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身處一個不大的房間,光線微暗但是溫暖,沒看到窗戶,一面牆上掛著幾個鑲著玻璃的木框,從厚度看來不像是繪畫作品,而像是小小的標本箱;玻璃的反光和她模糊的視線,讓她依稀看見標本箱裡展示著的東西,似乎是展翅的蝴蝶。她躺在地板上,整片地板都鋪著地毯,躺在上頭的感覺蠻舒服的,只是她認不出這是哪裡,又意識到自己的手腳都被綑綁,心情完全輕鬆不起來。
越過房間與蝴蝶標本相對的,是幾個挨著另一面牆壁擺放的唱片櫃,唱片數量很多,除了CD,也有黑膠,看得見的牆面上沒有壁紙,貼滿厚厚的灰色吸音棉;她遲鈍地轉動脖子,我看見一個單人用的懶骨頭沙發。整組播放器材架在對面的牆邊,包括一個大尺寸、幾乎佔滿小小牆面的薄型螢幕,以及安置在角落的巨大名牌音箱。
這是一間精緻講究的小視聽室。
音箱裡傳來的旋律有點哀傷,也有點緊張,時響時靜的鋼琴伴奏急急地持續,一個乾淨的男聲用聲樂唱腔吟唱,我聽不懂歌詞,只覺得聽起來像是德文。
這是我綜合幾段紊亂紛雜影像得出來的印象。她的感官有時清醒有時昏沉,眼中看見的顏色有時正常有時怪異,空氣的味道聞起來很普通,倒是那段不斷重覆的歌劇還算清楚。
唱片櫃一側的牆面有個銀色的弧狀圓柱,我花了點時間才看清那是個喇叭鎖門把。門把轉動,灰色的隔音棉整齊地切出一條線,一個人走進房間。
那人身高中等,身形看得出是名男子,不胖不瘦,沒什麼特色,穿著每家便利商店都會販售的抛棄式廉價雨衣。
怪異的是,那人戴著一個馬頭面具。
面具不是只蓋住臉部的簡單款式,而是包裹住整個頭部的頭套,棕色的馬頭頂端和後頸還加了鬃毛。馬嘴半開,兩眼圓睜,本來應該滑稽好笑的表情,在這樣的場景裡顯出一種詭異的驚恐。
馬頭人抱著一捲透明的塑膠布,用鼻音哼著歌;雖然隔著頭罩,但仍聽得出馬頭人哼的就是音箱裡播放的旋律。馬頭人放下塑膠布,掏出膠帶和剪刀,她和我同時緊張起來。不過馬頭人沒看她,自顧自地拉開塑膠布,剪下大大的一塊。
她情緒稍鬆,又昏睡過去。
下一段記憶開始,她感覺到自己被推著滾了幾圈;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她又被滾回原處,身體與地毯之間,多了塑膠布的觸感。她睜開眼睛,看見馬頭人背對著她,正在把覆滿房間地面的塑膠布沿著牆腳貼牢。她眨眨眼,發現整個房間都已經貼滿塑膠布,唱片櫃、標本盒、播放器材和音箱全都被塑膠布蓋住。
馬頭人完成工作,拍拍手,站起身子,轉頭俯身,湊近她的臉。
她看見面具上方圓凸的假眼似乎正無神地瞪著天花板,馬頭黝黑的鼻孔正對自己;她張開嘴,無法控制地發出尖叫。
馬頭人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她幾乎聽得見頭罩裡頭發出一聲短笑。
那是一種大權在握、成竹在胸的輕蔑笑聲。
她深吸一口氣,還沒發出下一輪尖叫,馬頭人的拳頭已經揮下。
5.
我得到的記憶資訊只有這些。
沒有房子的外觀、也看不見馬頭人的真正長相,不知道她當時身處哪棟建築、也不知道馬頭人的身分。雖然我讀到的記憶或許能夠為找出這個戴頭套的施虐者提供助力,但資訊太少,用處不大。
而且,我要怎麼告訴警方這些訊息?
警察先生,您好,我在離開抗議現場的時候救了這位小姐。雖然她陷入昏迷,但我恰好有可以在人家失去意識時閱讀人家記憶的超能力,所以從她的記憶裡得知,她應該是在一間小視聽室裡被一個戴馬頭頭套的男人虐打的,這男人可能很喜歡一闕聲樂樂曲,因為他施虐前邊聽邊哼,只是我不知道那闕聲樂的曲名,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麼。
別鬧了。警察根本不會理我。
其實警察也不需要我多事。等她醒來,就能提供相關資料;不管她是自願服藥還是被人下藥、是與人發生爭執還是被人綁架,這都是警察該去處理的問題。
再怎麼說,查辦這宗施暴案件都比在立法大樓或行政大樓與學生和公民團體對峙來得理所應為。
我直起腰桿,走到急診櫃檯另一邊的飲水機喝水。醫院的丟棄式紙杯容量很小,我連著喝了三杯,看看手錶,已經快兩點了。我一面倒第四杯,一面考慮:負重跑了這一段之後,還要去健身房做重量訓練嗎?
刺耳的警笛聲忽然由遠而近衝來。
我轉過頭,看見門外出現兩部救護車,醫護人員正十萬火急地將傷患搬下車、送進急診室。
攝影:吳政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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