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台灣電影開出一朵瑰麗的花：專訪《血觀音》美術指導蔡珮玲
第54屆金馬獎頒獎典禮結束後，11月中才上映的「最佳劇情片」得主《血觀音》一舉衝到台灣年度賣座國片第四名的位置(獲獎後一週的數據)；再加上女主角、女配角全部包辦的得獎紀錄，讓這部片在一般大眾眼中頓時有了強大的「好看保證書」，也吸引了很多原本不願意給國片機會的人進場，看楊雅喆導演怎麼說好一個用台灣電影極少見題材所架構出的故事。
但如果你問我《血觀音》的看點在哪？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除了劇情和演技之外，還有很值得一看的美術和服裝。秉持著看完電影後滿腔熱血與激動，我約訪了《血觀音》的美術指導蔡珮玲，來談談她的第十二部電影作品。
美術指導蔡珮玲畫的地獄圖，在電影一開始就定調了整部電影的瑰麗詭譎氛圍。
「這是我做過第二窮的電影作品。」珮玲用一種很習以為常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確，台灣影視產業資金短缺這件事，我想應該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看過《血觀音》的觀眾應該都會對她的這句話感到驚訝，因為整體場景和最後整部片所營造出來的風格，實在看不出來這是一部算窮的片子。
場景是沉默的劇情線索
珮玲透露，《血觀音》的美術預算500萬，但扣掉工作人員的薪水實際能運用的大概約240萬。「這些錢不夠搭景，所以我們只能找現成的景去修改。」於是高雄橋頭糖廠的廠長宿舍成了片中第一主場景——棠府，裡頭很多東西都是美術組加上去的。「那裏原本是個展覽館，裡面整個是空的。我們用珍珠板重新做牆面，再用以日式山水畫裝飾的拉門去隔間，製造整個棠府捉模不定的氣氛，也創造了秘密談判的空間。」棠府的古董也都是從工作人員家裡借來的，或是自己用壓克力顏料畫的，比如說淫海小清流（片中營建署官員）拿在手上的那個尿壺。擺放的畫作有的是珮玲自己畫的，有的則是她媽媽畫的。
其實一開始珮玲是希望能夠找一間歐式建築來當作棠府場景：「就像士林官邸那樣，整體感覺比較簡潔，但裏頭又彎彎曲曲，藏了很多隔間。」可惜的是，在勘景的過程中發現台灣很多這類的建築都被改得亂七八糟，所以最後選了日式的房子來拍攝。
棠府樸實廳手稿。
棠府每個房間也都和劇情、人物特質有深刻的關連與暗喻，比如接待客人就分成樸實廳和華美廳兩種不同廳堂。「樸實廳是接見有求於棠夫人的低下階層的地方，這裡的風格就像棠夫人對外營造出為人比較低調的感覺。」說到這，我內心點頭如搗蒜，因為在看電影的過程中，這個廳堂與棠夫人表現出來的樣子確實曾經讓我對這個角色產生誤會，這應該就是導演與美術希望達到的效果。
樸實廳是接見有求於棠夫人的低下階層的地方
至於那個發生好多事情的華美廳，則擁有許多樣貌。講骯髒事、談條件的時候隔間隔到最小。接待重要官員時暖調的光線又透著一絲神秘感。珮玲透露她在這邊有特別去放了幾個燈點，讓整體畫面看起來更寫實。像是燈的方向、瓦數等等都是要跟燈光師討論、溝通的；這個場景也只有在棠家自己人在場的情況下，才會敞開所有的拉門讓光線透進來，明顯表現出光與色調所傳達出人物心境上的不同。
棠府華美廳手稿之一
棠府華美廳手稿之二
棠府華美廳
劇中兩個重要角色——棠寧、棠真的個性和處境，也都可以透過她們各自的專屬場景來感受。棠寧的溫室秘密基地原本是很新、很明亮的一個地方，地板是美麗的南方松；但是美術組在那套了一層舊的木板， 塗上亮漆營造出潮濕、發霉的感覺，也刻意不讓任何花朵出現，用大量的葉子創造出一個熱帶雨林感的空間。我自己的解讀是棠寧本身就像溫室一樣是透明、純淨磊落的，只是那些霉和植物就像外來的壓力和操弄遮蔽了她原本的美好。（講到這裡，珮玲跟我說了她的真心話——她認為柳依蘭的畫作有點太過搶戲，刻意陳列出來顯眼地讓電影一些細節失了焦。）
棠真的房間則是用跟一般年輕女孩喜好相差很遠的老派窗簾去裝飾，表現出棠夫人的控制欲。這部分比較可惜的是棠真的房間在電影裡沒有太多鏡頭，觀眾無法有更深刻的感受。
溫室
棠真的房間
珮玲也透露，這部電影主要就是看棠府三個女人飆戲，所以她盡可能讓整部片的色彩退後，不希望影響觀影者的焦點。她和服裝王佳惠密切合作溝通，把所有顏色都留給演員，讓觀眾看電影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是演員表情，接著是衣服，再來才是其他。
人物背景的考究
《血觀音》劇情影射的是台灣真實發生過的許多故事，在場景的安排上自然也參考了一些與劇中人物背景相似的宅邸和擺設細節。劇中掛在棠府牆上的將軍肖像，其實是珮玲參考孫立人將軍畫出來的，整個棠府的擺設也是參考孫府。會畫國畫的棠夫人角色設定則是張大千第一女弟子方召麐，劇中掛在牆上的彼岸花畫作和棠夫人教棠真畫的那幅畫，都是珮玲參考方召麐的作品所畫出來的。
在這裡也要「對不起，我插播」一下。其實惠英紅本人是會畫國畫的，但是她的畫作不是義賣就是送給親朋好友了，沒想到她超級認真，接到劇本後找了國畫老師重新練習，大家後來在棠家三女合照的那張宣傳照中看到的畫就是出自我們影后之手。
另外像是給我感覺非常詭異又瑰麗的地獄圖，也是出自珮玲之手，而且還是在她安胎的過程中畫的，配上楊雅喆導演親手寫的像是符咒的「血觀音」三個大字，從一開始就營造一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超完美氣氛。
方召麐畫作
劇中用到的畫是珮玲參考方召麐的畫作重新繪製的
後方的畫出自惠英紅之手
後方將軍肖像是珮玲參考孫立人將軍照片所繪成
想重新來過的小遺憾
我問珮玲，她讀完劇本後在心裡為《血觀音》描繪出的是什麼樣顏色和情境？「像是開在污泥中的地獄之花，荼靡、腐爛、粘膩的顏色。實際執行的結果比預期的理性很多，哈哈！很多現實條件上的限制。」
珮玲說，她以往工作起來是很執著的，每天死盯在拍攝現場，對很多細節都非常計較。但拍攝《血觀音》的時候碰上懷孕，有很多事沒辦法親力親為，反而學會放鬆面對，還好出來的結果是好的。「《血觀音》的拍攝算是個過癮的過程，大家玩得很開心。」不過當我問她有沒有哪些細節想要重來？她還是透露了幾個小遺憾。
「最後的醫院，不算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樣子。」在最後一場戲中，我們看到長大後的棠真面無表情地坐在躺在病床上的棠夫人身邊，那是一個純白透亮的空間，傳遞出來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冰冷感覺。「那場戲是在一間畫廊拍的，因為這部片從頭到尾的顏色都是花花綠綠，而我們設想長大後的棠真給人的感覺是要『白』到極點的，越白就越優雅、越能彰顯她把棠夫人變成藝術品供在那裏的殘忍。」她心裡想的是電影《口白人生》中的醫院，但台灣的醫院都是很溫馨的風格，實在找不出滿意的地方。所以在醫院這一關她卡了很久，「製片組可能恨死我了。」 如果可以重來，她想要打造像她場景草圖中那樣一個疏離感很重的挑高空間，讓大片百葉窗在光照之下在棠夫人背後的牆面上映出一條條的影子，象徵牢籠。
我很能理解珮玲想要營造出來的感覺，但是在訪問現場也很老實告訴她，最後那一場戲的「白」，在我眼裡恰巧暴露了柯佳嬿的不足，這可能也是某些觀眾心裡的小遺憾。（這是我得罪人的日常）
其他讓珮玲感到比較遺憾的則是冥婚的現場，因為預算問題，所以場面沒有想像中那樣盛大。另外還有棠府的拉門，本來想做彩色馬賽克拼貼，讓光影效果更豐富，但同樣也是卡在預算問題所以沒做。
翩翩過世的醫院和片頭、片尾棠夫人住的醫院設計圖
棠府的拉門本來想做彩色馬賽克拼貼，讓光影效果更豐富。
台灣電影美術現況
在珮玲展示著她為《血觀音》畫的場景圖時，我忍不住問她：「台灣有人在把這些作品蒐集成冊出版嗎？」因為我本人對於香港電影美術與服裝都有專門的書籍這件事耿耿於懷，所以繼續再丟了一個更大的問題給她：「美術這一塊在台灣的影視環境裡的地位現在到底是怎麼樣？」
珮玲說，其實近幾年慢慢有人會統籌幾個電影美術的作品集結成冊，「今年日本美術大師赤塚佳仁就幫我們幾個線上的台灣電影美術工作者出了一本叫《電影美術表與裏》的書，最近也有另外一位業界人士在幫大家蒐集作品。」而且近幾年台灣美術的地位，無論是從薪資或是工作執行上的權力認定都確實慢慢提升，「這部分還需要一段時間發展，主要還是因為台灣在美術這塊斷層太大，基本上在《海角七號》之前是沒有所謂真正電影美術存在的，幾十年下來就是這樣。」
從《海角七號》帶起整個台灣電影新一波復甦後，美術慢慢被重視，薪水和專業度也都有所提升；之後在與不同國家電影合作交流下，台灣電影工作人員其實也多了很多磨練的機會。「香港、大陸很喜歡找台灣人拍片，因為我們老實、勤勞又手腳乾淨。這聽起來有點悲哀，但某層面看來也是優勢。」在片場工作的氛圍也大不同，現在的美術和導演、攝影地位是平等的，「我以前的薪水是攝影的十分之一。」珮玲說。
不過話雖如此，「預算」這個終極老問題還是有待相關單位提出更有力的解決辦法。珮玲說，台灣美術基本上就是手工業，很多東西都是要自己想辦法去拼湊出來。像是《血觀音》裡楊秀卿老師說書的幾個轉場畫面，都是自己用珍珠板把地獄圖的細節做成場景裝飾，或是自己趁著過年假期時在家動手做出那些高樓、草、河流模型。
另外一個我自己觀察到的問題，也從珮玲那裏得到一些證明——台灣電影類型過於侷限，小清新風格的片型拍了太多，也同時限制住了電影美術與服裝的發展。「其實在環境侷限下，美術還是可以去設定風格的，但大部分的人會選擇安全牌。就算是走完全寫實派路線，也應該要整理好顏色，拿掉不對的東西。」
她今年另一部參與美術工作的電影《擺渡人》，在金馬舞台上擊敗同樣入圍的《血觀音》，拿下最佳美術設計獎項，活生生就是一場富可敵國VS.捉襟見肘預算較量的結果。珮玲透露，《擺渡人》資金允許美術依照導演的要求可以一再修改，預算至少高出《血觀音》一百倍，「《血觀音》能做到『年代正確』就已經把錢花完了，在這樣拮据的條件下能有這樣的成果，大家都很盡力了。」從美術帶到整體台灣電影現況，老話一句，還是需要更多有能力的人協助才能拍出更多好的作品。
「沒有人是局外人」是楊雅喆導演在拿下金馬最佳劇情片的時候說的一句話，談的是社會議題和每個人生活之間的關聯。無論你認不認為《血觀音》是一部好看的電影，都不能不承認，它開創了台灣電影新的格局和層次，而這部電影從劇本、美術、服裝、燈光、攝影等等每一個細節都環環相扣，相互影響促成了它的完整和成功。對觀眾來說，對一部電影來說，每一個工作人員都非常重要，確實，沒有人是局外人。
《血觀音》開創了台灣電影新的格局和層次
全文圖片來源：蔡珮玲提供、血觀音粉絲團
編輯：熊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