學生就好好讀書，沒事去抗議什麼？」
不會有人沒事想去抗議的；不過，如果靜坐抗議就可能會在三更半夜被警察打得滿臉是血，那宋太太的確需要擔心──只是我搞不大清楚：宋太太是擔心兒子被她口中的壞朋友拐上街？還是擔心兒子被人民褓姆打破頭？話說回來，宋太太發號施令的態度實在太自然了，或許她才是公司的老闆？
5.
「請談談三月二十三號那天的狀況吧。」安帛把話題拉回來。
「就我媽的說法，那天晚上她上床睡覺的時候，阿嘉莎還在；」宋先生想了想，「我媽半夜醒來，發現阿嘉莎不在，不過沒有通知我們。到了隔天早上，阿嘉莎本來應該幫我們準備早飯，但是沒有出現，我們才知道這件事。」
「那天早上我到對門去，發現桌上擺了外面賣的早餐，還以為是阿嘉莎去買回來的；」宋太太接話，鼻孔噴氣，「結果我婆婆說那是她早起去買的，還說這本來該是我的工作、當媳婦的怎麼可以睡得那麼晚什麼什麼的，總之把我唸了一頓。」
「早餐和晚餐本來都是阿嘉莎在我媽那裡做，」宋先生解釋，「然後我們過去一起吃。」
「做飯？」我皺眉。
雖然在警局已經聽過我的聲音，但我忽然開口，宋太太看起來還是嚇了一跳；安帛替我補充，「阿嘉莎的工作是照顧你的婆婆吧？她也要負責府上的早晚餐？」
「我兒子還在唸高中的時候，晚上補習回來，阿嘉莎也會替他準備宵夜；」宋太太吸吸鼻子，「她是個很盡責的孩子。」
「阿嘉莎幫我媽準備餐點的時候就順便替其他人做了，這不是什麼額外的工作；」宋先生看出我的疑惑，「我問過其他請外傭的朋友，大家都一樣，我們不是惡質的雇主啦。」
「當然不是，我們對阿嘉莎很好，把她當女兒一樣照顧；」宋太太附和，「她出事前沒多久說弄丟了手機，我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舊手機送她了咧。」
應徵的職務是長者看護，但看起來阿嘉莎的日常工作除了準備長者三餐之外，也要負責雇主一家的飯食，甚至還得整理住家環境，這怎麼想都超出原有職務的工作範圍。宋氏夫妻顯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或許如宋先生說的，每戶聘請外籍人士的家庭，都有一樣的情形。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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