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私信|汪正翔 ✕ 鄧九雲|談《最酷的旅伴》以及表演、創作、「延續自己」(上)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九雲:
為什麼高達最後的決定是那樣?看完這部片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這也是我第一個想問妳的問題。
我們都同意片中的主題不複雜,對我而言,它只是關於人如何擁抱生命的經驗,譬如安妮希望在暮年仍然能夠接觸有趣的事物,而 JR 就是一個接觸經驗的出口。這不僅僅是因為 JR 年輕,有行動力,也因為他是攝影師,在我們的印象中,那就是一種能夠貼近多樣生命經驗的人。
電影工作是另外一種讓人獲取生命經驗的源頭。看著他們在戲劇裡面經歷了悲歡離合,我們自身的缺憾好像也被寬慰了。某種程度這解釋了安妮和 JR 之間緊密的聯繫。那不僅僅是一個老人對於年輕人,而是一個曾經如此熱烈地活在生命之中的人,想要藉由攝影師再經驗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生命的美好。
但是演員與攝影師還有很多類型,對我來講,我完全就是 JR 的反面。我沒有特別喜歡攝影,也不擅長與人接觸。當我走到台灣的鄉下,我感覺我就是一個死台北人。或許是這樣的緣故,我始終偏好一種晦澀、消極的生命經驗。人生只是靜待完蛋的瞬間——並不是死亡,而是各種讓你打從心底告訴自己完了的時刻。在這樣的事情來臨之前,我們最好帶著苦笑,而不能期待生命的美好。
如果我要解釋最後高達的決定,我會說他是要避免進入一個完滿的情節,就像他始終不願意摘下眼鏡一樣,不知道妳怎麼想。
 
正翔:
能一直守著一個「墨鏡」的藝術家,對我來說更像一種「品牌」。畢竟墨鏡不是個適用於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生活必需品,它是在某種動機下被利用的,進而演變成別的附加價值。很多藝術家不喜歡解釋自己的作品,這點我非常認同,因為意義本身是浮動的,隨著時間環境對象不斷改變,所以不說死都還是充滿探索性。我往往對藝術家個人的興趣,高於作品本身。
其實我沒去思考高達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我不確定這段情節,是否被安排在先?我喜歡看紀錄片的原因,是我能看見「真實」,以及不斷在過程中「判斷真實」。所以更吸引我的是安妮受傷的反應,與 JR 試圖安慰她的說法。其實真正想見高達的是安妮,JR 是一個擋箭牌,創作者很懂層層堆疊相互推演的方式。安妮的心願未了,這份情節對我來說更趨向你說的「完滿」,因為雖然她很老了,但依然可以嗅到充沛的創作慾望,而未滿都有待續的可能,藝術家活著的感覺就是能持續創作。
我看到你說自己不喜歡攝影,老實說我有點驚訝。或許是因為在台灣的攝影工作,裡面包含了許多人際交涉?而攝影本質變得過分複雜,如同演員從來要面對的就不只是把戲演好而已。我其實是喜歡接觸人的,尤其這幾年自己創作,我也必須像安妮與 JR 那樣建構出大眾和作品的關係,自己退後成為產出的媒介。但在影像表演裡,我是偏愛長鏡頭,而不喜歡特寫臉部鏡頭的演員。因為我把身體視為整體,所有的動作細節都是情緒表現,能夠影響氛圍,更包含了鏡頭語言以及佈景服裝等外在的元素。我依然看重演員的這份角色,但始終覺得自己是一顆螺絲,只能隨時確認好身上的螺紋沒有被磨平。
而我對攝影師也是充滿好奇(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邀請你來看這部電影)。因為你除了接案(還有靜待完蛋的瞬間)也用消極的人生態度做了一些系列的創作。我不敢說一眼能看出你的作品,但我確實讀到了屬於你的個人「語氣」,或許就是那種帶著苦笑吐出的煙味。這算不算是你的墨鏡呢?
 
九雲:
看妳的信我想起一件事,每天我洗完澡,坐在電腦前,我常常會覺得超級厭世,這時候我會放宇多田的一些歌,一方面回想之前在紐約駐村的時光,因為那時候我就是天天聽宇多田的歌打發時間,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她的聲音細緻又溫柔,讓本來無聊的人生好像得到了慰藉。
我覺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痛苦,而是一成不變。我們都說人會到地獄,這樣講其實不對,地獄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屬性。那這個屬性是什麼?地獄的屬性就是存在的反面,那存在又是什麼?存在就是實體,而實體就是時間停止的地方。所以地獄就是時間。當我們感到無止無盡、單調乏味的時候,我們就在地獄之中,所以一個無聊至極的人在地獄,一個因為嗑藥而時間混亂的人在地獄,一個分分秒秒都痛苦不已的人在地獄,一個苦苦等待的人在地獄。事實上,無聊、混亂、等待與痛苦,其實說的也就是時間的無止無盡。
這其實可能是我們這一時代的特徵,因為我們失去了具體的生命經驗了。我們確實活著,但是我們被各種別人給予的經驗所佔據,而這些經驗平板、無聊,甚至內含了ㄧ些莫名其妙的邏輯。譬如我曾經拍攝一些台灣鄉下的木屋,購屋的人興致勃勃地想要在此體驗真正的生命,但是我看那些木屋的結構,完全是模仿美式的木屋,但是又很失敗。而住在裡面的人,則盲目地模仿美式的生活,包括拔草、養狗與拔草。
在這個意義上,JR 與安妮都在抵抗當代世界之中生命經驗的消失。譬如 JR 在各種廠房、倉庫上留下人的印記,像是要替底層的人去和資本主義的世界爭奪主體。而安妮,她想要拜訪老友,或是重現過去拍攝的場景,因為那是她覺得最珍貴的東西。而這兩者又有差異,前者關心的是一個群體,一個文化的單位,但是後者純粹從個人出發,對我而言這更接近生命。
相比之下,總是厭世的我,或許是另外一種抵抗,當我說我不喜歡接觸人群、遊歷四方與攝影,其實會不會是因為我有覺得更值得珍視的東西?但那是什麼呢?我想起我可以從事攝影的理由,其實是因為我媽買給我一台相機,因為她想要用相機來彌補我的視力。所以我說我不喜歡攝影也不太對,我覺得人在世上只有少數的東西會被賦予一種美好的印記,就像高達的墨鏡或是我的相機,但並不是那個東西本身是美好的,而是從那個東西可以想像一個溫柔的旁觀。如果世界是制式化的、人生是終究會完蛋的,那溫柔就是凝視這一片無止無盡。
Btw,講這個好悲,而且我好像有點陷入寫文章模式,而不是發廢文模式。所以我想問別的問題,純粹閒聊。那就是妳為什麼看起來沒有一種典型藝人或是表演者的調調,我是說外型上妳當然有藝人的樣子,但是我從兩次看到妳的經驗,加上妳說喜歡遠景、喜歡真實,這些都讓我想到一種很素人的精神。還有妳跨很多領域。我覺得這跟攝影其實很像,因為攝影並不是像一般以為表現一個主體,如果要做這件事,繪畫更快。攝影更適於表達一種混雜,我明明拍一張照片,但是這張照片卻有我不想要或不能理解的內容。
 


餘燼|汪正翔個展
展期|7/7 ~ 7/21
地點|多角藝術(臺北市中正區廈門街 42 號 2 樓)
這是一個有關我們如何看待美好事物失去的作品。「看待」在這裡不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因應,也是一種觀看的方式。我們接觸過許多美好的人事物,他們終將在我們的生命之中一一失去。對此我們往往不知所措,然後慢慢的習慣,以至於遺忘。但是這如何發生?首先我們的視覺發現這些東西陳舊、消失或是斑駁,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接著我們才在心理上接受這件事真正的過去。然而在數位時代這件事改變了。譬如我們面對一張親人的照片,不再能夠感覺那個紙張品質的衰退。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個螢幕,親人朋友與戀人在裡面不僅栩栩如生,而且畫質永遠亮麗如新,特別當螢幕的畫素已經跟不上相機的進步,相片的時間感徹底的消失,即使有些微的變化,我的眼睛也察覺不到。這個人類前所未有的經驗與我的家族歷史交會在一個奇妙的時間點,
2003 年,數位相機恰恰興起,我的家庭最後一次出去旅行。


 
《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
作者︱鄧九雲
出版︱南方家園出版社
「身為女生,看完爽快極了,痛麻得心頭開出血花來。」
──馬欣推薦
認識一個人,然後,自己的一小部分變成了那個人。
最後你是你所遇見的人的總和──
相愛不過就是一種漫長的剪接。
這樣說吧,蒙太奇根本不是什麼新東西,人類的記憶就是蒙太奇。
記憶畫面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排列組合,
故事就如我們所願地被留在大腦裡了。
這樣講有點俗氣,但確實我們都在自編自導,
整個世界不過是配角。
13 個角色,16 篇獨白,一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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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是枝裕和以《小偷家族》摘下坎城的金棕櫚獎,台灣也碰巧上映他的回顧展,因此這個月的釀電影,策劃了是枝裕和專題「一直在等回家的人」,邀請六位作者或綜觀、或凝視,寫下六篇和他的作品相遇、有感而迸發的文字。而我可以很榮幸地說:這說不定是釀電影至今最為靈光煥發、精彩淋漓的一套專題。
是枝裕和曾提過《小偷家族》之所以成作,事關他思考了十年的事情。十年當然已經很長了,但我感覺他還說得有些含蓄,不然不會在2004年,也就是距今十四年前出現那樣一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換言之,他至少對「某一件事」往復思考了十四年之久。到底是什麼問題這麼摧折、困擾,或者反過來看,搔抓與推動是枝裕和呢?
隨著是枝裕和抽絲剝繭,我們才會漸漸理解,問著「為什麼」的人們,實際上真正想說的並不是為什麼,而是「我不接受」。質疑的本身不是為了追求原因,而是抗拒接受答案。人會死,人會因為寂寞做出殘忍的事情,這是極其簡單又巨大的答案,因為它太過簡單,所以那麼難以接受。
世人也總會將女性角色與愛情或家庭綁在一起,她們的人生掙扎永遠都與這兩者有關:神力女超人要在世界和平和愛情之間抉擇,彈力女超人則是家裡一打電話來報備狀況、就隨時想放下手邊工作回家。其實不論男超人還是女超人,都是能力越強責任越大,放下另一邊掛心的人都是必然的,本來就沒有不同。
動畫導演用筆創作,實寫導演則是透過鏡頭與場景、人物造型、光線的安排,在真實世界裡創造帶有故事性、情緒性,甚至象徵意義的色調。「顏色是有魔法的!每個人對色彩的認知都不一樣,你的紅色不一定是我的紅色,你的黃色可能比我還亮很多——甚至,誰能夠說清楚『青色』到底是什麼東西?(笑)」
為求溫飽的偷竊,無法取代的同住屋簷下之情,《小偷家族》結合犯罪與愛,隱約勾出社會角落的疼痛現實,讓這一底層困境雖有動人親情,也體現最殘酷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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